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三五年的高枧战斗中,一颗子弹从我右臂膀的一边穿进去,带着一个很大的喇叭口,从另一边穿出来。当我倒下去的时候,一颗手榴弹正好又在我右面爆炸。于是,我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神志恢复,耳边的枪声已停止。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倚着一棵老橡树,躺在大森林中的一块小空地上。我的右臂、左手和右边臀部,都已被包扎好,虽然痛得不怎么厉害,但浑身上下一点劲也没有,一双手和半边身子不能动弹。 太阳已落在西边的山谷里,大森林里一种暗淡的颜色越来越浓厚,到处在升起那种讨厌的暮雾。 我用力把沉重的眼皮抬高点,才发觉,战士们在附近蹲着、坐着。正在十分匆忙地吃着东西。 “连长,你醒啦!” 冷不防,身旁响起一个夹着浓重童音的嗓门。我侧过脸一看,才发现紧靠在我身旁,还坐着一个人哩。刚才光注意远处,竟一点也没发觉。 “你醒啦,好啊好啊。肚于饿了吧。......” 他继续热情洋溢地说着,一面放下手里的一只小洋瓷茶缸。“你等等,我马上就回来。”他拿起另一只比较大一点的洋瓷茶缸,走了。 这只茶缸是我的。 “这人是谁呢?我们的侦察连又上哪里去了呢?……”我正在想着,这人又喜孜孜地跑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走近了,我才看清后面的是师参谋长。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参谋长已蹲下身子把我轻轻按住说:“吴连长,不要起来,能争取时间多休息一会,就多休息一会。’ 我顺从地躺下,从参谋长的话里,我猜测出部队可能马上要转移,那我……,这副模样…… 果然,参谋长的语调变得严重起来:“你们的侦察连已由师部侦察参谋带着,出发去执行任务了。部队吃完饭,马上要转移。组织上已决定把你留在这里养伤。”参谋长说时,指指那个人:“这是卫生队里调来的卫生员,负责给你治疗,照顾你的生活。” 我不禁把这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这时,我才看清楚,他不过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孩于啊!退了色的八角帽上缀着一颗新的红布五角星,显得更是鲜艳。五角星下,是一张圆圆的、胖胖的脸,因为挂着笑,那对乌黑的眼睛更深地躲进丰满的脸颊里去了。鼻子也是圆圆的,还有点往上翘,好象一个小蒜苔。他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装,一条浅蓝色的军裤,打着一副深蓝色的绑腿,脚上穿一双用阔叶草编成的草鞋。衣服虽旧,但洗得很干净,显得很神气。最显眼的是他腰上扎的皮带。这原是国民党高级军官的三角武装带,被他搞来后,去了那条背带,大约还嫌长了点,又剪去一段,打上新的孔。他个子矮而胖老阔老阔的皮带紧紧地捆着,正中的铜头被他擦得亮晃晃的,格外衬出他全身这副打扮的神气,使人感到:这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小鬼哩! 我正对我的新伙伴看得出神,参谋长又说道:“这里和山下的村子离得不远,明天天亮前,你们也得离开。再往山上走、可以找到地方党员们住过的小草棚子……” 一个警卫员跑来,向参谋长报告:部队要出发了。 我心里一阵紧张,参谋长已发觉,替我扶正一下帽子: “不要难过,我们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字一字地说,“那时,我给侦察连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上山来找你们!” 参谋长又向我的新伙伴叮咛了几句,就走了。没走几步,他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来,摸出自己的烟袋,扔给我的伙伴,对我笑笑说。“你这个烟鬼,全给你了! 我们的部队走了,悄悄地隐没在这昏暗的大森林的远处,隐没在这越来越浓重的暮雾。…•他们走了。 “连长,粥汤要凉啦,我来喂给你吃吧。” 这声音是那么恳切,我抬了抬头,望着我的新伙伴,觉得有了巨大的依靠。 “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宇?” “我叫修水,连长。” 修水?好奇怪的名字。我不禁自语了一声:“修水?” “嗯,修水。”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听说,妈妈在修水河上生的我,后来人家就叫我修水了。” “你生在修水河上,为什么是‘听说’的呢?” 我充满着好奇:“修水,你姓什么?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不知道……” 修水背过脸去,有点呜咽地说着。我非常后悔,竟在无意中挑起了他的伤心事。是啊,每一个红军战士,谁没有一段带着眼泪的身世!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都沉默起来,只有山风在树梢上呼呼地吼叫着。 “修水,我们吃粥汤吧。你吃,我也吃,我们一起吃。”我总算想出了一句话。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转过脸来:“我已吃过了,连长,你的手不方便,我来喂给你吃。”他装得象大人哄孩子一样,可是睫毛上还有一颗泪珠没擦掉。 “修水,我叫吴咏湘;你以后叫我的名字,或者叫‘老吴’,”好吗?” 修水天真地笑了:“好的,老吴。那你快把粥汤喝了吧。” 我也说:“好的,修水。” 天已完全黑了,我们决定就在这松树底下过夜,等天一明就向山顶走。 我们不敢生篝火,修水找来了一些干草,给我垫在身子下面,照顾我躺下。我把身于挪到一边,让出一半地方:“修水,你也休息吧。 “不,老吴,你睡吧。” 他说时,从身上的小饭包里,摸啊摸的, 摸出两个手榴弹,一个挂在腰皮带上,一个握在手里,还打开盖,取出弦线上的小铜圈,套在无名指上。然后,挨着我坐下,不时警惕地向四周观望。 “修水,你也休息吧。我这人睡觉时很惊醒的,一有动静马上就会醒。不要紧的,你也躺下来吧。” “不,老吴,你睡吧。”他重复着这句话。 我再说,他也不听.我只好作罢。 一闭上眼,我就睡着了,但很决又冻醒了。 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在这深夜的山间大森林里,山风象针刺似地不停地刮来,夜露家冰水似地盖下来,而我们身上既无棉被,更无棉衣。 猫头鹰在树上凄厉地叫着,狼在远处哀嚎着,大树在寒风中颤抖……深夜的山间大森林啊! 修水到底年幼,经不住这种寒冷的威胁,他浑身抖着,显得十分不安。 我不能再睡了,咬咬牙把身子支撑起来。 “修水,你去找点干树枝,我们来烧些火,取取暧吧……” “点火?能行吗?” “不要紧,深更半夜,白匪不会到大森林里来,点了火,还可以防防野兽。” 他犹豫了一下,就把手榴弹放好,去抱干树枝了。篝火燃烧着,修水的圆脸又红润起来,但他确实是疲困了。我们就在篝火边,干草堆上,倚着大橡树,拥抱在一起,用彼此的身体互相温暖,抵御着这深夜的寒冷,渐渐地,我门把一切都忘了。 当起得最早的鸟儿开始叫嚷的时候,我们也醒了。 修水又去抱来一些干树技,还从溪涧里盛来两茶缸清泉水。“老吴,我来生火,我们煮点米粥,吃了再走,好吗?” “修水,” 我笑了笑,“谢谢你,还是先让我吸袋烟吧!” “啊,我倒忘了,”他急忙把茶缸放下,帮我拿出那根小竹烟杆:“参谋长关照过我,说你一天不吃饭不要紧,不抽烟可不行,是真的吗?” 看他那认真的样子,真把我当作一个十足的烟鬼了。 我吸烟,他生火。烟吸光,火已生得很旺了。修水动手烧粥了。他带着两条装满的米袋,一条比较大,另一条比较小,我很奇怪地望着他,他打开大米袋往大茶缸里放米,打开小米袋往小茶缸里放米。这难道是因为好玩吗?我忍不住问他。 “大米袋是领导上分给你的食粮。”他很认真地说, “小的那条是我的。” “你呀,修水!” 他望望我,笑笑,开始烧粥。 等我们把又热又香的热粥喝完,树林里已亮了,太阳也快升起来了。肚子里有了热的食物,身上就长出不少力气。 “修水,你帮我找根撑撑的树枝,我们好走了。” “我来背你,不用找树枝。” “这怎么行,不行!你还是帮我找根树枝吧。” 修水显然是个轻易不改变自己主张的孩子,可是这一回,我比他更固执。他不同意我的主意,我就不走,他拗不过我,只好给我弄了一根树枝来。 我臀部的伤不十分重,左手只伤了手指,右臂膀伤的也只是肌肉。我咬咬牙,就拄着新做的拐仗,一边由修水扶着,开始上山去寻找我们的“家”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小草棚。 爬过了一个山坡,己经没有路了。树林显得更加荒凉,也不知道这里离山顶还有多远。 走走坐坐,坐坐走走,急行军半个小时都能走完的路,我们竟从早晨直走到中午时分。我们爬上了黄龙山的一个高山峰。这个山峰长得很怪,活象是这座山长出来的一个大瘤,往斜面刺出去。 我们坐在山峰凸出部分尽头的树丛里。通过树干,一眼可望到很远很远的山谷下面。多深的山谷啊!它好象是没有底的,到处是绿色的大树,我们就象蹲在这树海中的一个小岛上。 忽然,天上一亮,一块厚云推开了,头顶上的太阳露出脸来。遥远的绿树丛中,有条带子似的东西,迎着这强烈的阳光一闪。 “这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你的摇篮哪!”我说,“修水河哟。” “真的?是修水河?”修水一听这话,便站起来,踮起脚尖,露出一副向往的神色:“真是修水河…”他呆呆地望了一阵,忽然转过头来问我:“老吴,将来我们把白匪打光了,你想干什么活呢?” “到那时再说。” 我说。 “我可是已经打算过了,打光了白匪,我要到修水河上去撑船。我早已决定了!” 我怕又会引起他的伤心事,就站起来:“我们再走一段路,找个隐蔽的地方,烧点饭吃,好吗?” 于是,我们又踏上了旅程。 巍峨的幕阜山,它有多大,我们不知道;它有多深,我们不知道;它有多高,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我们只盼望能找到我们心目中的那个“家”。 翻过一岭又一岭,爬过一坡又一坡,可是我们的“家”在哪里?她离我们还有多远?在这密密的森林里,我们就象飘浮在茫茫的大海中一样。 三个昼夜艰难地在我们身边过去了,修水的胖脸开始凹陷下去,他面颊上朝霞似的红晕也消失了。我心里涌起一阵不安,我觉得十分难过:唉,多么好的一个孩子,是我把他牵累了。 “你怎么啦,老吴?”修水瞪着机警、不安的眼睛。 “是不是伤口又痛了?” 我知道,我如若说出心里想的那个念头,他准会生气的,也真是.被他这一问,我好象觉得伤口突然地疼痛起来、就顺势点点头:“就是右面的臂膀有一点点痛。” “来,我们先换一次药吧。” 他生起篝火,又盛来两茶缸清泉,放在火上煮。然后从小饭包里拿出一瓶碘酒,一个探针,一些纱布——这是我们仅有的医疗设备和药品。 修水动手解我右臂膀的纱布。哪知道渗透了脓血的纱布,已牢牢地粘在烂肉上,揭动它,就好象在剥我身上的皮,可是纱布不揭开,伤口怎么洗,药怎么换呢?我咬紧牙关,浑身上下每条青筋都突起来。 “我慢慢揭,老吴。” “不要紧,修水,你使劲好了!” 纱布一揭开,伤口露出来,只见一团墨黑的烂肉,在往外渗出乌黑的脓血。我心头一跳,想不到伤口成了这副模样,看来这条臂膀是完了。 心里刚盖上这个阴影,我猛想起修水,组织上把我的治疗和一切,都交给他了。对他来说,我的一切就是他的责任。我不能让他担心发愁,就装着笑,说道: “不要紧,没什么!” “不要紧,没什么!”不料,他也说出这句话来。我们几乎是齐声在说,互相安慰着。 “要是有点麻药就好了。” “修水,你动手洗吧 ,”我带着鼓动的口吻:“个把伤口算得了什么!” 水已烧热,他用干净纱布蘸着热水,开始洗着。一面洗,脓血就一面流,越洗越多。 “我看,将把烂肉清除掉才行。” “修水,你瞧着办好了。”我把臂膀向他靠拢一些。 修水把一小块纱布,扎在探针上,然后插到伤口里去。 这一下简直好象有一把刺刀,插进我的胸膛,我气也喘不过来,身子止不住象冷风里的树叶一样抖起来。 伤口就是这样在清洗着。洗好以后,塞入一条在碘酒里浸过的纱布,就包扎起来。我被冷汗洗了个澡;这时伤口虽然舒服了一些,但仍象有无数根钢针在里面刺着。 修水把换下来的脏纱布洗干净,晾在树枝上。一切都收拾好,他依着我坐下,望着我:“痛得好一点了吗?” “不痛了。”我说,“修水,够你累的了。烤烤火,你睡吧。” 他又仔细望望我的眼晴:“你骗人!伤口一定还在痛。我给你轻轻揉揉。” “不不。” 我怎么也不能再劳累他了,就又撒了一次谎:“碰着它,更加痛。修水,你睡吧。” 他想了想,忽然扬起脸,露出一副天真的神色:“还早呢。老吴,你听过关于修水河的歌吗?我来唱给你听。” 说句老实话,伤口越来越痛了,哪有心思听唱歌啊。但我不能扫修水的兴,就装出高兴的样于,还拍了几下手: “欢迎啦!” 修水在篝火上又添上几根树枝。新加上的树技在火里“啪啪”地响着,火苗更旺地窜起来,把他的脸照得绯红。 我们挨紧坐着,背靠在老橡树巨大的身躯上,修水开始唱了: 幕阜山下有条河 滚滚河水流不枯 河水流啊流不枯 哪有船家苦处多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修水的歌声,他的嗓子有点沙,歌声甚至带点涩味,可是却充满着一股深沉的感情。我又想起了他的身世,我再也忍不住了: “修水,你怎么生在修水河上的,能告诉我吗?”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顺埃姬说,” 他往我身边紧挨了一下,低低地说:“爸爸是船工,妈妈在船上给船东家烧饭,我就就在船上。” 他停顿了一会,声音更低沉了:“有一次,船不知靠在哪个大码头上装货,管码头的恶霸看中了我妈妈,买通当兵的,把爸爸捆去当兵。妈妈,她……她抱了我,跳进修水河……妈妈;”他感人心弦地低唤了一声,一转身完全象小孩子似地伏在我怀里哭了。他没哭出声,在饮泣,浑身都在抽搐着。 苦命的孩子啊!我早已忘了痛,右手竟异乎寻常地有了力气,在他肩上抚摸着。 “后来,”他一面饮泣一面又说,“一个孤苦零丁的埃姬,在河边把我捞起来。她就把我养着。去年,埃姬又死了,正巧红军路过,……” “修水,不要难过,”我说,“修水,我们都有一笔仇,总有一天会报的!”“老吴,你不知道。” 他的肩膀还在一耸一耸的,“别人有仇,就知道仇人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可是我,我连自己爸爸妈妈的姓名,也…,也不知道啊。爸爸要是没有死,妈妈要是还活着,我们要是能见面,也……也不认识啊!……” 修水说到这里,大哭起来。 “不要难过,修水,” 我除了抚摸他的肩膀,不知再怎么才能表示出我的同情和安慰:“总有一天,蒋介石会被我们打倒,那时候,所有的恶霸、地主,都要被我们一个个抓起来严办,害你一家的那个恶霸,也逃不掉的。修水,你说对吗?” “嗯。” 他带着哭音,轻轻地应了一声。渐渐地,他的肩膀抽耸的次数少了,他饮泣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修水;你睡着了吗?” 没有回声,他睡着了。 谢天谢地,第四天中午,当我们爬上一条山岗的时候,在一片矮树林的空隙中,发现了一个被风雨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草棚子。 我们的“家” 终于找到了! 这种草棚子,在山下是见不到的。两根丈来长的树干交叉起来作为进出口.另一条长一倍多的粗树干,一头着地一头门顶上,又作屋梁又作墙架。 我们一直忙到太阳下山,总算把树枝茅草拼成的墙壁补好,又用干草在里面铺了一张床,床前挖了个小坑,支几块小石头,作为火炉和饭灶。 “家”,布置好了,修水就生起火,开始烧饭。我们并肩坐在床上,望着不断窜上来舔着茶缸底的火舌,呼吸着新鲜树枝和阔叶草散发出来的清香,听着茶缸里扑扑跳动的声音,心头充满着温暖。 生活安定了,心情愉快了,伤口也好起来了。我右臂的伤口已开始收口结疤。我们非常高兴。 但是我们的快活生活没有维持多久,新的困难接踵向我们袭来。首先是,我的烟袋见了底,一小瓶碘酒也紧跟着快要露出瓶底,而几条纱布换了洗,洗了换,已成了挂面似的条条了。 没有烟抽,算不得什么。没有药和纱布,伤口可就成问题了。白天,我看到修水罩着乌云似的脸色,夜晚,我听见他翻来复去挪动身体的声音,这些都更使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神色。 “修水,来,再唱个什么歌,好吗?” 我装出一副兴趣浓厚的样子。 “我要去洗纱布哩。” 他推托地说。 有时,我好不容易编出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使人笑一笑的笑话,就喊他道:“来,修水,我来给你说个笑话。” “我要去找点干树枝,家里柴禾没有了。” 他又拒绝了;唉,能有什么法子,使我的伙伴高兴起来呢?我装出来的笑容大约是笨拙的,一点也不能瞒过他。我完全懂得,他在为我担心,他在因为自己没有办法照顾好我而难过。然而,这怎么能怪他呀! 有一天下午,太阳很大,修水不知蹲在家门口搞什么东西,轻轻地传来石头和石头相撞的声音。我想起中午时候,修水曾对我笑了笑,好象心中揣着什么宝贝,但时辰未到,不能揭晓。我本想趁机和他开开玩笑,不料他一吃完饭,就急着拿茶缸去洗,以后就没有回到家里来,老蹲在门口搞石头片。 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已斜着把右边的树荫摊在家门口。修水一手拿着我久久不用的烟管子,一手托着一包什么东西,喜孜孜地说:“你醒啦,来,抽抽这个,试试看。’ 我一看,那包里是一种褐黄色的东西,颜色和模样,都和烟丝差不多。 “烟丝?”我很惊讶,“哪里弄来的?” “我看到杉树皮的颜色,和你抽的那种烟丝差不多。”修水咧着嘴说,“我就掰了一些来,晒了个太阳,刚才把它碾碎了,样子和烟丝差不多。你抽抽试试,好吗?” 树皮怎么能当烟丝吸啊,修水可真是个孩子,但我不能拂他的一片好意和苦心,忙说:“好哇好哇!对对!抽抽试试。” 他帮我满满地装了一锅,点上了火,我就认真地吸起来。真没想到,晒干碾碎了的杉树皮,抽起来居然也是满嘴烟雾,引起了我那苦熬已久的烟瘾,我狠狠地把烟雾吞咽了下去,颜色变淡了的残烟,从鼻子里冒出来。我只觉得一阵满足,浑身上下异常舒坦 嘴里还遗留着一种真正烟丝所没有的清香。 “行啊,修水,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我大口大口地猛烈地抽起来。 修水比我更加高兴,他高声叫道:“老吴,你的抽烟问题,完全解决了。杉树皮有的是,你抽一千年也抽不完啊! 我们家里又充满了愉快的气氛。 “老吴,明天要是太阳光大,我扶你出去晒晒太阳,好吗?” “好的好的,” 我说,“顺便把我们的家产也晒晒,它们恐怕也象我一样,要霉了哇。”我们昨笑了一阵。修水挨在我身边坐下,逼着我讲那个存了好久的笑话。 第二天,太阳光果真很好。修水扶我出了门,在门前的小空地上坐下来。阳光象一条条金色的光带,撒满在树林里,各式各样的鸟儿争着在叫。小松鼠在树枝上窜来窜去,有时停下来,对我们呆望了一下,又转身风似地溜得无影无踪,过一会,又在另一条树枝背后探出头来。对面远远的山岗上,两个獐子也在晒太阳。 修水把我们的全部家产——两个小饭包,拿出来,倒出里面的东西,放在太阳光下晒。 他一件一件地翻弄着,突然,他抓住一个小纸包,兴奋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嚷道:“啊啊,老吴,你说我该死不该死?该死啊,我这饭包里还有这么一包盐哩,我竟忘得光光的。 他这么高兴,我也就跟着高兴,但还不太知道一点盐又值得产生多少高兴。“老吴,没有碘酒,用盐水也行的。真的,李医官对我说过,我也见他用盐水给伤号治疗过伤口的。” 我一听代替碘酒的药有了,也异常地快活起来,说: “来,修水,我们再来仔细找找,说不定还会找出什么宝贝哩。” 两个饭包的东西,一转手就翻遍了,能再有什么宝贝!只是我包里有一块擦枪布。前些时候打土豪时搞到一批土制布,差不多有铜钱那么厚。每个红军都发到一块,作为擦枪布。我那块没有用过,还是崭新的。 我望着这块白土布,忽然也有了个念头:“修水,你看,这块布撕撕开,能当纱布么?” 修水摸了一下白布,不自然地笑笑:“用它来敷伤口,好肉也会磨破。唉,太粗太硬啦!” 下午,太阳钻进云堆里了,我就回家去睡觉。不知什么时候耳边响起一阵阵“呼——呼——”的怪声,我细细一听,好象是小刀子在拉紧的布上来回刮着,声音来自门口,修水大约又在搞什么了。 “修水,你在做什么?’ 修水跑进来,扬着十分得意的脸色:“我在改造你那块擦枪布呢。” 说着,他把背在身后的手,一齐举在我面前。他的手里,提着一块新的纱布——这是被刮得薄了的那块白土布。 “真难为你了,修水啊!” 我们的生活又愉快起来,我右臂的伤已完全好了,已能够帮助修水做一些轻微的活。我想等臀部的伤口结疤,能走了,那就不愁了,即使左手残废也多少可以做点事吧。 正当我心里充满信心的时候,更严重的威胁已来到我们的家里。 这天黄昏,修水照例煮米粥。起初我还没留意,等米粥煮好,修水不知为什么把大茶缸递给我,自管自拿了小菜缸到门外去吃,平时,我们总是并排坐在床上,边吃边说话的呀。 “修水,天黑了,你躲在门口干什么?” 我喊道,“快进来呀。” “我马上来,” 他嘴里好象塞满了东西,在拚命往下咽。 我奇怪起来,修水一定背着我在干什么,就故意把小瓢丢在地上:“哎啊,瓢掉地上了,修水,给我拾一拾,好吗?” “我马上就来。 可是,他却过了一会才进来,而且空着手进来。他替我拾起瓢,我顺势抓住他,他就在我身旁坐下。 “修水,告诉我,你在门口做什么?” 我低声问。 “吃晚饭哪。”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借着火炉里的光,看清了他满嘴都发绿,牙齿上还有一小片野菜碎叶。 “今晚吃的什么呢?修水。” “米粥呀!” 修水显然根本不会撒谎,他脸都涨红了,头低了下来。 “你骗我,修水。” 我把他拉得更紧,“修水,把你的菜缸拿给我。” 他望了望我,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他头一撇,固执地说:“这是拿大米袋里的米煮的!’ “什么大米袋小米袋的。修水,快把你的茶缸拿来。” “我不,这是上级给你的食粮。” 他顽固极了。 “什么你的我的!快,去拿茶缸来!”我急了,竞呵斥起来了。 “我不… “好,你不,我也不!”我没有办法,假装和他赌气: “你不吃,我也不吃!” 修水见我生气了,有点慌。沉默了一会,他学着大人哄孩子的声音。“老吴,粥要凉了,你快喝吧。我已经吃饱了,真的吃饱了呀!” “我也饱了!” 我有意嘟噜了一句。 他又哄了我一阵,说着说着,哄变成劝,劝又变成哀求: “老吴,你快喝吧……” 我不能再忍心装下去了,一手扳着他的肩膀,自己也不知怎么地,长篇大论地说了起来: “修水,为什么要分你的我的呢?你在这里,还不是为了我,我牵累了你,我不说,因为我知道你不要听这些。我也不应该说这些,我们都是来革命的,都为劳动人民服务的,对吗?你对我负责,我也要对你负责啊。” “修水,你要是病倒了,不说我的伤口没人照料,你也没有权利糟蹋自己呀。修水,我们都要结结实实地活下去,我们的仇不是都还没有报吗,修水……” 我越说越噜苏,可是心里也越激动。修水静静地听着,牙齿把嘴唇紧紧地咬住。 “你要再说什么大米袋小米袋,就不是把我当自己同志!”我又威胁似地说了一句。 “好了,老吴,不要说了。” 他笑了笑道,“我这就去拿菜缸。 我们分食了这缸米粥,还决定从明天起一天改吃两餐,中午那餐由米饭改成厚粥,晚上那餐一半米粥一半野菜。 这样又过了五六天。 早晨,修水背了个空饭包去采野菜,我躺在床上一个人在想,大米袋里的米也剩下不多了,吃完了净吃野菜能行吗?……我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的队伍身上。 “什么时候同志们能打回来呢?” 我正想得出神,修水气喘喘地奔进来,脸上充满着喜色:“老吴,老吴,我,我听到枪声了。” 我呼地坐了起来:“在哪里?在哪里?” “很远,在山下。”他用衣袖抹着额骨上的汗水:“一定是我们的队伍打回来了,一定的,一定的。” 白匪不会无缘无故放枪,但真的是不是我们的队伍回来了,还不能断定,怎么办呢? “我到山下去一次!”修水决断地说。 唉,我这该死的腿虽然已可以走动,但还是一拐一拐的。拐着腿下山,不说要四天也得三天,到山下说不定同志们又转移了。让修水一个人去,我怎么能放心?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我到山下去一次,好吗?老吴。” 我望望他:“你一个人下山?” “嗯哪,一个人。”他点着头,“我算过了,我们上山走了四天,那时你刚受伤,我们走得慢。现在我一个人走,又是下山,比上山快,最多一天一夜,就到山下了。如果真的是同志们回来,那就好了,要不是,我也要想法带点吃的回来;还有盐,我们都剩得不多了。回来算它走两天一夜,最多三天工夫,我一定能赶回来的!” 他一个人走这么远,我怎么也不放心。修水见我没吭气,误会了我的意思,他觉得蒙受了莫大的侮辱,激动得眼眶也湿了。“老吴,你,你不相信我?怕我……” “不不,修水,不不,好同志,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我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了,“修水,我只是为你担心啊!” 然而,不去也不行,我终于同意了他的意见。既要去,他就要立即动身。我就逼着他把米袋拿出来。米袋里剩下的米,照我们目前的吃法,还能维持一个人吃五六天。我就留下三天的米粮,剩下来的,逼着他煮好两茶缸米饭,把米饭捏成团,包好,放在他带走的饭包里。 “修水,你就放心地去吧,米粥我自己完全可以煮了。”我伸出长好了的右臂,又拍拍腿。 “这包烟,抽三天尽够了,只是野菜还要去采一些……” “我自己会去采的,不信,我走给你看。” 我说着就要下床来,他急忙阻止。 “不要看,不要看。我想还是——” 他想了想,“我现在再去采一些来吧。” 我一把抓住他:“要走,还是马上就走吧,修水。” 一切都准备好了,修水又给我换了一次药。他又给我找来一条很合适的树枝当拐杖。最后,他取出那两个手榴弹,分一个给我:“老吴,我去了,你要自己小心,我三天之内一定回来!” 太阳光照进我们的棚子,修水起程了! 我拄着拐杖,一直走到山坡的尽头,望着他渐渐消失在树林深处的背影。 修水下山去了,他带去了我半爿心,在另一爿心上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白天,我不想吃米粥,、晚上,我睡不着。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天黑了,我就生起火,坐在篝火边,想着修水,他现在到山下了吗?天亮了,我就撑着拐杖,走到对面的岩石上,遥望着…… 又是一天! 第三天终于盼来了,我照例坐在那块岩石上,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暮鸟投林。修水还没有回来,山谷渐渐地暗淡、模糊了,树林也安静下来,四周一片沉静,我只听到自己的心的跳动。 突然间,一个遥远的声音,梦幻似地传来,里面似乎还夹着我的名字。 “老吴——我回来了——” 我的心猛然震动,接着就怦怦地一阵乱跳,象要跳出胸膛。 山谷也在喊:“老吴——我回来了——” 修水,是修水,是他的声音,是他在喊! 我骤然站起,把全身的力量都推涌到嗓子里:“修—— 水——我在这里!修水回来了,他背着一个大包袱,挎着一个大饭包回来了! 我把篝火添旺,让修水放下大包袱,取下大饭包:“不许你说话,先休息五分钟。” 他笑了,我也笑了。虽然没有表,我还是相信我们都没有等满五分钟就憋不住了。他说了:“老吴,我见到参谋长,还有侦察科长。可惜侦察连又先出发了,没有见到。”我迫不及待地问:“队伍住下了?” “没有。” 他摇了摇头,“我下山时,部队正睡得香哩。参谋长听说是我,连忙起床。他说,天一亮部队就出发。他还叫我告诉你,不出一个月,准回来,那时候,这一带就要重新成立苏维埃哩。” 火光映着修水的脸,他的脸象一个熟透了的苹果,“参谋长叫我们耐心等一个月,不,不用一个月就行了,老吴,你来瞧,参谋长给了我们这么多东西。” 他解开大包袱,一样一样地说着:“这是大米,这是一块腊肉,这是一块猪油,这是一包斑椒干。晤,” 他又忙抓过饭包,快活地嚷道:“这回,不但纱布充足,还有一大盒美国药膏哩,美国鬼子支援蒋介石打我们,没想到东西到我们手里来了。” 我望着这一大堆东西,心里却仍在想着修水。这么多东西,他背着爬了两天一夜的山路,我情不自禁地说: “修水,你背了这么多东西,太累了!” “不,不,”他急忙摇头,“我没累着,真的。参谋长派了两个同志送我的。本来这两位同志也要来看看你,因为怕拉下队伍太远,赶不上,今天早晨我们分手的——呀!”他说到这里,突然一声喊:“我把顶重要的事忘啦!"说时,从饭包里摸啊摸的,摸出一个半块肥皂大小的小纸包。那纸是一种不透水的油纸,我想一定是很名贵的东西了。 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块硬硬的、黑里带黄的东西。修水高兴汉了地笑着说:“这是侦察科长在一个土豪家没收来的,说是一种很贵很贵的外国烟丝饼哪!参谋长叫我带给你。” 我拿起来放在鼻子上嗅嗅,一股涩中带苦,苦中带香的味道,直冲脑门,舒服极了! 修水回来了,我们的生活富裕起来,再不用吃野菜了,而且,还有斑椒和腊肉。我们还有真正的纱布和药膏。 修水回来了,天气也越来越暖和,冬天已将完全过去了。我的腿伤收了口,我已可以和修水一同到森林里去散步,到山坡尽头的岩石上去坐坐,遥望在对面山岗上闲步的獐子、黄羊,还有那盘绕在山谷上空的苍鹰,和那浮动在高高的蓝天上的白云。 映山红从草丛里钻出来,爬满了山坡。白色的野丁香也紧跟着从岩石缝里探出身子。野紫藤给老橡树穿起一身紫色的新衣……深深的山谷,隐隐地在呼应着布谷鸟的歌声。 春天来到了幕阜山;我们的幕阜山哟! 当红十六师回到修水、平江一带,建立苏维埃时,我的伤口基本上好了。参谋长派了人来把我们寻找回去。到军区的第二天,我奉命留在军区。修水随着连队奔赴前线去了。 临走时,我握着他的手说;“修水,我等着你打了胜仗回来。” 修水用力握着我的手,充满信心地说:“我们一定都能为革命立功的。老吴,庆功会上见!” |
原文1978年11月 发表于江西人民出版社 浏览:158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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