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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北方人,做饺子的手艺自然娴熟,经常是从头至尾不用帮手就能包出几棑簰饺子以供家中十来号人享用.母亲经常说:做饺子要比做饭省事儿的多.而我却是一边饕餮着“母亲”牌饺子,一边还不忘腾出半边嘴巴嚷着:饺子,乃天下第一繁琐食物!看着母亲冲我微笑,我知道自己的庸懒与笨拙在她面前已无处藏身了.
母亲做的饺子品种很多,主要两大类:小水饺和大蒸饺.无论做哪种饺子,首先都要将面和好再放盆里“醒”一下.母亲用的这个“醒”字我寻思了好多年,最后理解就是:让面团“清醒清醒”--不要紧张得太硬梆,也不要太放松而变得软塌了!这两种情况都不利于擀出合格的面皮来(瞧我母亲用字多形象准确!).母亲擀出的饺皮,始终是打遍全家十来号人无敌手.标准的“皮圆,中厚外薄.”这种皮包出的饺子,边缘整齐漂亮且下沸水煮时不会爆肚.直到母亲七十九岁的高龄,擀皮速度也还能快得供上四、五个人包! 在“醒”面的同时,开始拌饺馅.饺馅是各种肉类加以各类蔬菜为主原料,再辅以香菇、葱、姜等作料,以酱油、味精、麻油、盐等调料组成.说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各料的量控制不好也会造成最终口味的天壤之别.母亲拌好饺馅后,总是拿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听听”味道如何.“听”这个字我也寻思了好多年,只知道是河北一带的方言.意即:“尝尝和闻闻”.一直以来,只要母亲走进跟前叫我“听听”饺馅香不香,我总会煞有介事地把耳贴近饺馅,再抬头对母亲说:没味儿!然后一路笑着跑开,留下身后端着饺馅的母亲冲我露出疼爱而又无奈的微笑…“母亲”牌饺子为何偏“咸”?是到了给母亲平反的时候了!我是“祸首”呢! 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六、七十年代,猪肉、面粉、油等副食品无一不是凭票供应的.那时,每人每月才二、三两油(搁现在,我们一家三口一天都不一定够).当时,除大哥在外当兵,家里还剩下三张因生长发育而急需营养填补的嘴巴.在这种情况下,母亲让各种野菜和瓜叶成为盘中餐、饺中馅儿.记得当时吃的最多的有:野藓菜、野水芹、荠菜、马兰头、母鸡头(一种野菜)、萝卜叶、地瓜叶和槐花等等.由于猪肉是按计划定量供应的,所以不可能像八十年代以后那样随心所欲地吃.除春节年三十的饺子里猪肉会多一些外,其他大多数时候,母亲是特意把买回的肥肉炸了油后,再连同肥肉渣一起跟野菜拌和做饺馅的.而做大蒸饺通常用的是野藓菜和槐花. 小时候因“缺嘴”到处去找能吃的东西.正因为这样,我们一年四季也不缺少玩的节目. 我们夏天去部队库区割野水芹;秋天掐马兰头、母鸡头;冬天挑荠菜;春天上树摘槐花…印象最深的是部队大门旁边的那十几棵槐树.每到春天,远看如冬日雪挂般壮观的槐花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这时,我会迫不及待地挎着篮子跟在姐姐后面去采摘.哥哥和姐姐会爬到树上撅断坠满槐花的树枝扔下来,虽然我只有蹲在树下“捡”的份儿,但面对如此芬芳美食,我依然兴致很高.当时我还没听说过什么叫“秀色可餐”,但也会用小手把那串槐花顶端的最嫩、最甜、最漂亮的几朵先放到自己的嘴里,边“叭哒”香甜的小嘴儿边把剩下的花朵撸到篮子里.起初还怀有罪恶感,怕给树上的兄姐看见后说我自私自利光贪吃最好的.可当我发现扔下的槐花很多也都没了嫩“尖尖”时,自然也就可以挺起小腰板吃了.当我打起花香喷喷的饱嗝时也就是我拎着满篮子槐花回家的时候了.妈妈正在家中烧好了开水等着炸馅呢. 在我六岁学会包饺子之前,我只能谋得一个“跑运输”的差事.这也是家里任何一位还没学会包饺子的后辈们的必经过程.那就是把厨房里擀好的饺子皮用棑簰端到客厅.距离不远,但却考验耐心.小时候,我对包饺子那种欢乐氛围的钟爱远远大于吃饺子.我会为多包几个“老鼠”等动物形状的饺子而缠着母亲不放.母亲为了能让我多吃几个就总是由着我的性子.母亲极富温柔和忍耐的个性,让如今也早已为人母的我时常对自己的儿子心存愧疚. 不知为何,我从记事起就有个同当时的生活环境极不相称的习惯---绝不吃肥猪肉!一丁点儿“白的”都能让我有呕吐感,炸猪油味儿就更不用说了!爸妈的解释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的某一天(说这话时,我才五、六岁.还是之前某一天的事,我自然是想不起来啦!),我吃了满满的一碗红烧肉后,从此就腻得再也不想吃肉了…当我把这个故事告诉我幼年的小伙伴们时,他们都瞪大了眼睛并带着满含口水的声音说:“瞎说”!喷溅到我脸上的涎水告诉我,我的故事强烈地刺激了他们的涎腺.故事的真假不知,反正,我不吃肥肉是事实.每次对端上来的饺子不是先拿筷子而是先用鼻子凑上去闻…“又用猪油,不吃了”!母亲为了让我多吃几个,通常是从“拒不承认”到“再三强调”只放了一丁点儿.而我那不是狗鼻子胜似狗鼻子的灵敏嗅觉让那时喜吃肥肉的大人们感到费解和惊讶.于是在当时,餐桌上的经典场景就是:一边是哥哥姐姐在狼吞虎咽;一边是我用筷子慢慢地把饺馅与饺皮分开,再把饺皮夹到另一个装着水的碗里涮了一遍又一遍…我只能吃清水泡饺皮了!后来虽然不用涮了,但遇榨猪油等“特殊情况”而吃饺皮的习惯一直维持到我上初中.随着“猪油”时代的结束,我对饺子的喜爱才逐渐变本加厉起来. 长大后,我对母亲牌饺子的理解已不再停留在“好吃”与“不好吃”的层面上了.不同场合的饺子都有其深层的含义.除了在除夕(“交子”时刻)必须吃饺子以图吉祥平安之外,家中遇有来贵客和迎送亲人远行时,母亲都要张罗着包饺子.一直以来,母亲总是把她最美好的祝福心愿,细密地包在饺子里迎接着我的归家和离去.我也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去年暑假某日,我带着儿子在超市的食品卖场转悠,想顺带几样熟食回家以对付他那张难以伺候的小嘴,并乘机掩饰我懒惰不想做晚饭的心思.当我们推着购物车在琳琅满目的食品卖场里左突右拐一圈之后,却仍然不知道要吃什么.这显然是身处物质丰盛年代而不“缺嘴”的普遍特征!他在原地踮着小脚远眺“生食品”区,然后兴冲冲地对我说:“去那边看看”…随着他冲出去的小背影,我知道我的如意算盘也要落空了! 我万分感激这个物质丰富、选择多样的年代给我减去许多繁琐的负担---供应面粉的对面有现成的饺子皮卖;劈开的半边猪旁已有分装好的一盒盒的搅肉馅…我剩下要做的,就是买棵大白菜.然后尽可能地按照从母亲那儿“看”来的程序把馅调好,再塞到现成的饺子皮里就基本大功告成了,剩下的步骤是我驾轻就熟的!因为,煮“速冻饺子”曾在一段日子里是我进厨房的主要目的. 在儿子“希望吃到姥姥做的那样的饺子”的热切憧憬下,我加倍努力.一切能想象到的、能让饺子馅鲜香的佐料我都一一添加.过去我经常嫌母亲的饺子咸,所以轮到我亲自操刀时,时刻提醒自己:少放盐(具体少放多少我也没数)!在儿子的倾情相助下,经过两个多小时“家里处处见面粉”式的混战,饺子终于可以下锅了.战果:饺子六十多个,下锅后“衣冠不整”若干.千方百计引诱儿子吃下四个、再强迫自己皱眉咽下七八个,其余速冻于冰箱直到感觉过了保质期而丢弃于垃圾箱内.总结原因:馅的调味料放的过于杂乱而变成“怪味”饺子! 那是我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自己全程主持“饺子宴”的经历.回想当初儿子脸上粘着白面粉、手拿空碗筷站在旁边急切地等吃“母亲”牌饺子时的期盼表情,让我再不敢对做饺子有第二次尝试. 去年十一月,母亲来珠海得知我们母子的上述经历后,挺着她已感不适的身体给我们亲手包了一顿白菜馅的饺子.让我们最后一次感受了母亲牌饺子的温情! 而从此,母亲再也没能亲手包过饺子… 2005年10月04日/写于珠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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