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长杆烟袋，在我的记忆中还得从奶奶抽烟说起。老家冀东平原农村普遍有抽旱烟的习惯，且不分男女，都是叼着烟袋抽，所以奶奶年轻时就抽烟，不少家庭自己种少许烟供自家用，间或爸爸从东北给她买上等的关东烟带回来，让奶奶换换口味。这是我小时候听大人说的。我亲眼看见奶奶抽烟时，她已经七八十岁了，她抽烟并不往肺里吸，抽进来的烟在嘴里稍事停留便从嘴和鼻孔放出去，弥漫到屋里，我们有时感到呛人。奶奶抽烟的烟袋，黑底，带有暗红花的烟袋杆足有一尺多长，是个名副其实的长杆烟袋。烟袋的嘴儿是玉石的，烟袋锅是黄铜的，被摩挲得铮明瓦亮。抽烟的时候，奶奶把烟袋锅放进烟口袋儿，或烟笸箩里把碎烟叶装在烟袋锅中，用拇指把烟摁实，用牙（假牙）咬住烟袋嘴儿，一只手握住烟袋杆，这点烟的事，只能由其他人帮忙了。我小时候经常扮演这点烟的角色。用火柴头在火柴盒上划着火，往装满烟叶并摁实的烟袋锅靠近，只见奶奶用力吸烟袋嘴，烟袋锅里的烟亮起了红火，奶奶的嘴里吐出了白色的烟，这烟就算点着了。有时候我们配合不好一根火柴点不着 ，还得再划一根火柴。小时候给奶奶点烟，看着火柴的红火苗被奶奶吸进烟袋锅里，又从奶奶的嘴里吐出白色的烟，然后又听着慈祥的奶奶说一声：“嗯 ！还是我小孙子中！”心里也获得了小小的成就感。小时候给奶奶点烟，我当做一种游戏并给我带来了不少的乐趣！难捉摸的是，我见过奶奶抽烟用长杆烟袋，可谁知长杆烟袋竟成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全家谋生的家伙什。 　　　　这还得从北平解放前后说起，那时家里的经济情况极差，爸爸在东板桥的煤铺，临近北平解放前夕被哄抢后，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没有了依托，北京解放后爸爸的朋友建议摆烟摊谋生，爸爸就在天桥南边，天坛和先农坛之间的“天桥人民市场”摆起了烟摊，这是市政管理部门专门规划管理的市场，南北方向开出一条通道，通道的东、两侧从北往南排序，东侧是东一行、东二行......，西侧是西一行、西二行......。东十行和西十行都是卖烟的摊位，统一盖的泥草房，铺房朝南，南边没有门，白天把两扇草排子搬开，露出烟笸箩开始卖烟，晚上把两扇草排子堵上就是收摊了，摊位里有个简单的隔断，隔断内有炕，是睡觉的地方。没有电，靠煤油灯照明。爸爸的摊位在东十行，爸爸就依靠这摊位维持全家九口人的生计。像几年前干摇煤球行当一样，卖烟叶也是最外行的，爸爸自己不抽烟，对经营烟草一窍不通，以至于全家人都被拽入了这卖烟叶的营生。西侧紧挨着爸爸摊位的刘叔（名刘茂林），一个人经营烟摊，进货有成把儿的，有散叶状的，进来什么样就卖什么样的，他知道常抽旱烟的老烟民更喜欢成把儿买便宜，好保存，且一次买的量也大，买碎烟叶的每次也就买一两、二两的，所以刘叔不花力气再加工，悠闲自得，生意还好。我们家则不然，到进货的时候，四哥用破自行车把成包的烟（估计50市斤左右）从天桥人民市场驮到西打磨厂132号院，在打磨厂的小院儿里，当初选，处理，加工烟时，到处都是烟叶，像是一个小的加工厂。记得我们跟妈妈从整包的秫秸皮织成的席子包里，拿出整捆的烟，全家参与的工作称之为“打烟”，屋里炕上地下都被占满了，每人面前放一个家伙，笸箩、簸萁、脸盆等都用上，把叶子从烟梗上撸下来，放在自己的家伙里，烟梗子、烟拐子另收集起来，另有用途。“打烟”收获的烟叶子收集到一起，将进入下一道工序，是妈妈自己完成的，称之为“炒烟”，就是把烟叶烤干。妈妈用破砖头搭起一个极其简单的灶，架上破铁锅，烧的燃料就是进货包装烟的秫秸。妈妈用双手在大铁锅里翻炒，至烟叶干愣，干得哗哗响，一攥即碎的程度，颜色变成枣红色，然后用筛子筛，簸箕簸，分等级装在不同的笸箩里拿到天桥去卖。爸爸卖烟，经常与烟打交道却不会抽烟，这也是我一直的疑惑，爸爸为什麽不会抽烟呢？他不抽烟，最多我看见是他把装满烟的烟袋锅，吸一口，点着，然后把烟袋嘴，用手绢拧一把，把烟嘴擦干净，递给客人或买烟的人抽。看守烟摊卖烟，是把烟叶转换成钱的最后一个环节。我们兄弟几个包括姐姐，都跟爸爸看过烟摊，如果爸爸不在场，有顾客要买烟，哥哥便求左右相邻的烟摊摊主帮忙用秤称烟，这是爸爸早和人家约定好的处理办法。我当时很小，在烟摊只知道玩，而哥哥们都有独自看着烟摊的经历。烟摊上 有四到五支长杆烟袋，当然都比奶奶的烟袋短，有十几公分的，有二十几公分的，最长的也就三十公分左右，放在烟笸箩上，这是留给客人尝烟用的，想买烟的人都是先抽一袋烟尝尝，再决定买与不买，“先尝后买”这个词语，我就是在那时首先听说的。哥哥们从刘叔那里学来一套招呼客人的辞令，“您买点儿烟抽，真正吉林蛟河烟，不要火（即不会中途自己灭火），您先尝尝，看看灰白火亮，先尝后买。”买烟的人，用烟袋尝烟，有时爸爸会装上另一笸箩里的烟，点着，让客人抽，进行比较。好像是燃烧过的烟灰发白的烟好一些。在哥哥看烟摊的记忆中，总是尝烟的人多，真正买烟的人少，烟摊上的生意很惨淡。爸爸的心情也很无奈，经常见他坐在小马扎上，拿着长杆烟袋，在手指上转，等待买烟的客人来，打发着难熬的时光。他把烟袋杆儿的中间部位放在手指尖上，用拇指，中指和食指的指尖托住烟袋杆中间，再用这三个指尖轮换着拨动烟杆，烟袋杆两端的烟袋锅和烟袋嘴就飞快的转起来，直到分不清烟袋锅和烟袋嘴了，它们划出了一个晃动着的圆形。那圆形仿佛是爸爸对眼下生意的担忧，无奈，对生活的思索，以及对一大家子人吃喝的筹划!爸爸转动烟袋杆的镜头定格在我心中的，永远不会忘记。 　　　　而当时的我们都小，不暗世事，吃粮不管烧，只知道玩，觉得爸爸的转烟袋杆，是活动手指的一个杂耍，还抢着跟他学，看谁转得快，转得好。长杆烟袋在爸爸的眼中是谋生的工具，而在我们的眼中只是玩具。记得一年的暑假，我那时还没上学，经常跟爸爸住在烟摊，那天五哥和六哥也来烟摊了。爸爸出去办事，我们仨替他看着烟摊。恰巧这天，买烟的人很少，好长时间连尝烟的人也没有。哥哥们转着烟袋也觉无聊，看见地上的蚂蚁了，便玩起了用烟袋锅砸蚂蚁的游戏。烟摊的地面是泥土的，经常有蚂蚁爬过，我们规定用烟袋锅砸着了蚂蚁，就可以接着连续砸，砸不着，就叫下一个人砸。中午的太阳找到烟摊的笸箩后边了，地上很亮，能清晰地看见稀稀拉拉的蚂蚁爬行，烟袋锅也不停地砸向土地，只见地上一个个小坑连线线，排成行。我们轮换着砸，玩的挺高兴。突然，五哥可能用力过大，烟袋杆折了。这可闯了大祸，当时把五哥吓得够呛，因为他知道做错了事，爸爸有时对我们也是挺凶的。他赶紧把折了的烟袋，连杆带嘴和烟袋锅一起塞到了两个包装箱之间，拉着六哥匆匆走路回家了。临走时还特意告诉我：“你别跟爸爸说呀！”五哥他俩走了，烟摊静了，我看着箱缝里折了的长杆烟袋和满地的小坑，虽然在暖阳的中午，不觉也有些寒意 。不一会儿爸爸回来了，问我：“他俩呢？”我说：“他们回家了。”爸爸用眼扫了一下烟笸箩，发现少了一支烟袋，随后看见满地的小坑，很快就发现了箱缝中的折了杆的烟袋。立刻显出十分生气的表情，吓得我直往后躲，只见他狠劲把烟袋嘴和烟袋锅从折了的烟杆上拧下来，放在一边，坐在马扎上使劲左右手轮换拉拽，摁压自己的手指，发出咔咔的声音（这是爸爸较习惯的动作），不一会从烟笸箩上拿起一根长杆的烟袋放在手指尖上转了起来。这次他很快就把烟袋转的飞快，那闪动的圆形没转几下看不清了，转了一会儿就慢慢地慢了下来。现在想起来，爸爸用转烟袋的来排解自己的气愤，恨我们不懂事，恨铁不成钢，又期盼我们快点长大。 　　　　现在也记不得后来爸爸是怎样处罚五哥的了，爸爸95岁去世，到今天都二十年了，不知怎的，一想起爸爸的烟摊，那藏在箱缝中不敢露头，折了的长杆烟袋，在箱缝中胆怯地看着满地小坑的画面，以及爸爸飞快转动的长杆烟袋形成的圆形就浮现在眼前！ 　　　　逝者如斯夫，时间如流水。这些长杆烟袋的往事都过去六十多年了，都说“往事如烟”，但有些事，如烟，却不散。我家长杆烟袋的往事，就像奶奶带着慈祥微笑吸一口孙子点着的烟，从嘴里吐出的白烟，也像爸爸替客人点着烟袋吐出的白烟，当然也有买烟客人尝烟时吐出的白烟，在空中飘荡徘徊。那由长杆烟袋生成的白烟久久不愿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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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18/1/24 22:2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