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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生命正抽丝剥茧般地离他而去,他的痛苦和挣扎,他的失落和创造,他的生命之泉的枯竭和最后一搏的绚烂…… 毕淑敏 2000年8月,接到湖南卫视邀我做嘉宾、飞赴上海采访陆幼青的电话时,心中忐忑。在大众传媒上,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真实地展示自己的生存状态和精神思索,是凝重和令人敬佩的。 思索再三,决定了去。正是夏末秋初的日子,北京的早晚已有些微的冷。上海比这里南,该是热的。但是,若是赶上风雨,是不是也有凉意呢?不能感冒,自己辛苦不说,再把病菌传染给陆幼青,增加了他的痛楚,就是罪过。还有衣服的色彩也很重要,要和整体的氛围相符。 选了白色的长短衬衣带上,心想白色总是无大错的。又在衣橱里挑了一件淡荷粉色的衫,压在旅行箱底。粉虽极淡,毕竟偏暖和红,不知和届时的场景是否吻合。有备无患吧。又找出一件米黄色夹杂黑纹路的旧短袖衫,留着自己路上穿,摸爬滚打都相宜,随身方便。 主持人马东在电话里说,为了保护现场的新鲜感,在录制之前,我们都只是研究书面的资料,并不同陆幼青直接见面。 我说,从陆幼青在网上发布的日记来看,他的身体已出现缺氧和短时间窒息的情况。拍摄过程是很辛苦的,光照很强,时间也很难控制。对一个晚期癌症的病人,人道与尊重是非常重要的。除了从咱们工作圆满的角度考虑,也要高度重视陆幼青的权利。正因为他已视死如归,正因为他会强忍痛苦,全力配合节目的录制,我们更要替他想得周到。还有,这种关于死亡的讨论,有时会深刻地搅动思维最底层的记忆,令人心潮起伏,情绪动荡,咱们更要通盘设想。不知陆幼青对某些话题是否有特殊的爱好或是禁忌,准备工作多多益善。 马东思忖片刻说,到上海后,咱们先同陆先生的夫人时牧言女士见个面,好心里有数。 灯火晶莹,喧哗中弥漫着鼎沸的人气。我们到得比较早,枯坐在上海一家饭店的一张餐桌旁,静静地等待着。 时牧言来了。沉稳而憔悴。她穿着鲜橙色的衣服,热艳夺目。这色彩暖得令人震惊,类乎海难时的救生衣,整个餐厅没有一个人着这个颜色的服装,她就显出特别的壮丽,悲怆而明亮。 那天和时牧言的谈话,令我非常钦佩和感动。同为女人,我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撕扯和强韧,她的大度和勇气。在这异乎艰难的时刻,她竭尽全力,协助自己的爱人,完成生命中最后的飞跃。 我们就第二天下午所要进行的采访,反复讨论,确定哪些话题深入讨论,哪些点到为止。我们还讨论了细节,比如提前在何时应用止痛剂,以便在药物疗效的峰值时进行采访,这样陆幼青感受到的痛苦较小。 将近尾声的时候,马东问道,陆先生可有什么禁忌吗? 没有。你们什么都可以问。时牧言坦然答道。 我说,在我们的衣服穿着颜色方面,有什么讲究吗? 时牧言迟疑了一下,很直率地说道,我们家喜欢绿色。那是生命的颜色。明天到我家去,你们就可以看到,到处是我种的花草,院子里盛开着紫红的喇叭花,可漂亮了。黄色也好。黑色和白色,最好不用。 第二天,我和马东直奔商店。进了店门,在标志牌下站住,马东说,男装在三楼,女装在四楼,咱们分头去买衣服,半小时以后,咱们还在这里会合。 匆匆上楼。买过无数次衣服,都不似此次单刀直入。不在意款式质地,只求颜色。看到绿色,特别是那种生机勃勃的绿,简直是扑上去,忙不迭地说,小姐,请拿一件我能穿的…… 在一家专卖店里,找到了基本符合要求的衣服。只是那绿不很纯粹,近乎青柏色,翠中有一份苍老,实为美中不足。转而相中一款黄色,振作而昂扬,如同梵高的葵花瓣。我忙买下。 会合处,马东亮宝似地拿出的衣服,也是明亮的橘黄色,他说,我从来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好像一把太阳伞。我对他说,对不起,你还得等我一会儿。 我赶忙跑回刚才的柜台,掉换成绿色T恤衫。 回到住处,朋友们说,毕老师就穿你下飞机时那件黄色条纹的衣服好了。很亲切。 我穿着旧的柔软朴素的衣衫,坐在陆幼青的身边,坦诚地交谈着。我感到生命正抽丝剥茧般地离他而去,他的痛苦和挣扎,他的失落和创造,他的生命之泉的枯竭和最后一搏的绚烂…… 《北京青年报》 2001年3月2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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