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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间__天堂在哪里
天上人间

新栋之死

熊逸凡

  2000年8月27日庚辰年七月二十八日星期日晴
  因为昨晚突然涌起的莫明的感伤,直到半夜才昏昏睡去,醒来时已是中午,匆匆洗漱完后,打开手机后发现电源不足,充电器也忘在了小姨家中,为了保证自己有事时的方便,随手又关了机,而中文传呼机的电池也完全断电开不了,想到手机不能及时充电的麻烦,就决定返回小姨家中取回充电器。
  下楼路过商店时,因为懒,也没有顺道进去为传呼机买电池。
  打的直往汽车站,买票,上车,回百里外的小姨家,车开动后突然感到饥肠漉漉,这才想起早饭、中饭都没有吃,但车已开动,没有办法,只好强忍住。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车到中途,想起快到目的地,而剩下的一格电应该可以维持到我拿到充电器,为了不让可能要找我的朋友半天联系不上,便开了手机。才两三分钟,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一看,朋友公司的电话,便漫不经心的接听,朋友的性格一向很温和,但今天却不同往日,非常急躁的问我在哪里,依旧漫不经心的回答在回家的车上,他又问是不是家里联系上我了,我说没有啊,有什么事么?他说你妈妈找你一天了,到处打电话,又委托他对他知道的我所有的朋友打听我的行踪。我的心里这才隐隐掠过一丝不安,因为我昨天才从家里到市区,没有大事发生,妈妈绝对不会这样的找我。就急问他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告诉我出事了,我以为家里的父母有什么意外情况,心情陡然紧张起来。只听他说,你有一个表哥出事了。我心情好像稍微一宽,不是很急的问他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因为我表兄弟有二十几位,大多数都只限于遇上了打个招呼就无话的。他说好像是一位开车的,是你舅舅的儿子吧,出了严重的车祸,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听到这,我的心就好像被人猛揪了一把,神经质的对着手机大喊一声,别说了,就把手机挂了,顾不得车上的乘客诧异的目光,紧接着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我父亲接的电话,我的声音有点抖,我说,爸,你们找我有事吗?父亲的语气也有些异常的急,问我在哪里,说从早晨一直找我,他说新栋出事了你知道么?我的心渐渐往下沉,我说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父亲在电话里让我不要急,冷静一些,他也不知道情况怎样,他告诉我今天一早接到电话,说新栋在上饶出了车祸,随后我母亲和阿姨都赶过去了,我母亲临走时带了他的手机在身边,但到现在也没回电话到家里,从上午开始他一直在打手机,但也没和我母亲联系上……我没听完父亲的话就直接挂了,再拨母亲带着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听到的都是手机已关机……
  车到小镇上,我决定临时下车。这是一条多么熟悉的街啊,二十二年前,我和新栋就是在这里长大的,那时的日子过得很苦,但年幼的我们过得很快乐,因为那时外公外婆都在,两位老人是那么的爱着宠着我们。也就是在一个月前,我亲自把新栋和他的妻子,还有刚生下的女儿接到了这里,他们离开自己的家,在这块他熟悉的地方,在同样爱他宠他的姑姑们的身边刚刚安顿好。午后的太阳很毒,小街空荡荡的,我下车的原因就是想到阿姨家去,看看还有没有人留在家里,知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路上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是我母亲的一位朋友,她很惊讶,问我怎么回来了,她说天刚亮的时候,看到我的母亲和阿姨们挤在车上,听说那边的情况很严重,那时我的母亲正在和我的舅舅通电话,告诉我舅舅在家里等她们一起到了再出发。车子临开动时,她招呼了我母亲,看到了我母亲已经通红的眼晴和满是泪水的眼眶。她问我是不是情况不严重,我表情有些木然,说我刚刚才知道新栋出事,她很小声的,不停对我说,不会有事的,那是多么好的孩子啊,老天会保佑好人的,并指着不远处她的家,让我不要太焦急,到她家去歇歇,她说你阿姨和姨父都一起赶过去了,家里肯定没有人,我谢过她的好意,一路向阿姨家小跑,希望家里还有人,还有人能告诉我更多的情况。先到琴姨家,没有人,再到华姨和兰姨家,几个尚未懂事的小表弟、小表妹们坐在门前发呆,和往日活泼的样子大不相同,我知道什么也问不出,又到街尽头的小舅舅家,大门是紧锁的。我发了一阵呆,再打手机,还是关机,又折回街另一头的大姨家,她家里只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什么也问不到。只好再坐车到县城,敲开小姨的门,也只有她的婆婆在,老人不停的安慰我,我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一阵呆,再打母亲的手机、打电话到家里、打电话到我认为所有可能告诉我情况的人,整个下午,没有电话响起,也没有任何消息。天渐渐黑了,老人劝我吃晚饭,我说我吃不下,老人又劝我回房间躺一躺,我说我就坐在这里,我要坐在这里等,手机还是打不通,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我开始感到一阵阵恶心,然后不停的呕吐,吐出的只有黄水。夜里十点,十一点,十二点,我一直呆坐着,老人也一直陪着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绝望开始袭向我全身,我在心里不停的告诉我自己,不会有事的,我又不停的用颤抖声音告诉我面前的老人,他还年青,他是个好人,他不会有事的,老人也流着泪不停的安慰我,此时,很久没有流过泪的我已是泪流面。我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个我宁死也不愿相信的结果,在恐惧、绝望中我又暗自祈求老天,祈求老天爷帮帮我,帮帮我那可怜的表哥。
  半夜两点多的时候,楼外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我木然的站起来,想听得更清楚些,随后是清晰的沉重的脚步声,我像一头困兽般的冲向前,迅速的打开房门,房门打开的同时在寂静的黑夜里陡然响起一声嚎啕大哭,那哭声很嘶哑很绝望。刹那间我的脑海一片空白,顺着门框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声像狼嚎般从我的心底发出,小姨痛哭着扑向我,抱着我的头哭在一起。姨父缓缓的把我们扶进了客厅,我重又坐回沙发,痛苦失声,姨父轻轻告诉我不要再哭了,说小姨已经哭了一天,嗓子都哑了,不能再哭了,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不能不哭,我知道,不需要谁再亲口告诉我,我知道我的大哥就这样没有了,一个年青的生命,一个鲜活的生命,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人,那个爱父母、爱妻子、爱女儿、爱亲人、爱朋友的人,那个只活了二十三岁却饱尝世态炎凉的人、那个在困境中对生活依旧充满热切向往的人,就这样没有了。哭了很久,我又开始感到一阵恶心,不停的呕吐,吐出的还是黄水。小姨已经没有力气再哭了,从她断继续续的哭声、伤痛欲绝的叹息中我听到了整个事故的大概,在她们赶到事发地点的时候,表哥的遗体已被送往殡仪馆,她们被允许见了一面。母亲和阿姨们都回来了,现在都住在小镇上的琴姨家里。五点多的时候,小姨被劝进了房中休息,而我坐在沙发上,无法入睡,小声的哭着,顺手拿起纸和笔,写了一首哭表哥的诗:
  ……
  不再说话呀只是流泪,
  只是流泪呀我亲爱的兄长!
  当熊熊烈火燃烧你,
  当荒山黄土掩埋你,
  当再也看不到你,
  永别了呀我最亲爱的兄长!
  在哭声四起的旷野里,
  在人潮汹涌的都市里,
  在我深夜寒冷的梦里,
  不再说话呀我也只是流泪!
  
  
  2000年8月28日庚辰年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一阴
  天亮的时候,我从小姨家出发,回小镇上,小姨没听姨父的劝,和我一起回来了。
  在琴姨的卧室里,母亲靠着墙坐在床上,大姨、琴姨、兰姨都围坐在她的身旁,小舅舅坐在床边上。进门的时候,我没敢哭,小声的招呼着他们,他们见到我,也立即停止哀泣,我倚靠在墙侧,努力的支撑着我的身体,拼命压抑住痛哭的心情,我知道,我不敢哭,是怕她们哭,她们不哭,也是怕我哭。我对着母亲说,妈,我想去看看表哥。妈用已嘶哑的声音说,你去吧,你大舅舅还有很多事要和你商量呢,你的身体要紧么,路上要注意啊。阿姨们轻轻的叹息着,纷纷告诉我要保重身体。听到这些话,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的哭声就像是导火索,房间里顿时哭成一片,母亲边哭边挣扎着起来,不再让我去,她说,儿啊,你不要去了,你不能去,阿姨们也一再哭着劝我,但在我的坚持下,母亲只好答应我,她哭着说,儿啊,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们不放心你啊。我让她们好好休息,强忍住哭声出了门。
  去市区的车上,我拨通了朋友的手机,几乎用命令的语气,请他立即帮我到乐器店买一个最好的口琴,然后在一个小时后送到车站。这是我曾经答应表哥的,要送给他做生日的礼物,我要实现他的愿望和我的承诺。
  表哥只比我大一岁,我从小在外婆家和他长大,我们是儿时最亲密的唯一的伙伴,后来他全家随着舅舅的工作调动搬到了另一个县城,不久后因为舅舅的生意失败,家中负债累累,那时表哥才十岁,从此过着非常贫穷的生活。一九九二年外婆去世时,舅舅全家回来过一次,那次又向他的妹妹们借了不少钱,大家都是倾力相助。后来表哥一个人也回来过。一九九四年外公去世,舅舅没有回来,在葬礼结束后,表哥带着表妹才匆匆赶到,那天晚上我狠狠的骂了他的父亲。后来舅舅就没有再回来过,我倒是去过几次他们家,每次去都能看到表哥的变化,先是辍学,学开车,精神有些消沉。后来信奉督教,如他自己所说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态度变得很积极,我因为信仰的不同,为此每次相聚,我们总要争论,但我还是高兴的,并且尊重他的信仰,虽然不愿意,也会陪着他去做礼拜,他们全家除了我舅舅不信外,都信得很虔诚,近乎痴迷,常常有一些不为常人理解的行为。表哥还算是正常的。后来表哥很积极的学唱歌,学各种的乐器,以前连谱也不识的他,学得非常刻苦,天天早起去吊嗓子,进步非常的快,这让我很惊讶也很佩服,当他拿到中央音乐学院的考级证书时,我看到了他艰辛生活背后的乐趣。九八年舅舅突然让表哥孤身回来借钱,说是要再买车,那时舅舅十多年来陆续借的钱还没有还,我家里和阿姨家已无钱可借,因为大多数亲人也在过着清贫的生活。表哥不好意思向他的姑姑们开口,只好找到我,我出面向阿姨们说,最后都想办法借了一些钱,并很明白的告诉表哥,这次的借钱都是看在表哥自己的面子上,因为爱他宠他的姑姑们有他这样一个好侄儿,现在他长大了,希望他凭着自己的本领把家搞好一些,过上平凡平淡的生活。买车以后,我曾去过一次,住了十多天,白天和他一起出车,当他的售票员,晚上睡在一起,谈过去、谈现在、谈未来,那年他二十岁,我十九岁。舅妈看到我来很高兴,因为有一个女孩很喜欢我的表哥,他们想早点让表哥成家,但是表哥不同意,甚至回避那个热情的女孩。舅妈说只有我说的话,表哥是最听得进的,希望我做一些他的工作。我问过了舅舅,他的态度和舅妈一样。后来我试探着问表哥的意思,因为我知道表哥心里曾经装着过另外一个女孩,只是那个女孩的父母知道表哥的家穷,不允许他们来往。表哥很明确的告诉我他还年青,应该多赚点钱还掉家里十多年来的债务,等日子过得好些,四五年后再来考虑婚姻的事。我也同意了他的想法并转告了舅妈。一九九九年的夏天,表哥突然带着一个女孩来了,告诉我们这是他的未婚妻,我很惊诧,不知道情况怎么转变得这么突然,后来悄悄问表哥,才知道这是经过舅舅、舅妈看中的并极力掇合的女孩,表哥在无奈之下同意订了婚。此时我已不能再说什么,只轻叹一声,为什么在订婚前也不告诉我。表哥和他的未婚妻在他的姑姑家里轮流住了几天,几天中这个女孩为人处事很得体,阿姨们都很高兴,他们走后,我曾向小姨提起过我又喜又忧的心情,喜的是他的未婚妻待人有礼、处事老练,表哥多了一个好伴侣、好帮手,忧的也是他的未婚妻的性格恐怕将来表哥是难以合拍,尤其是将来他妻子和他母亲这间的相处,因为我隐约察觉到了他的未婚妻背后的虚假,虽然她是表哥的母亲首先看中并赞赏的,但同样虚假的她们将来相处起来必定会有无法避免的矛盾,忠厚的表哥恐怕只能是在夹逢中生存了。冬天来的时候,表哥结婚了,我是提前三天赶到的,因为看到了一些令人寒心的事,我又无力改变什么,更无力帮助我的表哥,在他婚礼的当天,连婚宴也没有参加,就匆匆回到了市区。他们婚后不久,生了一个小女儿,又不久,果然传来了他们婆媳纠纷不断的消息,其间我曾去过一次,算是做了一些工作吧。六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告诉我,在舅舅和表哥的决定下,表哥全家搬回我们的小镇上,没有办法的她们也只好接受意见,并想尽办法来帮她们的侄儿,琴姨已替他们全家找好了房子,现在让我在市区接他们并送他们回小镇上。在接他们时候,舅舅也在,我问了一些情况,原来的汽车让舅舅来经营,表哥全家在离他们百里之外的小镇上分开另过,自找出路。我厉声问舅舅这是为什么,但舅舅只是说了一些没有说服力的理由,然后不再做声。把表哥一家安顿好,我问表哥下一步准备做什么,他问我能不能托朋友为他找到开长途车的事,这样工资会高些,我劝他不要开车了,因为女儿才三个多月,家里要人照顾,开长途车又是很辛苦的,表哥说他不怕辛苦,他也没别的特长做其他的事。我让他别急,先住下来再说,我会想想别的办法。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你不是一直要我的口琴吗,这口琴很旧,音质也不好了,你要就送给你,我接过口琴笑笑说,明年你生日的时候,我送一个更好的给你,告诉我哪种是最好的牌子,我去买好。表哥告诉了我一个牌子。我又说我们有十多年没在一起过除夕了,今年可以好好过了,就像小时候一样的过。表哥说好,他说你去忙吧,过年我们再好好聚聚。没过几天,表哥打电话告诉我他找到事了,仍是帮别人开车,车主有时跑短途货运,有时跑长途货运,只是在跑长途的时候请他做副驾驶员,跑一天的薪水四十元。我说这怎么行,一个月下来也赚不到几百块钱的,何况这以天计算的薪水也偏低了些。表哥轻叹一声说暂时这样吧,没有办法。我说你找别的事吧。表哥说我只会开车。我也只好告诉他,我再想办法,如果我想到更好的办法后再通知他。不久又听到舅舅把家里的那辆中巴车也卖掉了,卖的钱并没有拿来还当时借的钱。八月中旬,我的叔祖父因病去世,我从市区赶回来奔丧,在葬礼的那天,长长的车队经过小镇回乡下,因为舅舅在早年曾得到过我叔祖父不少的帮助,这最后的人情债现在又落在表哥的身上来还了,表哥和我的阿姨们守在街道边,等候车队经过时送上花圈,车队停下来,我坐在后面的小车上,远远看到了表哥,我打开车窗,表哥也看到了我,因为时间短,我来不及下车,只能是向他挥了挥手,他也朝我挥了挥手。我们没有想到,这就是我们兄弟最后一次见面,就这样,离得那么远,就这样,轻轻的不经意的挥了挥手,却成了我们的永别。
  朋友早在车站等我,我流着泪接过他新买的口琴,给了他钱。朋友什么也没说,拍着我的肩膀送我又上了去舅舅家的汽车。此后的一个多小时,我手捧着口琴,不住的流泪。
  走进类似贫民窟中的舅舅家,阴暗的屋中零散的坐着几个人,舅舅看到我来了,哭着喊着我,我走向前,握着他的手,流泪的长叹一声,对着他说,不要哭了,再哭也没用了,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华姨躺在里间的床上,听到我的声音,嚎啕着唤我进去,我坐到她身边,抱着她失声痛哭。哭了一阵后,舅舅问我表哥的后事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舅舅说你们是最好的兄弟,你也能办好一些事,他的后事你来做主吧。我说你们把意见告诉我吧,舅舅说表哥的遗体在殡仪馆,我们在等交警部门追究肇事者的责任,等肇事者拿出赔偿后再把遗体火化。我摇了摇头,对他说,肇事者现在拘留了,终究跑不了,可是表哥的遗体要立即火化,我突然大哭起来,对舅舅说,我怕表哥冷啊。想起表哥静静的孤独的躺在冷藏柜里,我又是一阵揪心的痛,不停的干呕。舅舅抱住我,哭着说,一切你做主吧。午饭的时候,表嫂从娘家过来了,很坚强的样子,舅妈也从厨房里忙碌的出来了,端上饭菜,我看不到一位刚失去唯一儿子的母亲应有的悲戚。他们都劝我吃饭,两天没有吃任何食物的我,虽然很饿,却什么也吃不下,在他们的反复劝说下,我勉强端起碗,但是不行,因为吃一口,就有一次反胃,然后是呕吐,华姨看着我,为我端来了一杯开水,我开始和舅舅商量到远在八百多里外的上饶市横峰县去为表哥处理后事的人员,最后决定由表嫂、表哥的岳母、华姨和姨父、兰姨父、表妹、表妹夫七人和我一起同去,在明天遗体火化后回家,骨灰安葬在乡下老家的祖坟山上,我让舅舅在明天请来和他同村的表哥的几位舅舅等我回来后再安排回乡下的事情。
  中饭后,我们一行八人租了辆面包车,下午就赶到了横峰县交警大队,向承办人员表明身份、说明来意后,办好了手续,通过了解,我才完全清楚了这次事故的真相,8月26日晚大约八点多,车主胡建华、货主熊明春和我的表哥做为副驾驶员驾驶赣A87157跃进厢式小货车从小镇出发,目的地是浙江金华,开始由我的表哥驾车,一路平安,8月27日凌晨2点左右,我的表哥与车主胡建华换班,此后由车主胡建华驾驶,我的表哥睡在驾驶室后排小卧铺右侧,货主熊明春睡在左侧,行车仅一个多小时进入横峰县境内,凌晨三时许在320国道616M+290M处追尾停在道路旁的赣E11666东风大货车,发生车祸,车主即肇事者胡建华未受伤,两名乘车者,我的表哥因颅脑损伤,胸腹部受压当场死亡,货主熊明春因失血过多在送进医院时死亡。交警部门定性为重大交通事故,赣A87157驾驶员胡建华负事故的主要责任,赣E11666驾驶员许仁通负事故的次要责任。接过《道路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和《交通肇事伤、亡人员伤情鉴定书》,看着上面一连串冰冷的数字,我的心一阵痛过一阵。我们找了一家旅社安顿好后,天已经暗下来了,在一家小饭馆里开始吃晚饭,我还是什么也吃不下,要了瓶白酒,斟上满满的一杯,洒在了地上,算是祭奠我的表哥,在饭桌上,我开始征求表嫂的意见,先是明天表哥穿什么衣服离开我们,因为表哥一直过着贫穷节俭的生活,生前几乎没有穿过好一点的衣服,加上他还年青,不适合穿传统的寿衣,我主张从内衣、衬衫、西装买好一点的,这是他最后一次穿着衣服,我要他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离开我们,表嫂没有反对。我又提起骨灰回家以后安葬的事情,我说因为我尊重表哥生前的信仰,也尊重你们家属的信仰,但是你们也要尊重我们亲人的愿望,尊重我这个做弟弟的愿望,所以葬礼分两种情况进行,8月29日回家以后到8月31日离开家回乡下,全部按照基督教的规矩,由当地的教会和教友安排,不点蜡烛、不上香、不放鞭炮、不烧纸钱;但是8月31日回乡下时,我要烧一点纸钱、放一点鞭炮,这些钱我个人来出,就是这两个事情要你们答应,因为我不想我的表哥凄凉冷清的活着,也凄凉冷清的走啊。我的意见遭到了表嫂、表哥的岳母、表妹的坚决反对,表妹在我的厉叱下没有再说话了,但是表嫂、表哥的岳母却始终不同意,我凄然的叹息一声,问她们,为什么我能尊重你们的感情,你们就不能尊重我们的感情呢?表哥活着时候,我们兄弟一直是互相尊重的,从懂事开始,就算对事情有分岐,我们也是能为对方着想的。眼看着不能一致,我说,人都没有了,争下去没有意义,我先保留我的想法吧。想起表哥生前种种的苦,我又对表嫂说,表哥很孤单,我想找点什么让他带走,买块玉佩吧,我来买,做为送给他最后的礼物,是买生肖的图式还是买耶稣的图式,表嫂说买耶稣的图式吧,我想想,就答应了。饭后,送他们回旅社休息,我和华姨父一起去为表哥买衣服,整个街上,从内衣、衬衫、西装、袜子到鞋,我都一一仔细的挑选,让我遗憾的是,因为考虑到皮鞋的胶质不易火化,我只好为表哥买了双布鞋。回来的路上,又去玉器店挑了个玉佩,我对华姨父说,今晚我佩戴一夜吧,把玉暖暖,明天戴在表哥身上,他就会觉得不那么冷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在旅社门前碰到了刚出来的华姨,华姨一脸悲痛的告诉我,说表嫂她们在房间里,跪坐在床上,头顶着枕巾,不停的唱些她听不懂的歌,闹得住客们都在议论纷纷,我凄然一笑,对华姨说,这也许是她们信基督教的方式吧,由她们闹吧,不要理会就是了。
  躺在床上,华姨父、兰姨父、表妹夫都睡着了,黑暗中我望着房顶怔怔的发呆,往事一幕幕又涌现在我眼前,我想起了一手带着我们长大的外公外婆,受了一辈子苦的他们已离开我八年了,八年后他们最宠爱的孙子也随他们而去了,突然有一种恨袭向我,恨他们团圆了,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咀嚼着失去他们后无尽的凄凉。昏昏沉沉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但是我渴望的,表哥并没有入我的梦。
  
  
  2000年8月29日庚辰年八月初一星期二阴
  早上醒来,我喝了点稀饭,还是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饭桌上表嫂突然向我提起要买一块白布,白布上贴红十字,火化时要覆盖表哥的身体,我立即答应去买。在商店里买好布,贴好红十字,又买了一条香烟,我想到了殡仪馆可能用得上。
  到上饶市殡仪馆已近中午,问明情况,因为排队的关系要等到下午四点才能火化遗体,今晚却是回不去了,我不得已四处打听找到了馆长,拿出准备好的一条香烟,告诉馆长,我们从外地来,举目无亲,又是这样的惨事,能不能请工人中午休息时加班,我可以付加班费,馆长人还好,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又找到火化工人,一共两位,每人付了点钱算是加班费,并请工人在表哥遗体火化前把炉子清理干净,工人也同意了。随后我和表嫂又去为表哥买骨灰盒,在表嫂的挑选下,买了个刻有十字架的骨灰盒,应该是殡仪馆里最便宜的,我心里想也好,也应了表哥生前的信仰和节约。记得有一次,我曾带着表歌去卡拉OK厅唱歌,曾经得过中央音乐学院奖励证书的表哥居然问我贵不贵,我问他是不是还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唱歌,他说没有,我只好告诉他点一首歌两块钱,加上一点酒水食品,你尽情的唱吧,也不会超过一百块钱,表哥嫌贵,不肯去,并要我不要浪费这钱,我没有答应他,那晚都是表哥一人在唱,他很高兴,我比他更高兴。
  过了半个多小时,火化工人来通知我,让我去看表哥的遗体并为表哥洗漱穿衣,我站在火化炉前,静静的等着让我悲痛欲绝、永生难忘的那一刻,时间在我心里重重辗过一道又一道伤痕,表哥来了,我的身旁哭声四起,我静静的凝视着静静的躺在我眼前的表哥,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从童年到少年,漫长又短暂的二十一年,我们就是这样面对面的长大的,我以为我们还可以面对面的这样一起老去,可是他已经不再对我微笑了,不再对我流泪了,也不再对我说起他的喜和忧了,他就这样静静的躺在我面前,我们离得是这样的近,可任凭我怎样痛哭,怎么大骂,怎样呼唤,他都不能再答应我一声了,这就是我的大哥,我童年相伴少年相知情同手足至亲至爱的大哥,冰冷冰冷的大哥,他静静的躺在我的面前,神情安详的像是在做一个梦,做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幸福的快乐的永远的梦,我用颤抖的双手抚过他的脸,那一刻我的表情像一个木头人,只是当我的双手轻轻抚上了他那可能因为突然受了惊吓半开的双眼,我用尽力气仰天长叫一声天啊,抱着表哥痛哭不止,姨父们过来劝我,表妹夫过来劝我,火化工人也过来劝我,我哭着说,你们让我再抱抱他啊,他是我的大哥啊。他们强行拉开我,怎么也拉不开,华姨父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你自己要保重啊,你还要做事。是啊,我还要做事,为我的大哥做最后一件事,我忍住哭声,对也在嚎啕大哭的华姨、表妹、表嫂说,你们也不要哭了,我轻轻的从胸前取下玉佩,又轻轻的在表哥胸前戴上,工人提来了水,我拿着毛巾先为表哥仔细的擦洗头和脸,表哥的右太阳穴边有一个略小于小手指的洞,没有血迹,很干净,只是鼻孔下面有一丝干涸的血迹,我流着泪慢慢的擦干净了,在我抱起表哥的身体,想为他脱下衣服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了,我无力的对姨父们说,请工人师傅来做吧,工人来了,劝我们都离开,到旁边的小休息室去坐一下,我让他们都走了,对工人说,你们做吧,我就这样看着,好吗?擦洗完后,换上所有的新衣服,工人问我要不要稍微化化妆,我望着干净整洁的表哥,摇了摇头说,这是我大哥本来的样子。工人们把我的大哥抬到了火化炉前的活动床上,我知道最后一刻就要来临了,我轻轻的为表哥盖上白布红十字后,来到休息室请她们来看表哥最后一眼,只有华姨哭着扶着休息室的门远远的看了一眼。我流着泪跪在表哥身前,握着表哥的手,轻轻的吻着表哥的额头,在心底暗叹一声,大哥啊,永别了,这一次真的是我们兄弟永远的别了,假使有天堂,天堂的路上一个人走好啊。随着炉门开启又关上,熊熊火焰淹没了我的大哥,这一次,我真的永远见不到他了。
  随着炉门关上,我冲出火化厅,在空荡荡的殡仪馆门前仰天痛哭,华姨出来边哭边劝我,我对着她惟有摇头,在姨父们的劝说下,我又不得不止住哭声,一个人呆坐了一会儿,我进去问工人,能不能让我从窗口再望一眼,工人答应了打开了炉窗,我只看到了里面一团火焰,我的心也似在那场烈火中焚烧着。我小声的请工人不要用铁叉子去炉里面翻动,我说,如果时间还够的话,请你们不要去惊动他,他会害怕的。工人们不置可否,告诉我他们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人死就是一场空,没有什么灵魂的,我没有回答他们,只是要他们答应我的要求,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就答应了。我又问他们骨灰出炉时的情况,工人们很理解我,拿出一把新扫帚,说这是没有用过的,很干净,然后又找出一块铁板,用另一把扫帚扫得很干净,再问我行不行,我感谢着他们,又要他们仔细清理出全部的骨灰,他们都答应了,为了感谢他们,我又买了两包香烟送给两位工人。当工人得知我们是表兄弟时,很是感慨,说亲兄弟中都很少有这样的。是啊,我们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可是再亲,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在悲痛、焦灼的等待中,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工人们通知亲属准备取骨灰,站在火化炉前,看着工人取出表哥的骨灰,在一片哭声中,我任由自己的泪水肆意流着。工人一边在铁板上用扫帚扫着骨灰,一边让我们再等一下,要让骨灰冷却下来再装进骨灰盒,我默然的点点头,清理完后,工人又请我观看火化炉里,问我满不满意,我仔细的看着,又是默然的点头同意。
  我亲手捧起表哥温暖的骨灰,一把一把的装进骨灰盒里,然后把骨灰盒交给表嫂,由她捧着,我们一路哭着在一片哀乐声里走出了殡仪馆。
  出了殡仪馆,我强忍着悲痛,告诉他们一定不能再哭了,因为我们要坐汽车到市内,然后再坐火车回家,再哭下去可能别人就不会让我们上汽车和火车了,说完就把骨灰盒装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帆布包里。一路上我抱着帆布包,抱着我的表哥,偷偷的用纸巾擦着不时流出来的眼泪。
  下午六点多,舅舅已在火车站等着接他唯一的儿子回家,我们下了车,在站台上我亲手从帆布包里取出骨灰盒,双手捧着交给了舅舅,站台上又响起了一片哭声。我搀扶着舅舅,走进了离铁路边不远的他们的家。从舅舅手里又接过骨灰盒,在阴暗的屋里,把骨灰盒端正的摆放在正中的桌上,站在桌旁,俯抱着骨灰盒,我不顾一切的痛哭起来,很多人又来劝我,我哭着说,你们让我好好哭一次吧,这么多天来,我想哭,可我不敢哭啊,现在表哥回家了,你们让我好好为他哭一次吧。
  晚饭的时候,我已近虚脱,强迫自己吃了几口, 又不停的反胃,想吐,拼命的压抑着。晚饭后,我把舅舅、舅妈、表嫂、表哥的两位舅舅、华姨父、兰姨父、表妹、表妹夫请到表哥的骨灰旁,商量着明天和后天要办的事,我说,表哥的丧事从简,明天没有什么事情,主要是麻烦表哥的两位舅舅,因为你们同村,所以明天两位舅舅要回乡下,回去前买好三桌人的菜带回去,还有水泥、石灰、砖明天也要买好,回去以后,在祖坟山上,在表哥祖先们的墓旁找一块好地方,不能让表哥离他们太远,那样太孤单了。因为外公外婆都安葬在小镇上,舅舅插话说,表哥曾祖以上的墓地都找不到了。我叹了口气,又对表哥的两位舅舅说,那就找块空敞的地方,最好是墓地能背靠阴凉,前面开阔又有流水经过,墓穴不要大,但要深一点,墓墙要砌整齐些,表哥的两位舅舅答应着会办好。我又转向问舅妈说,明天一切按你们当地基督教的规定办,不放鞭炮,不点烛上香,不烧纸钱,请你们的教会来做个祷告吧。我明天去为表哥刻墓碑,你们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吧,后天就由我来依着传统的一点风俗来办。我又交待表妹夫明天早点去为表哥做一个遗像。然后我又问舅舅回乡下的一辆车有没有准备好,舅舅说没有,我说今天晚了,这个事不好商量,如果明天你还找不到朋友的车肯来帮忙,那就到市场上去请吧。然后又说了些其他的事,大家就各自找地方睡去了。阴暗的房间里就剩下我和舅舅两个人,我和舅舅说,你睡么,舅舅说不睡,我说我是不睡的,那我们就一起为表哥守守灵吧,说着眼泪又出来了。舅舅有些气愤,告诉我其实表嫂的娘家有一辆中巴客车,现在是由表嫂的弟弟跑短途客运,而且表嫂弟弟的驾车技术还是表哥手把手教会的。我当即就很难过,责问舅舅为什么当时商量的时候不向表嫂提出来,舅舅说表嫂没有主动提,他也就不愿提。我说她没有主动提是她的事,你为什么不提,现在等她走了你再在我面前提有什么用?一夜不眠,一夜无话,我和舅舅坐在桌子的两旁,呆望着桌上表哥的骨灰盒和镶在骨灰盒上的小照片中表哥向我们的微笑,在他的微笑里,我们坐到了天亮。
  
  
  2000年8月30日庚辰年八月初二星期三阴
  吃早饭的时候,表嫂来了,我坐在表哥的骨灰盒前,缓缓的问表嫂车的事,我对表嫂说,舅舅在这里朋友不多,没有什么人能帮他,去市场上请车费用也高,现在家里这个样子,能节约的还是要节约,你娘家有车子能来么?这是你的丈夫,是他们的女婿,是你弟弟的姐夫,这是最后一次送他,家里既然有车,就不要到外面请了。表嫂显得很犹豫,说他的弟弟走乡下路可能技术不好。我说开车跑客运的人技术不过关怎么行,既然是这样,那明天留下车子吧,因为车子难找,会开车的人不难找,我请会开车的朋友来开吧。表嫂说要回去和娘家商量,怕家里人认为不吉利。我听着心中一股无限的凄凉,我说这有什么不吉利的,这既不是遗体,也不是棺材,只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这也是你们的亲人啊,你要是认为不吉利,那别人不是认为更不吉利吗?这样的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表嫂只好答应了。
  陆陆续续的来了一些人,都是基督教的教友,舅妈、表嫂、表妹出面接待,我也曾认识过里面的一些人,但都不熟悉,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我听着舅妈的一些话心里很不舒服,她每见着一位教友,竟然会略带微笑的说,这是主的保佑,儿子已经去了天堂。我无法理解一位刚失去了唯一儿子的母亲竟然会是这样的言行,便早早的出了门,来到了街上,按照昨晚排好的格式找到刻碑店,请人刻好墓碑下午来取,在刻碑店里想到阴暗的房里表哥的骨灰盒孤凄的摆在桌上,随手挑了两个小花圈。回到表哥家里,听说祷告已经做完,人差不多都走了,母亲和阿姨、姨父们这时从小镇上已经赶过来了,正站在屋外小声的哭泣着,我没有说话,来到房里,骨灰盒在中间,把小花圈紧依着摆在两边,看上去表哥也就不再显得那么孤零了,心中好像稍有一点安慰,我叫过表妹,说太安静了,表哥生前喜欢音乐,你找个录音机放放他生前喜欢听的歌曲吧,表妹答应了。这时舅妈走过来要我把花圈拿开,她说她基督教规定不允许有花圈的,我厉声问她这是什么基督教,基督教里哪一条有这样的规定。舅妈没有做声就走了,在我回身去找磁带的时候,回来时却发现小花圈已经没有了,表哥的骨灰盒显得格外孤凄的摆在桌上,我转身问表妹花圈呢,表妹没说话,我又问舅舅,舅舅也没有说话,我忍不住一阵咆哮,问舅妈,天堂就那么好吗,真的那么好吗,那你怎么不早些去,你要想去随时都可以去的啊,为什么要让我表哥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啊,他生的孤零,死了还是这么孤零,这是你亲生的儿子呀,是你唯一的儿子呀,你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放过他。舅舅这时才说是舅妈让他放起来的,我长叹一声,我说你去拿出来吧,舅舅没有动。此时的我已经万念俱灰。我回望一眼表哥的骨灰盒,转身向屋外走去。舅舅问我去哪,我说我回去,舅舅挡在门前不让我走,我冷冷的对他说,你放我走吧,他有父母、有叔叔、有舅舅、有姑父姨父、有妹夫、还有其他的表弟,有什么事情有他们做,我扪心自问,生,我对得起他,死,我对得起他,我这个做表弟的,再也没有能力了,我一边说一边流着泪。舅舅大声的骂我还是不让我走。我声嘶力竭的叫着,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珍惜他,现在人都死了,也不要这样费心了,干脆一把洒到河里,大家都无牵无挂,舅舅,你说怎么洒吧,我去帮你洒。这是母亲和阿姨们也哭着劝我冷静,我说我没办法冷静了,今天要么我走,要么他把花圈拿出来摆回去。舅舅也跟着大哭起来,转身放回了花圈。我坐在门外,一个人呆了一会,又走到屋外长长的铁轨旁,望着长长的铁轨,沿着长长的铁轨来回的走着,想起和表哥一起曾沿着这长长的铁轨散步聊天,我又禁不住泪流满面。
  下午我到刻碑店拿回了墓碑,顺路又买了一些纸钱和鞭炮,回来后,叫来大姨的儿子,一起帮我剪纸钱,准备明天回乡下的葬礼用,我告诉表弟按照传统的风俗,回乡下这么远的路,要安排两个人,碰到十字路口和过桥时,一个把壶,向地下洒点酒,这叫招魂酒,一个往地上洒纸钱,这叫引魄钱,然后还要找个人放鞭炮,表哥生的冷清,再怎么我也不忍心他走得也冷清,我说这不是迷信,这是一种风俗,是一种感情,正在我和姨父、表弟说着话时,表嫂和表哥的岳母来了,表哥的岳母看到我正在准备纸钱,当即大声对我说,你要是明天这样的话,那我家的车子就不来了。我听完她的话,怒不可遏,拍起桌子大骂,那就不要来了,现在你也给我滚。表哥的岳母说这是我的女婿家,凭什么要我滚。我连连冷笑,对她说,你没有女婿了,你的女婿已经死掉了。表嫂对我说,你不能对我妈这样说话,也不能准备纸钱,要不我家的车子真的不来了。我依旧是冷冷的说,不来就不来吧,这世上车多的是,我可以花钱去请,三百不行就六百,六百不行就一千二,我不相信请不来一辆车,就是请不来,明天你就不要捧你丈夫的骨灰盒了,我这个做弟弟的来捧,我走也要走到山上去, 我爬也要爬到山上去,你相信么。表嫂和表哥的岳母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过了不多久,来了两位老人,听说是表哥的伯丈人夫妇,他来对我说他的弟媳回到家后,他把他的弟弟和弟媳骂了一顿,这次来是向我道歉的,并表示回去后继续说服他的弟弟和弟媳,我对他说了声感谢,说车子就不要来了,来了我也不要,他们人愿来就来,不愿来我也不强求。接着我又请表哥的姨父和舅舅的朋友去外面请车子。
  晚上又陆续的来了些人,不多,表哥生前也没什么朋友,只有一个好朋友来了,我和他说了一会话,送他回去了。舅舅、母亲、阿姨们陪我坐到深夜,我劝他们休息去后,一个人又静静的坐回表哥的灵前,望着他的遗像,抚摸着他的骨灰盒,一次又一次的流泪。这是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兄弟还能互相触摸的晚上,我知道过了今晚,我所能看到的不过是一堆黄土。二十一年来我能记起的历历往事,我们一起经过的悲欢离合,一幕幕来回的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死,并不可怕,生有何欢,死有何哀,我所悲哀的是表哥短短一生受尽苦难,饱尝世态炎凉和家庭的重负,却始终不失乐观的态度、积极的行动,他忠厚、节俭、勤奋,他是那么的爱着父母妻女、亲人朋友,他还年轻,他正在热情的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改变生活,正在他开始有了能力改变并可能可以改变的时候,命运却是如此的捉弄他,连努力的机会都不给他,而他死后,他的家人并没有因为他的死而猛醒,将来他的女儿,他唯一的骨血,留给我们唯一的希望又该怎么办。我流了一夜的泪,悲哀的思考了一夜,不知什么时候伏在表哥的骨灰盒前睡着了。
  
  
  2000年8月31日庚辰年八月初三星期四阴转雨
  早上醒来的时候,依稀记得做了一个梦,梦见已离开我八年的外婆,却想不起还梦到了什么,我想,亲爱的外婆知道他的孙儿要和她团圆了,也许是来接表哥的,在外婆的眼里,我们永远是那么的弱小,永远是她的牵挂,在贫穷困苦中过了一辈子的她,不能帮到我们什么,但是她可以用温暖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可以用她布满老茧的手牵着我们,不让我们跌倒,或者我们受伤了,在她不宽的怀抱里我们却能感倒无比的温暖和安全。是的,现在外婆也一定很难受很难受,因为他最宠爱的孙儿又受尽了她一生所受的苦。
  上午,该来的人都来了,不来的人也不会来了,不多,二十多人吧,我和舅舅说,我们走了,舅舅也要回乡下,我说不必了,是你生的他,他来的时候,你在那里满心欢喜的迎接,现在他走了,你不必送了。这时母亲和阿姨们在屋里已哭成一片,我捧起表哥的骨灰,环顾四周,本想交给表妹的,但看到表嫂也站在身旁轻声的哭着,心中暗叹一声,把表哥的骨灰盒交给了她,把表哥的遗像交给了表妹,看着小侄女在舅妈手上不懂事呀呀的哭着,我挥了挥手,对华姨父说,放鞭炮吧,叫醒表哥,我们送他一起回家吧。
  上了请来的客车,乡下的道路一路颠簸,遇到十字路口和过桥,我往车外洒洒招魂的酒水,又让表弟洒洒引魄的纸钱,在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在一片嘶哑的嚎啕声中,我送我的表哥在最后的归程。
  车子直接来到祖坟山下,山是一片丘陵,村子就在不远的那边,这里是外公的老家,几年前我和表哥曾来过这里拜访外公不多的族人,那一次是多么的高兴,朴实的亲人热情的招待着我们,我在表哥的引见下认识了外公的族人,这是我第二次来,但这一次却是送表哥最后一次回老家,外公外婆安息在百里外的小镇,外公祖辈的墓地又不再可寻,只有表哥一个人孤凄的回到故土。下了车后,母亲和阿姨们已是悲痛欲绝,哭着喊着,声音嘶哑,一篇又篇的呼唤着表哥的名字,有的挡住去路,有的瘫倒在地,有的拉扯着表嫂不让她走,表哥的坟地就选在大路旁不远的一片丘陵上,小小的墓穴已经挖好,表哥的舅舅和外公守在一旁,母亲和阿姨们蹒跚的拥着表嫂一路哭喊而来,我看着小小的墓穴,接过表哥的骨灰盒,抱在怀里嚎啕大哭。永别了大哥,我俯身轻轻的把骨灰盒放进墓穴正中,又掏出放在身上几天的口琴和那首哭表哥的诗,轻轻的放在骨灰盒一侧,然后跪在地上,俯看着墓穴,痛哭不止,母亲和阿姨们围跪在我身旁陪着我一起哭喊着。在表哥舅舅的催促下,我轻轻的洒下了第一把土,慢慢的,黄土淹没了表哥的骨灰盒,也淹没了我的心,淹没了过往所有的欢笑,淹没了旷野里四起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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