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传说此花只开于黄泉,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花色深艳鲜红,花香有魔力,能唤起逝者对生前的回忆。 你生前曾经说过:人走了,是有日子的。转眼之间,你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年了。一年365天,三年1095天。这1095个日子里有多少相念相思,却总是不能相见;有多少魂萦梦牵,却总是咫尺天涯。原来,永别的日子是这样叫人牵肠挂肚,令人心如碎片。就象彼岸花,花开时看不见叶子,叶生时又没有了花,花叶生生相错,永远两不相见。 今年春天,去苏州为三伯母落葬时,与几十年未遇的小表舅同行,一路上,他讲了许多关于你小时候的往事。你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原本殷实富裕的家境便日渐衰落,抗战中你又先后失去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也送了人,只留下你孤苦伶仃一个人。艰难困苦的生活经历没有使你消沉失落,反而铸就了你好强坚韧的性格意志,走出了一条自尊自强自立的生活道路。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这种性格和意志力迸发出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之美,好象如火如荼的盛开的彼岸花,给我们后人极大的启迪。 那些日子里,你的病情还算稳定。朱博士来病房为你会诊。他微笑着夸你精神不错气色尚佳,然后拿起听诊器,贴住你的肺部仔细倾听,又认真听了你的自述。其实,关于病情你早已心明如镜,从入院第一天起,许多蛛丝马迹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只是你不想说,不愿说而已。此时且把他的安慰当作一帖灵丹妙药吧。会诊后,你显得很放松,爽朗地与我和二弟相约到饭店吃了午饭,那顿饭你吃的很多也很有滋味。离开饭店下楼梯,暮春和煦的阳光疏疏荦荦地洒满四周,你抬起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白云自由自在地飘动着,好像是羊群在悠然散步。你用羡慕的口吻轻轻地说:好久没见到阳光了,我现在走不动了,以前走得比你还快呢。是的,退休十年间,你的身体一直很好,干事利落,步履轻捷,从背影看,根本不像是一个古稀老人。然而造化弄人,瞬息之间,物是人非,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现在,我搀扶着你的胳膊,胳膊竟是如此瘦弱,几乎没有肌肉,扶着的仿佛是一根空心的木棍。一阵轻微的咳嗽。我连忙轻柔你的后背,后背竟是这样瘦骨嶙峋,感觉如同搓揉着一块平平的木擦板,毫无肌肉弹性的质感,只有一条坚硬突兀的脊椎骨刺痛我的手心。刹那间,一股酸楚从心底里直冒上来涌向眼里,只是突然记起了你几天前对孩子们说的话:你们都不要流泪,啼哭而来,含笑而去,人活百年都要走这一步。只要看到你们都好,下一代都好,我就含笑九泉了。才免强忍住眼泪。 身体对你的背叛日甚一日。这种背叛就象是一场缓慢而巨大的消耗战争。指向清晰明确,目标坚定从容,它步步紧逼,寸步不让,一天接着一天,一小时接着一小时,肆无忌惮地向你呈现出凶残狰狞的丑陋面目。你的头上顶着一片雷,电闪雷鸣无需预先发出橙色抑或红色警报,便随时可以袭击你孱弱不堪的躯体。精神的压抑,难以言状的疼痛,缺氧的喘息,你时时浸润在炼狱般的痛苦之中。你说,你不惧怕死,而是惧怕这个过程,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日复一日地侵剥削蚀着你的肉体及至心灵。 绽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团团簇簇、密密沉沉,远远望去像是鲜血铺就的一条长地毯,这道别样的景致和色彩却是指引幽冥之地的通道。难道你会甘心不经一博就去成为通道的祭礼吗? 唯有你的头脑是清醒的,你的心智是健康的。你知道病魔摧毁心灵比摧毁身体更可怕,它可能使医疗成果前功尽弃。于是,你用坚强的意志控制着自己的心态。病魔可以无情鞭笞你的身体使你变成弱者,但坚强的意志却可以使你成为强者。你不会容忍病魔如此肆虐你的身体和心灵。于是,你用一颗祥和的心与不可驱逐的病魔讲和,忍受病痛为你带来的分分秒秒,用一颗感恩的心体验亲人和朋友为你带来的点点滴滴,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做到生而无悔,死而无憾。老姐妹丁姨来了,你们手拉手久久不放,缘起公园情同手足,十年深交值得值得。好朋友金妹来了,你们面对面有着说不完的知心话,诚信相待情真意切,相濡以沫缘分缘分。忘年交小倪来了,你们四目相对心心相通,患难时刻方显真心,友情长青难忘难忘。你欣慰孩子们常伴身边,得享天伦之乐;你惦记着翌翌的高考,心里默默祝愿他马到成功;你看到叔侄二人谈笑风生,便从内心发出微笑,感到无比安慰;你祝愿孩子们家家团结和睦健康平安,“愿所有小辈都不要生病,千斤重担我一个人担当是了。” 尊重和关爱是治病的良药,你痛苦的脸上溢出感恩的笑意,在人生最危难的关头,你感觉所收到的亲情和友情已不是一般的礼仪,而是一件件奢侈品。亲人的关爱朋友的尊重,也是对你一生为人处世的鉴定,你对得起所有关心过你的人。虽然你自己也在受罪,但你把心中的痛苦掩藏起来,给了他人以微笑,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微笑,你因此感到自己还活着,仍然象以前一样健康。于是你的身心在炼狱中得以洗涤,于是你象三途河畔盛装的火红的郁香的彼岸花,焕发出浴火重生之美,于是你在我们心里耸起一座永恒的丰碑, 整个上午都在打吊滴。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三种颜色的药液缓缓地缓缓地渗透进你干枯的肌肤。然而,一点儿效果都没有显现。虚弱使你再次陷入昏迷。被医生抢救过来以后,你疲软的头依偎在高耸的枕头上,你侧过脸,向窗外望去,发现天空已褪去了湛蓝色,悠然的羊群也不见了。闭上眼。恍恍惚惚间,眼前忽然跃动起星星点点深艳的红色,渐渐地红色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团一团,一簇一簇,很快,一大批一大批疯狂的、妖异的、血猩的红色铺成了一条深不可测的黑色通道。原来那是彼岸花编织成的一条深艳鲜红的长地毯。此时,你知道上帝收回所有赐予的时间快到了。你已心静如水,心智如醒。你用尽力气,写完生平最后一篇日记,末六个字是:一切即将结束。字迹清晰宁静,笔触颤抖不已。这一天是七月四日。 两天以后,在孩子们的身边,你从容平静而又依依不舍地去向了那条红地毯。 彼岸花,永远在彼岸悠然绽放。 彼岸花,唯有在此岸兀自彷徨。 彼岸花,今世你在彼岸,我在此岸, 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同一片天空下随风而聚。 2007.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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