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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弦大王荣剑尘纪念馆

寂寞八角鼓

固伦

  我们要找的地方,胡同口就夹在新街口繁华的店铺间。在狭长的胡同里穿行,两边四合院的院门有一些依旧保留得很完整。但我知道院内的布局其实早已经面目全非了。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我们左拐右拐,突然,正对着一扇打开的院门,“鸿喜”两个字在渐晚的天色中闪现出来,终于找到了。
  
  票房的主人钱亚东老人接待了我们。身旁有人小声说,平时难得来这么多年轻人,所以老爷子今天很高兴。在正房的大梁上,我看到了久闻的“集贤承韵”四个大字。没有想到会这样巧,今天刚好是这个票房二十周年的纪念日。1979年的第一个星期一,钱老爷子建了这个“京城第一”子弟八角鼓票房。二十年了,老爷子投进去的不光是每一个星期一,还有这房、这院,还有他的情感与心血。
  
  屋内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盲眼老人。满屋的欢闹好象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就静静地坐着,没有太多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到来。
  
  这是一个专唱八角鼓的票房。八角鼓是老北京的一种曲艺名称,用八角鼓与三弦伴奏,又叫单弦牌子曲。八角鼓是一种很有特色的乐器,就像是旗文化袍子上的一个盘花扣。在我看来,它有些像铃鼓,但每个部分都有讲究。鼓面用蟒皮蒙成,八个角代表八旗;24个镲儿,代表24节气;两个鼓穗儿,象征吉祥的“鼓声双岁”,代表太平年。八角鼓源于清朝,据说戍边的兵士常年在外,由于生活寂寞,为排解思乡之愁,他们就顺口编唱了一些调子,凯旋的时候,“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还”。回京后,八旗子弟还常常唱起这些远征时的曲子,后来传入大内,朝廷很欣赏,赐了“龙票”,还特意设计了八角鼓作为伴奏乐器。
  
  票房里常来的,都是一些喜爱曲艺的老人。我坐在正房的一角,听他们讲老北京的过去:厂甸的庙会都有些什么花样;过年都有些什么习俗;单是腊八粥怎么熬,都有一套一套的讲究。我尽力地想象,但怎么也拼凑不出老人们口中的热闹景象。这一切离我的生活是那么遥远,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时间好象都发生了错位。我唯一可以想象的,也就是四合院拆了乱搭的小厨房的样子。也许今后连正宗的八宝粥也没有口福品尝一下了。
  
  等我再度把目光投向正屋,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拿八角鼓,唱得声情并茂。再看他的琴师,天啊,不就是那个盲老人么!他脸上泛着熠熠的光泽,手上熟练地弹着三弦,与歌者配合得默契自如,好象换了个人似的。所有的老人都沉浸在了曲子当中,这从他们的表情上就一目了然。钱老爷子爱抚着八角鼓说,过去娱乐少,不象你们这会儿有这有那。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听曲儿、唱曲儿。现在岁数大了,想放也放不下了,和我一样年岁的人慢慢都去了,多好的曲儿啊,可惜你们年轻人不懂,不喜欢,票房的日子是越来越难了。可是八角鼓真是个好东西,这可是咱们老祖宗留下的,不能丢啊! 我相信如今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和我一样,几乎不知道八角鼓为何物。不理解也就很难接受,更不会喜欢,最多是偶尔碰上,听个新鲜。我听说单弦牌子曲,也是在修了大学里开设的民间音乐课程以后。有人曾惊叹,许多中小学生竟然没听说过三弦这种乐器,其实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早已不常出现这些字眼。课本上没写过,大人没讲过,电视上也没演过,平时更是没见过,那自然是没处知道了,能怨他们么?
  
  看着老人们听得有滋有味,唱得乐在其中,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著名的意大利影片《天堂影院》。影片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个从前人人都喜爱看电影的小镇上,由于现代新兴娱乐项目的增多,电影逐渐被冷落,电影院也在人们的无奈与沉默中被拆掉。当老放映员去世时,影片的主人公——一位著名导演赶来为他送行。镇上所有的人都回忆起电影辉煌的年代,回忆起电影曾经带给他们多大的快乐与安慰,回忆起电影院是怎样的座无虚席。在送葬的人群中,主人公辨认出当年谁爱在电影院中打瞌睡;谁喜欢坐在楼上往下吐口水;谁常常边看电影,边攥着手绢泪流满面。他记得这样清晰,是因为看电影曾经是他和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电影把全镇的人联系在一起了。
  
  钱老爷子不无感慨地怀念起曲艺鼎盛的那些日子,就像影片中人们怀念电影鼎盛的日子。据说当时遍街买卖铺户争相播放岔曲单弦、京韵大鼓,大人、小孩都能唱上那么一、两句儿,以此为生的茶馆高朋满座。钱老小时侯,同许多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一样,迷上了曲艺,为了能听上几段曲子,吃点苦头也是心甘的。
  
  热心的票友集资办了一份《八角鼓讯》。我读到马歧先生发表在上面的一篇文章,其中介绍了许多终生热爱八角鼓的老人,比如吴逢吉先生,他在研究八角鼓方面,最重视曲词部分,又喜爱创作唱词,被誉为票友中的“收藏家”、“创作家”,他一生收集、创作了九百多段岔曲和四百多段单弦牌子曲。胡古民先生自己没有退休金和任何收入,只靠老伴儿的微薄月薪与子女们的孝敬钱维持生活,却不断地往票房里投钱,使南水关票房办得红红火火,还受到区文化部门的表扬。他本人也是京剧、话剧、相声、单弦、梅花大鼓无所不通。刘仁文先生是教授逻辑学的教授,一生未娶,他痴嗜单弦,常笑着说:“八角鼓就是我爱人,弦子是我媳妇。”刘先生无论弹、唱,还是创作,都是一流的。像这样的老人,文中提到了九位。文章的题目叫《中秋怀故友》,因为这些对曲艺艺术怀有一腔热忱的老人都已乘鹤西去。刘任文先生去世的时候,孤身一人,人们找不到他的家人,他也没有留下任何遗嘱,因此所有遗物都充了公不知去向,包括那些凝结着他心血的书谱。每当我路过故宫筒子河,耳旁都会响起钱老的话:“刘教授就住在筒子河边的民宅里,那可是块风水宝地,大家常在那里聚会,弹琴唱曲。现在刘老不在了,筒子河畔的民宅也全部迁走了。”
  
  在《天堂影院》的结尾,主人公噙着眼泪,却又面带微笑的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影院里,看老放映员留给他的胶片。影片是想说明无论这个世界怎样地改变,有一些人对电影的热爱是终生不渝的。看着《八角鼓讯》字里行间的一位位老人,听着满屋的欢声笑语,我想,不论这个世界如何地改变,有一些人对八角鼓的热爱也是终生不渝的。它也许能够解释哲学家布莱金说过的那句名言:“音乐是人类生存最根本的基础。”音乐能够提供给人一个精神家园,八角鼓就是这些老人们共有的精神世界,在这里,他们用共有的语言交流,有共同的兴趣与感受。人是依靠群体生存的,与他人交流是每个个体渴望并且必须的,票房、八角鼓就是维系这种交流的纽带。热爱曲艺的人,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得到他人的肯定。虽然我是一个圈外人,以完全陌生的目光打量八角鼓的世界,但我知道,正如法国哲学家福柯所说的:“每一类音乐都有权利生存,这种权利可以视为价值的平等。每一类音乐的价值,都取决于实践并喜爱它的人们认可。”
  
  在院子里,从树枝的缝隙间望向那一轮明月,听屋内时而婉转,时而激昂的唱曲声,不由得感到时光流转,竟有些不知今时是何年了。清冷的夜,风吹过来了,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钱老爷子说:“只要我在一天,‘集贤承韵’的牌子就不会被摘下来。谁要用这房赚钱发财,想都别想。”可是,钱老爷子已经八十八岁了。我不禁想起了那个“薪尽火传”的故事。两千多年前,一个智者将目光从人世间移向无尽的时空,他告诉人们,油脂有烧完的时候,火却永远地传下去,没有穷尽;形体有消亡的时候,但精神却可以一再传去,永远不灭。是啊,火与精神是可以永存的,但要靠油脂和形体来承载。如果油脂没能被点燃,如果形体不能领悟精神,那么火与精神靠什么永存呢?
  
  音乐是一种特殊的艺术。我们在半坡可以看到骨饰,在敦煌可以看到壁画;在云岗可以看到造像;在云居寺可以看到石经,古人留下的绘画书法更是数不胜数,就算我们以今天的心情单单去观这些有形之物,还是能够产生跨越时空的共识。可是乐器乐谱摆在眼前,如果没有人去演奏、释译,那就不能称之为音乐。音乐是声音的艺术,是时间的艺术,如果音响不能再次重现,那么这种艺术就是名存实亡的。
  
  史书所载,曾经有一位神秘人物,传给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一首古琴曲,名叫《广陵散》,相传描写的是聂政刺韩王的悲壮故事。后来,嵇康因得罪了司马氏家族,被判了死刑。行刑前,嵇康最后弹奏了一曲《广陵散》,并悲叹道:“昔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为什么《广陵散》后又出现于隋朝宫廷的曲谱中,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余秋雨先生在《遥远的绝响》中写道:“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去聆听今人演奏的《广陵散》,《广陵散》到嵇康 手上就结束了,就像阮籍和孙登在山谷里的玄妙长啸,都是遥远的绝响,我们追不回来了。”遥远的绝响不会再回来,尽管《神奇秘谱》中还收录着名叫《广陵散》的曲子,尽管它已从唐代的二十多段发展为明代的四十五段。如果嵇康能预知自己三十九岁就被司马昭处死,那么面对袁孝尼的多次恳求,他会不为之动容吗?嵇康因为珍爱《广陵散》,所以不肯轻易传人,但从他临刑前的那声哀叹看,他会甘心让《广陵散》成为绝响吗?《广陵散》没有传下来,不是因为没有人肯学。八角鼓是有机会传下来的,可它年轻的知音又有几人呢?看着琴师与歌者投入忘情的样子,很难想象,如果这一群老人不能再唱了,如果以后八角鼓对我来说仅仅是博物馆里摆着的几件乐器,几句鼓词,一段说明,我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想象它的声音。就算是有谱子,也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啊。
  
  钱老爷子给票房选了一个传人,也是旗人,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叫律宁。律宁说,当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妈妈就是唱着岔曲哄他入睡的。他五岁就学唱岔曲了,家里人人都喜欢,他想不喜欢都不行。这时,响起一阵虫鸣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打开塞子,一只蝈蝈跳了出来。这正是八旗子弟的遗风,律宁与他生长的环境真是稀有。虽然火点燃的油脂少而又少,但是这点火或许是能够传下去了。 植物界有过一个奇迹。辞海载,水杉,杉科水杉属的唯一现存种。大量化石表明,在白垩纪和下三叠纪,大量杉科植物消亡了,只有数千棵水杉,默默地站在中国中部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直到冰川过去,直到成为一种特有,直到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它的身影。人们发现了它的价值,它被誉为活化石。我不知道水杉如果有知,愿不愿被人们称作“活化石”。生命形式的存在是艰难的,而音乐形式的存在更加如此。我有一种其奇特的感觉,我所置身的这个小院,就像是一个角落,没有被新街口大街的繁华所消融,没有被物欲横流的冰川所吞噬,它静静地等在这里,等着被当作某种特有,等到有更多的人甘心投入其中,使这一点微弱的火苗燃烧得更旺一些,哪怕仅仅是被当作活化石呢?
  
  八角鼓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小院里夜凉如水。今天是阴历的十七,所以月亮分外明亮。我想不明白,究竟是八角鼓融入并改变了钱老与票友们的生活,还是他们延伸了八角鼓的生命,也许曲艺的盛世是过去了,也许八角鼓已经产生不了经济与社会效益,热爱它的老人,多数失去了经济能力,大都艰难地支撑着票房,年轻人因为好奇来听它,已经是难得。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曾说:“每一个文化都是与其他文化交流以自养,但它应在交流中以某种抵抗。如果没有这种抵抗,那么,很快它就不再有任何属于它自己的东西去交流。”这是西方学者的自醒;这是他们对一贯奉信的理念的批判;这是他们对自身音乐究竟是否具有普适性的反思。是的,八角鼓不同于西方音乐,它没有和声模式,节奏不曾被量化,也不具备西方的曲式结构,但是它有微妙玄通的旋律走向,它深深地植根于民族传统文化中,与诗、词、语言密切相关。由于它的非理性,也就是感性特点,表演者能够保持心灵中质朴、本能的音乐直觉,而这种非理性思维,正是尼采、狄尔泰、克罗齐等西方哲学家所寻求的。八角鼓与西方音乐的不同,正是它的价值所在,它的这种价值,使得它有可能以自己的特有,保持与他种音乐的交流中的平等地位。如果它追随了其他形式的音乐,也就无法在多元化的世界音乐上展现自己独有的风貌。“每种文化——不仅仅是非洲、美国文化——都有它的‘灵魂音乐’。你们的中国学生,也需要分享你们中国文化中音乐所赋予的灵魂,正如任何其他文化需要它的灵魂一样。如果一种文化一开始就丧失了表达它的个性——它的性格——的音乐,那么一开始,它就可能丧失了它的个性——它的‘灵魂’。这将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这是美国音乐教育家B·雷默在1998年8月第七届国民音乐教育改革会上告戒中国音乐教育者的,这原该是我们自己的呐喊。
  
  在《八角鼓讯》上,我还看到“群贤共乐”、“韵雅文新”等等票房的名字,我想,它们一定也像“集贤承韵”这样存在于京城的某个角落,这每一个名字,都维系着一群热爱它的人。寂寞是寂寞了一点,但只要有热爱它的人,八角鼓就有生命,如果我们对八角鼓的关注,能够像生命一样代代相传,那么,八角鼓就能够凭借于我们的精神,获得永生。
  
  
  
  后记:三个月前,我又去了票房,钱老和老伴身体依旧很硬朗,屋里多了两个唱曲的年轻人,只是不见了律宁。钱老叹了口气:“他有了孩子,忙了不来了。”我不禁惭愧起来,上一次走时钱老送我们到门口,我向他许诺说过不久就来,谁知一拖就是一年。眼看又快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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