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日、满亲善的幌子下 　　军部精心策划的相亲 　　我万万没有想到，决定我终生命运的婚事，于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十一月突然来到。 　　我在女子学习院高等科毕业后，热中于油画，过着无忧无虑优哉的生活。当时我二十三岁，虽然已经到了应该认真考虑出嫁的年龄，但给我看相亲照片的时候，我总是说太早太早而溜掉。现在想起来，我那是个不谙世事的任性的姑娘，觉得搞自己喜爱的油画，远比结婚愉快。 　　那一天，住在浜口的舅母邀我去观赏歌舞伎。舅母家是我母亲的娘家。在上大崎有一栋三层的英国式的洋楼。这个住宅现在是泰国大使馆。 　　我于大正三年三月十六日生于嵯峨侯爵家，是嵯峨实胜和尚子的长女。母亲生我时很年轻，才十八岁。后来，妹妹们相继问世，我从上小学前就住在浜口的外祖母家，和外祖母系子、舅父母一起生活。 　　歌舞伎正好有三张，所以邀请住在赤坂的母亲一起去。我们打算吃过晚饭后，从第二幕开始看。我和舅母坐汽车来到了赤坂区冰川町十番地的嵯峨家。 　　但是，家里的气氛有些 反常，好象有什么意外的事故，忙忙乱乱。 　　“出了什么事？妈妈，快点去看歌舞伎吧。” 　　我走进大门说。妈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不容分说，把我拉进了客厅。等到剩下我和舅母、妈妈三个人的时候，妈妈责备说：“现不是看戏的时候。不得了了，现在本庄阁下不了。赶快回上大崎。” 　　我惊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庄大将原来是关东军司令官，后任天皇的侍从武官。停战时，引疚自决。 　　“本庄阁下有什么事？” 　　我和舅母授予问，好不容易才知道了事情的大致情况。本庄繁陆军大将来通知说，我被内定为满洲国皇帝的弟弟溥杰的妃了。为了决定见面日期，满洲国帝室御用挂关东军吉冈中佐已到东京……这完全是军部一手包办的，事情与嵯峨家根本没有商量。 　　真是青天霹雳。 　　“我……满洲国皇弟的妃子？” 　　不是白天做梦吧？对于满面洲国皇弟的妃子这句话，我感到茫然。而妈妈和舅母也惊慌不安，坐立不宁。直到回上大崎浜口的外祖母家，才算是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我出生的嵯峨家，在明治以前，一直为正亲町三条，在公卿中，是位于五摄家、九清华之后的名门世家。父亲的祖母南加紧明治天皇的生母中山一位局的侄女，与皇血缘很近。由于这个原因，才发生了相亲的事。 　　不过，关系我一辈子命运的婚姻大事，军部一点不听当事者的意见，一意孤行……一想到这些，我想去看歌舞伎的欢乐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好像受了欺辱一样回到了上大崎浜口的外祖母家。 　　可能妈妈已经给外祖母家里打了电话，外祖母系子急急忙忙跑到门口迎接。 　　“什么，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媳妇，我看还是别去。对不对？浩。” 　　我又吃了一惊，因为我还没有答复见不见面。 　　浜口的外祖母当然不愿意自己从小一手养大的掌上明珠，嫁到风俗习惯都不同的遥远的异国去。我自己也不愿意。 　　浜口的外祖母家上上下下一片混乱。爸爸和妈妈也从赤坂赶来了。对于这门从天而降的婚事到底该怎么办，谁也拿不定主意。 　　 　　“先给军部点面子，见了面之后再回掉也不迟。” 　　“不，那不行。如果不同意，现在就应该回绝。” 　　“可是，本庄大将已经来过了，现在……” 　　谁对“军部内定”都感到棘手。 　　只有外祖母一个人态度强硬，坚决反对。 　　“军部怎么样？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我不管你们怎么样，反正我不放浩，不放。”外祖母抱着我的肩膀，含着眼泪说。“对不对，浩，你不愿意吧？不想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吧？” 　　 在几个小时前，我还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但这件令人头疼的婚事却改变了我的一切。今后将会怎样呢？ 　　我觉得这桩无理的令人气愤的婚事非常可怕，不由得悲从中来，抽抽噎噎地器起来。 　　听说做满洲国皇弟的妃子，全家都不知所措。尤其是我，更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当时我正热中于绘画，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梦想将来成为一个画家。 　　我毕业于女子学院。当时学习院分为前期、中期、后期、高等科。前期和中期学制为四年，后期和高等科为三年。 　　我们班有竹田宫和北川宫二位公主，后来朝鲜的李王家德惠姬公主也来学习，那时的学习院家庭科已经有了电动洗衣机，是很时髦的学校。 　　进入高等科学习的只有二十个人。实际上，这是一所培养训练新娘的学校。大家穿着裙子，挽着发髻，相互比赛谁的举止安祥，性情温柔。每个人学习都很认真。中途也有出嫁的，所以人数逐年减少。 　　我在舅父母的关怀下，跟尾上柴舟先生学书法，跟冈田三郎助先生学西洋画，跟一草亭先生（画家津田青枫的令兄）学花道，跟幸田延子先生学钢琴。后来又学做日本菜。 　　拜尾上先生为师的时候，我是最年轻的弟子。算起来，我到尾上先生坐落在白山的家里去学书法，将近十五年。我学的书法，后来对我帮助很大。 　　我喜欢画画，所以忘不了在冈田三郎先生的画塾里度过的时光。 　　先生很有名望，所以画塾总是熙熙攘攘，人很多。最初的一、二年，总是画素描，直到第三年，才允许我画油画。 　　为什么那样迷恋油画呢？我现在也说不清楚。我想，可能是先生的远离尘世的画塾中的自由气氛，使我感到新鲜。 　　对于一个每天只是从上大崎浜口家到青山（现在的秩父宫橄榄球）学习院上学的姑娘来说，画塾中的所见所闻，无疑都是有魅力的。 　　先生夜晚工作，早晨十一点起床。每周到画室来一次，每次都穿着岛绸的便服。 　　一天早晨，我到画室去。在门中，有两个穿俄式黑色鹅绒衬衣的学生睡得正香。 　　“对不起，请让我过去。” 　　我连叫了好几遍，他们也没醒。没有办法，我只好绕到厨房，开门进去。冬天时，画室里要生炉子，这是我们学生干的活。我不知道怎样把煤点着，所以请寄宿的学生帮忙。他笑着说：“小姐，不要着急。” 　　先生很少夸赞我们的画，所以当他别具一格地微笑着，用佐贺的方言说“不错”“很好”的时候，我感到格外高兴。 　　回想起来，我的青春时代是很幸运的。我也喜欢体育，爱打硬式网球。夏天，鎌仓有外祖母家别墅，在那里游泳、滑水。不知什么时候，我爱上了绘画，认为画画才是我生活的道路。如果有法国美术展，我争先恐后地跑去看，开春阳画展或春台画展，我就通宵达旦地作画，送去展出。 　　也许我想用绘画来表达对完全不同于我的生活环境的世界，对真正自由的生活的向往。 　　可是，我的青春生活，因为这件婚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拒绝这门亲事，事情不会就此罢休。因为在后面操纵这件事的是当时握有绝对权力的关东军。 　　四年前，即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年）三月七日，关东军打着“五族协和”和“五道乐土”的旗号在中国东北成立了满洲国。两年后，清朝的直系，继承爱新觉罗正统的溥仪登基做皇帝。满洲国的成立，溥仪登基称帝，都是关东军一手策划的。 　　溥仪皇帝除皇后婉容外，还有他他拉贵人等妃子，但还没有承继皇位的太子。因此，关东军开始注意比溥仪皇帝小一岁的弟弟溥杰，策划给他娶一位日本皇女，制造一个日满一体的象征。 　　这时，溥杰正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毕业时得到了恩赐的银怀表，后又进入千叶步兵学校学习。 　　但是，关东军策划的迎娶皇女的阴谋，根据日本皇家典范是不可能的，于是决定在公卿华族的姑娘中挑选妃子。 　　关于选妃这件事，关东军内部的意见是对立的，都想争夺满洲国未来的主宰权。 　　关东军这种为所欲为的举动，溥仪当然是不高兴的。但是，在关东军内部争执不下的时候，为溥仪的弟弟选妃的活动便已经开始。 　　关东军很着急。本庄大将匆匆决定，在与军队内部抗争无关的公卿华簇中选妃，并委托中山辅亲侯之母道代刀自来挑选。 　　中山家是中山一位局和她的因为参加天诛组政变而名闻遐迩的弟弟，侍从中山忠光卿的本家。而我的祖母南加是忠光卿唯一的遗孤。由于有这种血缘关系，所以我母亲应道代刀自的要求，把我的照片给了她。 　　母亲终究是母亲是母亲，她热心地为我的婚事到处奔波，散发照片。但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她会使自己的女儿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听说溥仪看了几张照片，指着我的照片说，这个人可以。后来丈夫说，因为我象他所崇拜的宝彀戏声里最红的名星草笛美子。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拒绝了。 　　目光明亮聪慧的青年 　　这个满洲国皇帝的弟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当妈妈递给我他的照片时，我心里惴惴不安。 　　我鼓着勇气，打开照片一看，没想到是一张温和安祥的脸。他虽然戴着军帽，但五官端正，眼镜后面的眼睛聪慧而明亮，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又惊又喜，条件反射饭店的想：与其说象个军人，不如说更象个学者或文人。当时溥杰三十岁，大我七岁。 　　关东军严厉地命令说：在正式决定之前，有关婚事的一切消息一概不准 　　泄露，因此，连我住在杉并的祖父母也不能告诉，更不能与要好的朋友讲。 　　我的舅父遇到溥杰在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时，总是询问他的人品。 　　“他是个头脑敏捷的秀才，也是皇帝溥仪唯一信敕赖的人。” 　　 “对人温厚，关心体贴部下。他的同学说，这种人在日本人中也是难得的。”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我就悄悄地想，这件事如果军部不插手，我会欣然同意见面的，心里末免感到遗憾。 　　有一天，我给来玩的学习院时代的同学看杂志上登载的溥杰的照片，装作开玩笑对她说：“如果叫你和他结婚怎么样？你认为能幸福吗？” 　　她是一位医生的女儿。端详了一会照片，微笑着说：“漂亮极了。如果能和他一起生活可太好了。老实说，嵯峨，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家的祖先是中国人，我的血管里混着中国人的血。怎么样，你觉得惊讶吧？”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惊讶的应该是你。如果你知道可能和溥杰结婚，也许会目瞪口呆吧？” 　　话到嘴边，但我并没有说出来朋友看我沉默不语，又说：“真的，如果你不信，我把我家文卷箱里的家谱拿来给你看。我说与他一起生活太好了，还有一个意思，由于我的祖先是中国人，所以我知道溥杰和他那嫁给润麒的妹妹三格格。他们常来我家，人都很好。到底是清朝皇室的后代，无可挑剔。” 　　我仍然微笑着默默无语。但听到她这样讲，我心里很高兴，真想紧紧的拥抱她。我害怕一开口讲话，会把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忘了，所以在心里反复回味着这些令人高兴的话语。 　　我甚至想，也许好知道了我的婚事，为了鼓励我才这样说的吧？但是，溥杰那里也和我这里一样，必须密封锁消息，她是不可能知道的。 　　如果这样，我愿意见面。 　　朋友走后，我独自心里想，虽然这件事由军部一手策划，令人不快，但他如果好是个有魅力的男子汉，民族不同，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大概是决定了见面日期之后的一天，不知为什么，妈妈带着登在杂志上的溥杰的照片和我的照片出去了。 　　那一天，妈妈回来时很高兴。 　　“今天我到一个很有名气的算命先生那里去了。给你们两个算了算命。你猜怎么样？他保证说是金玉良缘，特别是浩，运气好，肯定能善始善终的。” 　　“妈妈……” 　　我苦笑。坐在旁边的舅父母、外祖母也随着笑起来。嵯峨、浜口两家的态度，随着对溥杰人品的了解渐渐发生了变化。 　　见面定于第二年，即昭和十二年一月十八日。因为婚事是秘密进行的，所以决定在浜口家举行晚餐会时两面三刀人见面。 　　浜口家是纪州有悠久历史的名门世家。外祖父容所，曾多次当选贵族院议员，担任过九州电力公司经理、丰国银行行长等职务。同时也是使须田酱油复兴的大实业家，诗人、墨客和名噪声一时的绘画收藏家。 　　我的母亲尚子是容所长的长女。上大崎的宅第是从福泽谕吉先生的养子，实业家福泽桃介手里买的。买后双盖了富丽堂皇的日本式房屋和一栋三层洋楼。 　　洋楼是母亲的哥哥修建的。舅父有一次从意大利大使馆买了一幅巨大的壁画。他想把壁画搬进来，而以前的那一栋洋楼不合适。为了这张壁画把旧楼拆了，建了新楼。当时耗资五十万元，如果换算成现在的货币，大约得几十亿。 　　“你舅舅的爱好可真叫人受不了。” 　　舅母苦笑着说。但是我正在学习绘画，看那洋楼即将落成，心里很高兴。 　　门口大厅挂着帝国画展中被选为优秀作品的前田宽治先生的名作《犬吠崎》。二楼大厅挂着那幅意大利壁画。 　　冕形吊灯是从法国订做的。地毯是天津特制的。各个房间都很奢华，有路易王朝式、歌德式、文艺复兴式等。比如路易式房间中，天棚上有以安琪儿为中心的雕刻，壁炉台是用意大利 产的红色大理石装修的，屏风是海野夫先生的雕刻，面对庭院的凉台是折色大理石的，浴池是用整块大理石雕凿的。饭菜用电动升降机送到餐厅。舅父最得意的是当时极为罕见的冷气设备。 　　每个房间里，墙上分别挂着西斯利、马蒂斯、塞尚、雷诺阿、毕沙罗等西方艺术巨匠的作品。还有高村光云雕刻的屏风《天女》，法国赛夫勒的陶器、罗丹的雕刻《思考》。简直象座美术馆。 　　家里也有很多中国美术品。其中有一张镶着贝壳的紫檀椅子，摆在大厅里，在相亲的前一天，有人告诉舅父说，这是中国饭馆里用的家具。舅父急急忙忙把椅子搬到仓库。 　　那是个晴朗的科天的错。黄昏。男方来的宾客有溥杰、本庄大将夫妇、满洲国帝室御用吉冈佐。我家出面的是父母嵯峨实胜、嵯峨尚子、浜口的外祖母、舅父母、我，还有介绍人中山候的母亲道代刀自。 　　我穿了一件绣着百合花的桃色衣裙，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路易”间。这一天，溥杰对大厅门口摆着的一对大型景泰蓝狮子感到很惊讶。因为这是清朝爱新觉罗家族在北京万寿山离宫中的东西。后来知道，这是日、清战争中，一个海军军官装在军舰里运到日本的。在日、清战争平息后，卖给了古董店，七转八转又到了外祖母家。想起来，门口摆着这么一对狮子迎接溥杰，也是奇缘。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插曲。我有时抬头悄悄看一眼溥杰，但没有机会说话。反正他穿着笔挺的军服一直正襟危坐。这一天，只有帝室御用挂吉冈中佐喋喋不休；“回到日本的时候，皇太后赐给我非常漂亮的点心在飞机上，我马上拿出来吃，但怎么也咬不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口香糖，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完，他独自放声大笑。在座的几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随声附和，敷衍一番。但吉冈中佐又说：“这里太豪华了，太高级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大门，差一点在那大理石地上滑倒。我这个乡下土包子实在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他似乎想努力缓解紧第的空气，但又总说不到点子上。想起这件事的原委，也不能责怪他。 　　饭后，退到另一间房子里的本庄大将传来话说：“溥杰很喜欢浩，怎么样？” 　　“那是个很好的人吧？” 　　中山道代刀自说。我们也点头默认。溥杰几乎没有开口讲话，但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很好。 　　“是一个志气，叫人喜欢的青年。不知为什么，我模模糊糊地觉得他是一个象春风一样暖人心的人。浩，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曾经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的外祖母，见了溥杰一面，完全改变了态度，很喜欢溥杰。 　　舅父象下决心似的毅然说。我的脸一下子通红，低着头说：“拜托了。” 　　婚事就这样顺利地定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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