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中有一部分，残缺而痛苦，像一条河隔开两个世界。河的两岸，我和他遥遥相望，默默无言。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间，他变成眉眼倦怠的病人，花一天时间缩在沙发里，沉思，打字，用小录音机留言。我被教导不要去打扰他，远远站着，看他快失去生命的躯体，支支呀呀地运转。 　　 　　他曾经是我的星光魔法师，扣一个响指就能让时光停驻，如今他是不能再上沙场的将军，失去少年时意气风发。 　　 　　那时的天气，似乎永远离不开下雨，黄梅季节的水气氤氲墙角，勾勒诡异图案，偌大的客厅空空荡荡，荒草丛生的花园，生锈的秋千……一切都吻合死亡的气氛，我想。 　　 　　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在计划怎样的事情，一时间我无法理解，我只是学会用空药瓶和针筒搭砌巨大的白色城堡。 　　 　　我去医院看他，白色病房充斥各色花朵；我拈一朵蔷薇问他：“你要死了吗？”他的眼睛里竟有亮光和希望的痕迹：“暂时不。”于是我们一起注视滴液瓶里的细小水滴。“你死后会看见什么，天堂还是地狱？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不活下来？”他笑，“那是全能的智者也无法解答的难题，你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 　　 　　此后的许多天，他的病房门庭若市，各个报社电视台的记者蜂拥而至，人们惊异于他奇特的告别方式，探究他的动机。他越发虚弱而神秘，离我愈加遥远。 　　 　　他留给我一本书，一本记载他的记忆的日记，一艘携带他智慧的船，驶向彼岸。他仍在河的那头，而我在这头。待到世间的好奇通通沉淀后，在无数个星夜和晴天，在所有喧闹或寂静的时段，我带着他的智慧，安然度过每一个困难。 　　 　　感谢他告诉我，告别生命无需金字塔或秦陵陪衬，生命能因结局而绚烂，死亡是一个人的最终考试，让人回想自己的一生。 　　 　　感谢他用深沉的情感留下他的礼物，教我摆脱对死亡的恐惧。 　　 　　他用他完美的告别式，购买一张单程票，前往生的驿站。 　　 　　于是我在河这边向他挥手，我们微笑告别。 　　 　　那个男人，是我挚爱的父。 　　 　　 2007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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