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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联合报》今天(10 28)独家刊出张学良回忆西安事变的口述历史纪录。
发动西安事变、改写中国现代史的张学良,日前以一百零一岁高龄辞世,迄今未见任何他对西安事变的直接评价。 钻研张学良事迹的业余史家郭冠英和旅美历史学家唐德刚,在一九九○年取得张学良同意,就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的几个关键所在,做了一次录音访问。在口述录音访谈中,张学良打开尘封了六十几年的历史现场。这是张学良第一次就西安事变接受访问,极具史料价值。 《联合报》说,张学良亲口追溯发动西安事变的心境和缘由,解开了影响中国和世界的大谜题,也澄清了历来史家种种推敲和臆测。 今天的台湾《联合报》推出独家报道《张学良口述历史首次曝光》。报道主要内容如下: 1989年6月1日,发动西安事变的主角张学良过89岁生日,在晚宴中,张学良意外地说出西安事变“是逼出来的!”,刺激他的正是当年灞桥学生请愿事件。他说:“今天我忍不住,我对你们说,事情完全是临时逼出来的。就是一二九那天,我对学生说,我可以代表蒋委员长,考虑你们的要求,我也可以代表你们,把你们的请求转达给委员长,你们先请回去。当天晚上,我与委员长谈,他先骂我是两面人,怎么可以又代表他又代表学生?这我已不高兴了。但他接着说:这些学生来了我用机关枪打。这可把我气火了,我话都到嘴皮子,我想说:你机关枪不打日本人打学生?我气极了。这话我没说出来,蒋先生也看我变了脸,我脸都气红了。” 讲这段谈话的第二年的复活节那天,在张学良好友王新衡的儿子王一方家里,张学良应郭冠英请求,做了一场口述史访谈,在场的还有口述史大家唐德刚教授。 负责录音制作和访谈的郭冠英,因结识张的好友王新衡之子王一方,经过王一方转介认识张学良,其后并为张学良制作《世纪行过》纪录片。张视郭为忘年之交。在一封张学良亲笔写给郭的信中有一段话:“吾老矣,时过境迁,‘鹤有还巢梦,云无出岫心’,弟不可以把愚评价太高,时事令人浩叹;但愚再三默读圣经句:‘声怨在我,我必报复,不必为世俗怀不平’以安我心。” 品味这一段话,可知张学良时时刻刻都在挣扎,要为历史现场还原出一个真相。这一段历史,就是张学良为自己负责也为历史负责的心情下,历经数十年挣扎讲出的,弥足珍贵,更可想见张学良在历史关键时刻的种种。 (一)西安事变就是逼出来的! 郭:汉公(张学良),您觉得您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 张:失败。 郭:为什么? 张:我自己想我自个,我说我失败。什么原因?我年轻时完全凭我自己,没跟人家商量什么。我除了有时很大很大的事,有一二次我跟王树翰商量,我对他相当尊重,他是我秘书长,其他全凭我自己。我自己想我自己,我年轻时自己骄傲,经过几次大事:郭松龄倒戈,我父亲的死,这些大事我都度过。郭松龄倒戈是很难度过的事,而我父亲死是我最难度过的,内忧外患,我都得对付,那我也度过了。 后来对中央的合作,这些事这么多年我做得很得意,尤其那时蒋先生差不多把北方的事完全交给我了。我常常自个儿说翻手做云,覆手做雨,差不多三分天下,不能说有其二,有其一了。北方事都交给我了,管理那么多个省。我那时才二十八、二十九岁。所以我自个儿想起,我自个儿骄傲,我没给人考虑好。我从来不像别人考虑这件事将来是怎么怎么的,我从来不考虑,我就认为这事情我当做我就做。我自个儿有决心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决心的。 我是不是有私心在里头?我是不是为我自己利益?我是不是问心无愧?好了,没有,我问心无愧,我没有私心。我敢给你说,我做那件事(西安事变)没有私人利益在里头。我没做过与我私人地位、利益有关系的东西,我没有。假使我自个有地位利益就没有西安事变。我跟你说,我大权在握,富贵在手,我什么我都不要。所以,蒋先生也能原谅我。我跟蒋先生是要钱?我是管他要地盘?我没有。我牺牲我自己。牺牲我自己为什么?我第一个问题就是:不要打了。我说我们与共产党打什么呢?都是中国人,打什么呢?都是政治问题,不是不可谈的嘛,所以后来谈是我的主张。而且我对介公讲,我说共产党你也剿不了。他说为什么?我说共产党有人心,我们没人心。 我与蒋先生冲突没旁的,就是这两句话,他要安内攘外,我要攘外安内。我俩冲突就为这件事,没旁的冲突,一点没旁的冲突。 唐:我那时是小孩,听说张副司令批评蒋公是“按内让外”? 张:所以蒋先生的秘书汪日章说:我从来没见人敢跟他这样吵的。我跟蒋先生痛陈,蒋先生也骂我骂得很厉害。我说你这样下去,你等于投降。蒋先生说汉卿你真是无耻,我从来当军人没有“降”这个字。我说你这样做比投降还厉害,你这叫日本人这就一点点……叫不能战而屈了兵,是胜之上者也。这是军事上说,不战就把我中国一点点吞了,不等于比投降还不如?蒋先生大骂我一顿。(笑)我跟他这么样吵啊!嗯,蒋先生当时看我的情形很怪,你怎敢这样呢?嗯,我我……蒋先生也很安慰我几句。还有蒋先生几句话,他现在不在了,我不愿意说出来,他一句话把我激怒了,我真怒了。就因为学生运动时候,我不好意思再说他了,我真是…… 郭:他说用机关枪打? 张:嗯。 郭:你说“机关枪不打日本人打学生?” 张:是,我真火了。这句话把我激怒了。我这人是这样,你别看我太太跟我这么凶,她很怕我发火,我要发了火,我谁都不怕。我发火是会开枪打人的。我真怒了。我怒了什么呢?我意思是这么一句话:“你这老头子,我要教训教训你!”嗯,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一个人。你知道我,现在已经90了,跟你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郭:您觉得蒋公是成功还是失败? 张:我认为他失败!失败!蒋先生这个人哪,我跟你们讲,我不愿意批评,蒋先生这个人很守旧的,太守旧的,顽固。而且蒋先生自己,这么讲吧,我给这么句话批评,就这一句话,假如他能做皇帝,他就做皇帝了。就这么一句话就是。他认为我说的,都是对的,我说就应该是对的。蒋先生是这么个派头,是这么个派头。说实在蒋先生对我是,我暗中想他也对我相当看得起。 郭:他尊敬你有话直说,但他不能容忍人家挑战他的权威。 张:嗯,他是这个,我损害他尊严。不过我到了南京,我在西安也说过这句话。现在应该还有人记得这句话。我当时就说:“(西安事变对蒋)好像灯泡,我暂时把它关一下,我给它擦一擦,我再给它开开,更让它亮。” (二)西安事变擦亮蒋先生 唐:你把他擦一擦,他是更亮。 张:我这样做不叫他更亮吗?明白?我到南京他们问我为什么如此,我说不客气的话,那是个泥菩萨,首领就是个泥菩萨,我把这泥菩萨已经扳倒了,我自然把这泥菩萨扶起来。他有灵,拿我脑袋疼,我不能不给他磕头,我不能不给他磕头。我对蒋先生,到南京我一样是请罪,那他既然答应了,“你去吧(指放蒋)。”当时我不说,现在,我可以说,他答应了。他后来也真是做了,他没说假话:“我不剿共了,我不剿共,跟共产党合作。” 郭:这是他经过他太太转达的还是他亲自跟你讲的话? 张:当然!亲自!他跟我讲的。当时我绝不说这话,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不愿我把这事情讲出来。我现在可以直截了当的说,我是跟周恩来见了面,中国现代人物我最佩服是周恩来,我最佩服他。这个人我俩一见面他一句话把我刺透了,他也相当佩服我。可以说我俩一见如故……我当时答应周恩来,周恩来说:如果你可以坐轿,我们共产党可以放弃了这些事情。我们很希望,你能领导我们更愿意。我说我去说服……我自个儿太自骄了,我说我说服蒋先生,我说我可能把他给说服了。但是我没敢假设我负责任。如果你们条件是真的?真是这样,你说真的,我说好,你们真是这样,我跟蒋先生说说,这方面我负责任。你那方面说的话可算话,大家说着算。……我俩话说得很确实。他说你真能作得这样我们立刻……不过,他要我两个条件:“一个,把陕北这个地方仍让给我们,让我们后方家眷在这待着;一个,不要把共产党给我们消灭。”这是两个条件。其余,一切都服从中央,军队也交给中央改编。 张群说:“蒋先生那时怕你啊!拿你当个宝贝。这边拿着你,怕那边也拿着你,怕你跑到那边去。”那时候我们说好了,阎锡山、东北军、共产党,抗日时这样摆着,我们绝对服从你指挥。阎锡山、东北军、共产党三个军队这么摆着,作战时这么摆着,我们绝对服从,跟你作战合作,都说好的……我为什么跑到阎锡山那去?所以我就说,中央啊,事情也都过去了。(今天)我已90岁,我也不怕了,中央糊涂,他就一直不晓得我与共产党有联络。后来戴先生(戴笠)我俩见面他说,我真没想到你。我说你那些特务,尽扯蛋的特务。你特务什么了?你特务! 再说为什么各方后来都要蒋先生下野?阎锡山对我秘书说,他蒋先生不走,你事情没有办法改革。蒋先生真是如马歇尔对顾维钧说的(握拳状),什么意思呢?拿着权不放。蒋先生就是这个作法。你(指唐德刚)那《李宗仁传(回忆录)》中李宗仁说得一点不错,你不干了,你还在干什么呢?不但干涉,你还照样下命令。你照样下命令,人家怎么干呢?你到底是干哪还是不干?所以这是蒋先生的错误,他就是这样一个性格嘛!张文白(治中)说的一点不错,他们都刺透他这个人了。 唐:所以汉公说蒋公是有大略没有雄才,是不是? 张:这是我批评他,我说蒋先生跟我父亲相反,一个是有雄才,无大略;一个是有大略,无雄才。蒋先生这个人就是没雄才。张啸林、杜月笙知道吧?当然,他们是帮会的人哪。他们就说蒋先生不会做。他说你到南京蒋先生就把你放了,这是历史上一件大事,这是历史上一件动人的事情,但是蒋先生就没这个雄才,张啸林如此说。 郭:他为什么不放你,你觉得呢? 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可能是张岳军(张群)告诉我为什么。张岳军说:“你是个宝啊,你是个宝贝,谁把你抓住谁就有用。”你明白这句话?他意思就是说怕你被共产党抓去(争取去)。 郭:不放你,可能是怕你讲出来? 张:那没什么,我讲什么?我绝不会讲。他不在了现在我讲,否则我绝不讲。 郭:您对钱大钧的看法怎样?有人说如果钱大钧继续作你的参谋长,就不会有西安事变,因为您与他处得比较好,您不喜后来的晏道刚? 张:不是,晏道刚也不是喜不喜欢,钱大钧也不是喜不喜欢。简单的说,我那参谋长就是蒋先生派的一个间谍坐在那里。晏道刚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钱大钧比他油条。所以蒋先生对晏道刚很气,他并没有注意这些事情(指张联共),他不太理和(指不进入状况),也不知道。换句话说,他没那么注意。 张:我当他爸爸(王新衡)面说,他们特务就做那么些事,胡扯蛋,正经事不做,光做胡扯瞎扯的事。他(唐)的岳父(吴开先)也是CC大将之一,CC更糟糕。后来他们那些玩意我都看见。 郭:抄省党部那次?(1936年8月29日张因秘书被陕西省党部捕去,怒而派兵抄了省党部,当时本欲与蒋提前决裂。) 张:都看见,胡说八道嘛,根本没那事报告那些事,是什么玩意呢?花那个钱真冤枉透了。所以那时中央吃这个亏吃大了,所以各省都对此没有好感。没好感的原因就是他们在里面搞的,中央就信那套。我这个人用人就不同,我从来不干这种事。我要是疑惑你,我就不用你,我用你,我就把全权交给你,我现在也这样做事。所以人哪,我今天还是基督徒,人啊,祸背而出,倚背而入。你怎么待人,人家也怎么还你。那孟子说得一点也不错,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你用这法子待人,开始人家不知道,慢慢人家知道了。你(指郭)还年轻,记着我的话,做事情,我告诉你,要紧这两句话,问心无愧。也许我错了,但是我问心无愧,我对你没什么。我说我这个人,待朋友,待部下,待什么都是如此。 郭:罗启(蒋经国副官,60年代派给张作副官,与张熟。)说有天中秋您喝了点酒,对他说:“罗副官,我其实没看蒋的日记。”有没有这事? 张:是的,我说看了蒋的日记其实是给蒋先生一个下台阶。我是看了,但我看了更生气,唉,里面不谈了。蒋先生太狭隘了,天下就败在CC与戴笠手上,总是安个特务在你身边,蒋先生就喜欢听这些人的话。 郭:在贵州得盲肠炎(1941年),听说他们(特务)要把您杀掉? 张:有说戴笠就要把我弄死。 郭:可是您在西安事变对戴笠不错啊? 张:戴笠也不能算错,在那时就把这事完了,解决了,死了就死了,没有了,省去这个麻烦了。我也不认为就是戴笠。 郭:您与蒋夫人关系如何? 张:1930年底我到南京,蒋请我喝茶。蒋夫人一看我说:“汉卿你好!”蒋先生奇怪,你怎么认识他?她说:“我认识他还在认识你前哩!”(唐:哈哈!)我第一次到上海(1925年,五卅惨案。)人家请客,有宋美龄。大家都知道说这是孙中山的小姨子,旁的都不知道,故蒋说:“你怎么认识他?”她说:“我认识他比认识你早。”哈哈! (三)去南京决心赴死 郭:西安事变放蒋是不是给蒋夫人个圣诞礼物?蒋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影响? 张:蒋夫人毫无影响。我这个人是这样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当年这事开始时,我们就没说要把蒋先生怎么样。 我去南京时,我真决心去死啊!那南京可以把我枪毙啦。我自个儿说:“我要是我的部下这样子,我就把他枪毙了。” 郭:老先生对你还不错啊! 张:那是,不是他死后我写副对联吗?“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争,宛若仇雠。”老先生对我是白粉知己,很关怀。我有病旁人就想让我死掉了,他特别爱护我,重新派了医生,派了中央医院的来看我。我到哪去甚至到台湾他都是找个最好的地方让我住。他自己亲口告诉陈仪要给我好地方,他对我真是关切得很,一直还是关心。这里我还要说,那后来经国先生对我更好了,对我好得很,对我很关切。不过当然啦,政治上问题是政治,私人感情是私人,我那天不是讲,我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就像九一八那不是政府,那是我的责任,我这个人是这样。 唐:汉公,在我们学历史的人来看是成功啦,成功,是不能看短期的。 张:我给自己下了个考语,英雄,什么英雄?泄了气的英雄啦! 郭:汉公,我的一个结论就是,我们要向您这老头子致敬哪! 张:怎么的?你要拜我做老头子?我又不是“青红帮”。(对唐指郭)他说拜我做老头子,我说我又不是青红帮(张开玩笑,因老头子在青红帮是老大的意思。)有一首诗我倒想告诉你,我在谒延平郡王祠时有这首诗:孽子孤臣一(禾+犀)儒,填膺大义抗强胡;丰功岂在尊明朔,确保台湾入版图。 我最得意后面两句,你看出这诗有什么意思在里头? 郭:您是在讲蒋先生? 张:在讲我自己啊!讲东北啊! 假使我不这样子的话,东北不是没有了?我跟日本合作我就是东北皇帝啊!日本人讲明了请我做皇帝,就是土肥原顾问的《王道论》中说明了,意思是不要我跟中央合作,日本人就捧我帮我。我为这事跟他火了,我以后就不见他,日本没法只好把他换了。 我父亲死后日本派元老林权助来吊丧,事后我请他吃饭,他说我这么大的岁数来这里,我没得你一句话,我回去无法交代啊,意思是不要我挂青天白日旗。我说你忘掉我是中国人啊!我这是喝了酒有点失言(意思太不给林面子),他不讲话了,他不但不讲,我去送行时他的随员还想跟我讲,他制止他们,我也知道东北危矣。 郭:有人说其实您不易帜,自己独立的话情况会较好,对您也较好? 张:那当皇帝? 郭:这可能对东北比较好啊?没九一八,东北能保持现状?(郭在激张)。 张:为什么我要服从?我就变成日本傀儡了?! 郭:可是您有实力啊!东北很大啊! 张:东北是大啊,但你不知道,我们完全在日本人手中,日本人要怎么办就怎办!你这问题问得根本不懂情理,我为什么责备你不懂情理?我父亲怎么死的?我先问你,为什么他们要把他炸死?就是不做日本傀儡。 郭:就是他不合作嘛! 张:他就不给他当傀儡,明白这话?你要做,就得当日本傀儡。日本是对你好吗?他要侵吞你啊!我后来跟日本朋友说笑话,我说你日本人不能叫人跟你合作,就像我有老婆偷你人,你别作声,咱们也就算了,你呢?你还要夸口说他妈的那小子老婆跟我睡觉,你日本人就干这种事。你跟他当那傀儡还得像一个傀儡样儿啊!所以你说我责备你,给日本当傀儡也不好当啊! 郭:可是有人说大帅(张作霖)如果在的话,大帅不会跟中央合作啊?(即大公报评张说:“其操卫则大逊于乃翁。居历史事实积重难返之地域,乃以国仇家恨,著之颜色,形之文字,于是日本视张为不并立,而沈阳之变起矣。”) 张:那不一定,那就不知道,这句话也有道理。所以我说日本人混蛋,我父亲愿意合作都被杀,那何况我呢?也许那时我父亲比我容易操纵,他们都不容,他们没想到我更难搞。我今天90了,也不做政治的事情,我才说这话。谁也没想到我张学良这个人这样子讨厌。大家都认为我是个年轻小孩子。就连杨宇霆(后被张杀)也没想到,他也想操纵我,换句话说,我这个人不受操纵的。就连蒋先生想操纵我,我也不受操纵的。我要受操纵还有今天?我有自己主意,我有自己见解,那我这个人做事就是这个样。我那时也不信基督教,我问心无愧。我就这么做,我不是为我自己。 以前我跟我父亲南征北战,要我打什么,我就打什么。可是到我手里,你看我打过什么仗?我都是为中央统一,所以我说阎百川(阎锡山),他那时就没想到我。我武装调停中原大战,我有这个意思,你不听,我打你,中央要是不听,我就带你打中央。你明白我意思?我就是要中国停战,不要打仗。我实在是反对内战,反对透了。 我父亲后来不打(出关)也是我。我给我父亲痛哭流涕啊!我从河南回来,我在那个牧马集车站,因前面有红枪会,我火车停在那。我看到这事情我眼泪都掉下来。我在车站看到那人趴在地下,那老人啊,饿的。我把馒头扔给她,给她钱都不要啊,扔给她,她放在地上连土就抓起来吃。我说怎么这样?我就问她,你没子弟吗?没儿女?她说都给抓当兵去了,拉去了,跑的跑,逃的逃,剩下我们这些老的不能走,饿得没饭吃,这怎么?年年打仗。我自问,谁做的孽?自个自个儿打,今天跟你打,明天跟他打,明天又和,后天又不打。而打死的都是那佼佼者,剩下些无能后备的请功受赏,要是真有意义的战争还可以,这种战争干什么呢?我父亲看我激动,教我不要打,休息几天,我痛哭反对啊! 唐:你在河南作战后是否留了封信给北伐军? 张:那封信我是留在陇海铁路司令部给前线的北伐军,好像是白崇禧。信很长,我还记得,我告诉几件事:第一,我剩下粮草我可以放火烧的,但用来赈济老百姓我不烧。第二,我说黄河铁桥我会炸的,我也知道你们会追击上来,我把它毁了你们一时修不来,我没炸因为这是国家的桥梁,我没毁。 打来打去,我真是厌恶,我一直厌烦这些,就是剿共我也不愿意剿,我不愿意剿。有什么意思呢? 唐:自己打自己。 张:而且彼此都是很厉害的。我跟你说个小故事,张发奎你晓得?我跟他在河南打得非常惨烈,他号称“铁军”,双方死了好多人,到后来在英国,大使郭泰祺说要给我做介绍,我说我们早认识啦,不打不相识呢。后来我们很熟,还在红宝石酒楼一起吃饭。 郭:谈谈您四弟张学思,他是不是在溪口书房中与您笔谈? 张:是这样的,那时我四面都有人(监视),我们也没谈什么正经事。他写说他是共产党,我看书,他说你不要看那些书,那不是正经书(意思是要看马列)。那时候他很厉害的,他说他在军校就是共产党,国民党怎能不败呢?内部好多人都投了共产党。他本来毕业的时候我推荐他去胡宗南那边,他没去,就跑到东北军去了,在东北军中鼓动得很厉害。东北军后来投去共产党那边很多,最厉害的就是吕正操。 郭:东北后来掉到共产党手中,有人说中央不放你回去,张学思去鼓动等都是因素? 张:嗯嗯,后来文革时共产党四人帮说他是东北帮首领。把他整死了。 郭:周恩来对张学思之死一直很难过痛心? 张:兄弟中我最喜欢这个弟弟。我从前跟你说过这话,我宁给好汉牵马蹬,我不给赖汉当祖宗,你懂这话?我这弟弟有骨头。 郭:来到台湾后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老先生? 张:我说不出来,(他)在大溪住的时候。 郭:他找你去的? 张:他不找我去,我怎么能去? 郭:他对你讲了什么? 张:我不告诉你。 后来见过两次,大部分都是经国先生与我见面。我与经国先生很好的,我们是无话不说。 郭:那封“忏悔录”是怎样呢? 张:那是老总统要写《苏俄在中国》,他怕写错了,就叫我把西安事变写下来。他说:“我这方面的事很清楚,但他们(共)那边的事我不清楚,你可把它写下来。”我说:“西安事变我本是至死不言的,你今鞠诚问我,我就鞠诚对答。”后来写了,不知是谁,大概是王升都不一定,反正是经国把那信改了,信头改了,把它掐掉了,要我拿回来,我重新给他写过的。这稿子我还留着,他拿回去就发表给将领看。后来这事出了很多波折。我看到了说,如果你写“张学良忏悔录”,我不能说什么,但他写了“忏悔录”,不署名张学良,好像这东西是我自己发表出去的。我就给蒋先生写封信,并不是说我反对,而是说蒋先生可别误会是我发表。蒋先生火了,所以把办事的撤掉,东西也收回来,就这么回事。(按:忏悔录应在1955年所写,当时经国先生尚未奉命与张学良多联系。老总统看了最出意外的是共产党事先并不知道张要发动西安事变,完全是张个人的决定。第一次写的,蒋非常不悦,对着监管张的特务队长刘乙光大骂张学良说:“他还不悔过,国家到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他害的,他知道不?他早该死了!多少人要杀他,他知道不?”<刘乙光儿子刘伯涵转述>稿子也退回改写了,是赵四小姐抄的。) 张:我因为写那篇文章,蒋先生很奇怪,因为他确实知道没人帮我忙。他说你怎么会写这么好的文章,他后来叫人来告诉我,你就写文章吧!我本来写了一点后来就不写,后来他也不过问,我说过,高兴写不高兴写没有心。 唐:您觉得蒋先生原谅您吗? 张:当然是,不原谅?他把我枪毙了。我到南京是预备被枪毙的,我预备死,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一个人啊!我不在乎,真是不在乎。我就是今天还是敢说这句话,当着你们三个人:假如国家要用到我,虽然我90岁了,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好事我不干,假使那事没人能干,没人敢干,我干。 |
原文2001年10月28日 发表于台湾《联合报》 浏览:52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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