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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深秋。宁冈茅坪。
茅坪村通往古城的路上,来了一行五个人。看不出是什么身份,有穿国民革命 军军服的,有穿中山装的,有穿长袍马褂的,但都没有带枪。引人注目的是,每个 人的脖颈上都系着一条一寸多宽的红领带。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身材高大,留着长 长的分头,神色有点疲倦,然而两只眸子却炯炯有神,英气逼人。 他们进了村,径直朝仓边山上走去。 刚到半山腰,从山上迎出来几个人,他们快步朝山下这群人走来。 为首的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老远就扬着手喊道: “毛委员,好早哇!” “袁总指挥,你早!” 上山的,是毛泽东带领的工农革命军代表,从山上迎下来的,是袁文才、李筱 甫等人。 走近前来,毛泽东和山上的同志—一握手寒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队伍的最 末,竟然有一位姑娘,眉清目秀,剪着齐耳的短发。最显眼的,是那白嫩白嫩的皮 肤,仿佛一掐就出水的小葱。他想不到山沟沟里竟会有这么灵秀的妹子。 看见毛泽东忽然不言语,眼睛里疑云重重的样子,袁文才忙介绍说: “毛委员,这是永新的干部,叫贺子珍。” 毛泽东自我解嘲地哈哈一笑: “哦,我还以为她是你的妹子,或者是哪位同志的家属呢!” 说罢,毛泽东伸出手去。仿佛为了显示自己不是弱者,贺子珍也伸出纤巧的小 手,使劲握了握毛泽东的大手,顿时,毛泽东感到一股倔强的力量自那边传了过来。 毛泽东一上山来,立即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的中心,仿佛他身上有一股天生的 凝聚力。 走进山间一栋土屋内,分宾主坐下,袁文才、李彼甫、贺子珍等都瞪大眼睛, 听着毛泽东讲话。 毛泽东呷了一口热气腾腾的井冈绿茶,环视了大家一眼,说道: “我从王新亚那儿了解到了一些你们这里的情况……” 听到“王新亚”三个字,贺子珍和李彼甫、袁文才相互对视了一眼。王新亚是 安福县农民自卫军的总指挥,永新暴动时,曾与袁文才和井冈山上的王佐率领的农 民自卫军会攻永新,救出了大革命失败时被国民党右派关押的贺敏学等共产党人。 “毛委员怎么会认识他呢?”贺子珍心里估摸着。 “王新亚带着他的安福农民自卫军和安源矿工组成了一个团,参加了秋收暴动。 他给我谈过井冈山的地理、经济状况,还谈到有你们的农民武装……” 袁文才和贺子珍相视一笑。 山上乍暖乍寒的气候很容易使人患病,贺子珍得了疟疾,感觉到阵寒阵热,冷 起来,像掉进了冰窟窿,浑身发抖;热起来,恨不得把整个身子泡到冷水里去。她 不能跟随部队一起行动,便住到了茅坪,刚好与袁文才家对面。 贺子珍与袁文才的妻子谢梅香很要好,袁文才不在家时,她常常愿意和谢梅香 挤在一个大床上睡觉。天晴时,她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到门口的太阳底下,手上拿 一本书读,或者,帮谢梅香做点针线活。 不久,毛泽东也住进了袁文才家旁边的八角楼。他看见贺子珍经常坐在门口晒 太阳,于是,工作之余,也过来搭搭话,了解一点情况。 他看到贺子珍有时冷得瑟瑟发抖,有时热得满脸通红,心里不禁替她难受。他 关心地说: “贺同志,最近发作得不像先前那么厉害了吧?唉,要是有几片奎宁就好了, 可惜,我们弄不到西药哟。” “谢谢毛委员关心。”贺子珍说。 这一天,他们谈了很多。 井冈山红军力量的壮大,极大地震惊了敌人。1928年5月,湘赣敌军联合“会剿” 井冈山。 井冈山上一派紧张气氛,如此强大的敌人来进攻,这在井冈山还是第一次。 毛泽东找到贺子珍,开门见山地说: “贺子珍同志,给你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经过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的时间,贺子珍的疟疾已经完全好了, 站在毛泽东面前的,是一个英姿勃勃的红军女战士。 “据我们目前得到的可靠情报,江西方面敌人杨如轩的二十七师四个团从永新 方向进攻井冈山。考虑到你是永新人,情况比较熟悉,口音也不会出问题,军委决 定派你带领十名战士秘密潜永新,同那里的党组织取得联系,了解敌人的兵力部署 情况,并组织永新的农民武装配合红军主力作战。”。 贺子珍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上那校王佐赠给她的小手枪,一字一句地说: “请毛委员放心,一定完成任务!” 毛泽东的目光在贺子珍脸上停了有几秒钟的时间,待贺子珍回视一眼,他又急 忙地移开了视线。他来回地踱着步子,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按着宽宽的下巴。他还 有点不放心: “你们这次去永新,千万要小心。永新的敌人力量比较强,深入虎穴,要胆大 心细,特别要依靠当地群众和党组织,这样你们就有了后盾了。” 毛泽东和贺子珍重重地握了握手,眼睛里流露出爱恋的神情:“我等你们的好 消息!” 贺子珍没有再说什么,她向毛泽东行了个军礼,便转身带人去了。当天夜里, 她与十名战士一起,化装潜回到了永新。 贺子珍去永新后,毛泽东一直悬着一颗心,直到她安然归来,又出色地完成了 任务,不由得喜出望外,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 “贺子珍同志,你工作得很出色,很有进步。过去的一个学生娃娃,一个小姐, 学会怎样干革命,怎样同工农群众打成一片了,你成了工农分子,不再是小姐了。” 听了毛泽东这发自内心的赞誉之词,贺子珍羞涩地低下头。但一想到惨死在烈 火中的两位战友,她的心情又沉重起来,神情黯然地说: “我没完成好任务,牺牲了两位战友,这是我工作的失职,请求组织上给我处 分!” “战争年代,流血牺牲是难免的,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向敌人讨还这笔血债。” 说着,毛泽东的脸色也显得凝重起来。 此时,一桩桩往事,一串串的思念,已像潮水般涌入他的脑际…… 屈指数来,那是九个月以前的事了,去年他从武汉参加党的八七紧急会议之后, 受党中央之命,于8月12日由汉口到达长沙,与当时代理湖南省委书记的易礼容会面 并传达了中央会议精神后,次日就到爱妻杨开慧家的所在地板仓去调查农民群众对 土地问题的意见了。在板仓的日子里,他同杨开慧朝夕相处,一起去走家串户,一 同开农民代表的调查会,其间,他从调查材料中,整理出中国革命的“土地纲领”。 在板仓工作十余天后,他夫妇俩于8月18日又返回到长沙。接着,他便参加省委一系 列的重要会议。其间的一天,开慧的表弟向均和陈新宪一起来到杨开慧的住所,向 均托杨开慧带点东西回老家送给家人。因这些天正值长沙的反动巡捕搜查厉害,正 好这一天他和毛福轩为躲敌人耳目,两人化装成国民党的军官走进屋来,向均脱口 喊了一句“表姐夫”!这时,他已知道中央和省委将要采取重大的军事行动,特地 向开慧、向均交待说:“我们又要分开了,开慧在这里没住几天,又要回去啦!你 也该回去看看啊,我这次去板仓才几天,马上又要赴前线,没有时间呆下去了。” 到了8月3O日,省委常委再次开会,最后决定发动湘东赣西秋收暴动,并决定毛 泽东担任秋收暴动前敌委员会书记兼农军师长,立即着手组织起义。决定易礼容担 任地方党部的行动委员会书记,负责组织、发动地方农民配合起义部队进攻长沙。 就这样,他和爱妻杨开慧在长沙城匆匆而别了!他离开长沙时,还特别约定,要易 礼容随时将开慧母子的情况转到前线告诉他。 可是,9月9日他在江西铜鼓首先发动起义后,几个团分路向长沙进攻时,战斗 先后失利。他审时度势,毅然改变了进攻长沙的计划,引兵上了井冈山。在进山途 中和到达井冈山后,他一直惦记着开慧,先后派何长工等人去长沙,在向省委汇报 军情,请示工作的同时,并打听开慧的下落。可是,到1928年1月何长工返回井冈山 时,却没带回有关杨开慧的丝毫音信,得到的消息是:长沙城内城外已四处戒严, 连省委机关几经周折才好不容易找到。这时的毛泽东,心情特别沉重,也特别思念 着开慧…… 直到1928年2月,他在宁冈的茅坪突然接到了易礼容从萍乡送来的一封信,这可 叫他喜出望外了!没想到他离开长沙,离开开慧整整六个月之后,在他和中央、省 委失去一切联系的情况下,第一个给他来信的竟真的就是易礼容,这真是空谷足音 啊!他巴不得立刻知道爱妻杨开慧的下落。当他拆信一看,易礼容告诉他的是反动 派如何在湖南全境大肆搜捕、屠杀共产党人,长沙城里城外已是一片白色恐怖,到 处都是血雨腥风了,连省委机关也险遭破坏,不得已迁出长沙,已搬到萍乡来办公 了。至于杨开慧的情况,易礼容在信中却只字未提,他越看信,越是心碎,想必她 已是凶多吉少了。 此后,1928年3月,湘南特委代表周鲁上山;4月,湖南省委地下交通员邓贞谦 来到井冈山;5月,省委代表杜修经也到了井冈山……毛泽东从他们的口中得到的消 息是:有说杨开慧去向不明的,有说她已被捕入狱的,还有说她已蒙难壮烈牺牲的…… 尽管说法不一,离开她九个月来,却没有一丁点儿关于她平安无事的音信。在那险 恶的环境中,杨开慧落人魔掌是极有可能的事。他是最了解战友、爱妻开慧的,像 开慧这位对党赤胆忠心、对革命矢志不渝、对敌人疾恶如仇的共产党人,一旦落入 魔爪,几乎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他,这位胸怀大志的毛泽东,只有将对爱妻、 对战友的无限思念、无限崇敬深深地藏在心中了…… 草市坳战斗胜利,红军第二次占领永新县城。打下永新后,贺子珍带着一支工 作队进驻到永新西乡的塘边村搞调查研究,住进了周香姬老太太家里。 过了几天,同组的刘莲从老表家里回来,一进屋就高兴地对贺子珍说:“子珍 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毛委员也要到塘边来了……” “真的?什么时候来?” “午后就到!” “哦,那他住什么地方呢?” “也住这里呀,这里不是还有间空房吗?” 贺子珍觉得自己的心突地跳得好快好快,她自己也弄不清这是为什么。她拉起 刘莲的手,说:“那我们去把毛委员住的房子先打扫收拾一下吧!” 日落西山时分,毛泽东果然到了,他的挑(亻夫)龙开富挑着一对皮箩,很沉 的样子,他自己则挽着一个铺盖卷儿。 贺子珍与刘莲远远地看他来了,便迎了出去,把他领到他的房内去。毛泽东走 进房里,见有刚打扫过的痕迹,日常用具也摆得整齐有序,微感诧异地说: “嗬,谁做的好事,帮我把房间收拾得这样干净?” “是子珍姐领着我们干的!”刘莲抢先回答。 贺子珍有点不自在,掩饰地找话说: “有毛委员来,我们的工作就更好开展了。” “哦,那不见得哟!”毛泽东爽朗地笑道。 毛泽东来到塘边后,贺子珍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照顾他的职责,两个人都没有 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当。白天,贺子珍帮毛泽东洗洗衣服或是收拾房间,或是帮他抄 一点东西;晚上,毛泽东习惯工作到深夜,有时甚至到东方既白,这时,贺子珍往 往就会出现在他的身旁,给他送来一碗水煮鸡蛋或一碗煎泥鳅之类的夜宵。 农历的五月,端午一过,天气就渐渐作懊了,俗话说:“吃了端午粽,就把棉 衣送。”山区的夜晚虽说凉爽,但永新与井冈山上又不同,还是要热那么一点。 “ 这一天晚上,在豆大的油灯的照耀下,毛泽东奋笔疾书。他住的房子很幽静, 但靠近水田,引来不少的蚊虫,他一边翻看着书报一边抄写着,一边还要“啪啪” 地驱赶着蚊子。 写到半夜,毛泽东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看外面,夜凉 如水,月亮给大地撒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银霜,好一个恬静的乡居月夜!他不由诗 兴大发,生出了去外面走一走的念头。 一转身,毛泽东微微吃了一惊:贺子珍不知什么时候已进来了。只见她倚门而 立,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什么东西,正痴痴地看着他。 面对这样一双晶亮而含情脉脉的眼睛,毛泽东觉得自己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双也是这样晶亮和这样含情脉脉的眼睛。他曾为那双摄人心魄、 沁人心脾的眼睛怎样地倾倒,怎样地动情,还为她写下过《贺新郎》那首情意缠绵 的词,这恐怕是他作词生涯中最儿女情长的一阕: 挥手从兹去。更哪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 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 人间知己吾与汝。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霜重东门路,照 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凭割断愁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 比翼,和云翥。 毛泽东收回心思,低下头,上前接过贺子珍手中的碗。他迟疑了一下,把碗放 到桌子上,对贺子珍说: “我们出去走走吧。” “不,等你吃完我们再去,好吗?”贺子珍的眼光变得执拗起来,又夹着一丝 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柔。 毛泽东无可奈何地作出一个微笑的表情,端起了碗,努力放松着自己的情绪。 他用筷子在碗里搅了一下,忽然惊喜地说: “哇,是石蛙!怎么搞来的?这东西营养价值高、肉味又很鲜美,不过很难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