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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水招在四明山下剡溪边度过悠然自怡的童年,虽然穷困,心灵却是开放的。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的时光,山中兰草,水中芙蓉,柳梢鸟鸣,草间虫啾,那山山水水的平和、散淡,正是她天性中对于自然的向往。
谁知一步入了梨园,从此就进了不能回头的绝境。妆疯舞魔的戏曲本色令她吃惊,使她害怕。在戏中,她必须隐去她自己的性格习惯,她要笑时偏叫她哭,欲哭时先让她笑,她本是宁静内向,戏却要她撒泼发颠,她真诚善良,戏却要她演出凶狠情状。她始终无法适应这戏与她平淡本性的天差地别,中途逃了回家。然而她的一生被卖了进去,逃避复有何益?泪水浸湿夜中旧枕,天未亮时,她又悄悄的回到该是她去的地方,无言接受师父的惩罚,柔弱而敏感的心灵被现实抽打得遍是伤痕。 心性在告诉着她与戏的不调和,而理智在告诉着她,身后有一个家庭的重任在等她负担。委委屈屈的俯就,与辛苦残酷的勤练,她在痛苦中寻找着和谐。戏中也有真善美,戏中有她所喜爱的真情和厚道,她一心沉迷在这些美好之中,却也不得不忍受那些与她完全不能调和的、形形色色的戏文。母亲从家乡赶来,在戏班中帮佣陪伴着她。这给了她最大的安慰,她如同一颗纤柔的小草,离不开雨露阳光的温柔照拂。 四年的光阴,四年的心碎,她“艺成而下山”,心却依旧迷惘,对于戏文,依旧在冲突中无奈的妥协。回转家乡,家乡依然是山明水清,却已永远不再属于她。见不到疼爱着小女儿的父亲慈颜,入眼却是一片白幡和灵位。拭不尽腮边泪痕,震天的锣鼓已催着她登上粉墨舞台,演绎她必须假哭假笑遗忘本色的戏文。 在沈家门与尹桂芳相遇。 是不是茫茫千百劫中注定的一个尘缘?不是有她,她或许只是一片白云一依水,然而有了她,她就入了红尘入了戏。 她对红尘的热情,她对戏的热情,或许是她一时难以理解的,但她那真挚的本性,明明朗朗的笑颜,宛如春风,吹拂过她年轻而憔悴的心境,吹散她心头沉沉积压的乌云。一样对美好的追求,一样对人生的执着,初相见,便产生了此生相知的知遇之感。 黄岩两次重逢,却不意带来无边灾难。拒绝了权贵夜宴,年轻的女孩第一次走入令她们恐慌的牢房。直至她们相扶相持走出地狱的黑暗,初识险恶的柔弱的一双人儿,只有泪水一遍遍的洗刷着冤屈和侮辱。 涛涛江水面前,她们产生了强烈的弃世之念,她们流着眼泪,把两个人两颗心绑缚在一起,慢慢的走入那冰寒彻骨的江水。 然而尘缘未了,世劫难消,她们不是该这个时候离开的人。那救命的慈善老农,究竟是无意的路人,还是莫测的命运?她们又回到了人间,回到了荆棘满途的现实。一枝香,肩并肩,结下这千百劫中注定的姐妹情。 她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乡。失去知音的日子,总是难挨难磨。竺水招独自在嵊县一带飘流着,演出着她愿意演不愿意演的戏文,直面人生的自然性格,时不时的与现实发生冲突,她一举一步皆维艰,曲曲折折走不完坎坷人生路。最终也来到几乎是命运安排她要去的地方,上海。 上海太不适合她了。疯狂的上海滩,红灯绿夜的喧杂,私欲横流的人性,几乎不曾湮没了她的率性。上海不是一个“志气”了得,上海不是她宁死不屈就能过关的地方,当她再一次以一贯的性格毫无回旋余地的拒绝了“机会”的时候,她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没有舞台,没有戏,没有收容她的地方,小客栈里守着那历尽沧桑耗尽心力的可怜妈妈。 尹桂芳在这时找来,她立志要实现黄岩结拜时的誓言﹕尹竺联袂。妈妈把她最不能放心的女儿的手放入尹桂芳的手中,终于得到了平生安慰,终于交卸了心事,安然瞑目。 尹竺正式的联袂就在这一次,命运,最终成就了这一双盛誉上海滩的“舞台情侣”、“金童玉女”。 尹竺的戏剧观,或许并不完全相同。尹桂芳以她的直率和激情热爱着红尘,热爱着戏,她的心灵、感情和才华在戏里得以尽情挥洒,渲泻千里,戏是她的灵魂,戏是她人生的归宿。 而竺水招,她只是冷冰冰的演绎着她所认为的戏。她以为戏中人也就是她自己,她的戏中人脱离不了她的人生痕迹。她可以演《杀子报》这种人性徘徊的“恶”戏,但死都不肯演《大劈棺》这类讨俏于人的“淫”戏。她有着数一数二深厚的基本功底,可她在台上的表现,始终是她人生一贯毫不卖弄的持重和认真。她的清雅秀美令所有初见的人惊绝,她却从不觉得这是值得炫耀的长处。她如同一方水晶那样灿然耀目,但她却宁可象静泊的湖水那么安谧怡然。 可那是上海,是“纺棉花”争奇斗艳的年代,是投机取巧勾心斗角各出奇招的年代,她的冷,她的庄重,是注定了她的曲高和寡她的寂寞,“越国西施”是盛赞她的美貌,而“冷美人”恰恰是她沉静的性格。她并不需要轻浮的热闹,并不需要盲目的追随,她以她执着的认真,引导着一部分能够理解她读懂她的观众。 尹竺也间或产生过矛盾。尹桂芳使尽苦心的让她去演冲动的小青,去演泼辣的张雅云,让她笑,让她活泼,让她顽皮。竺水招始终温柔的顺从着她的姐姐,但她演的小青,演的张雅云,演的任何精灵古怪的顽皮角色,那还是浸透着她严谨认真、崇尚自然的人生态度。 她依旧保留了她的风格,她的沉静逐渐在戏里得到了伸展,她那自然的、不喜雕饰的心灵也逐渐在戏里寻觅到了安身的家园。她终于能把人和戏揉合在一起,她终于以为戏就是她的人生,人生就是她的戏。她不再分得清人生和戏,她已是一个戏中人。她以戏一样的温和宽容去体会人生,她以本性的自然美好去体现着戏。 尹竺终究是完美的妥协了,台上的双宿双飞、恩爱缠绵,与台下的知音相伴、言无不尽,本来就是不必任何伪饰的和谐。那样俊美潇洒的小生,只能把一腔深情付诸于那样美貌绝俗的花旦;纯金般高贵的心灵,只配得起那绝不奢华的纯情。 高山流水终有绝,冷静的现实在向她们逼来,逼得她们拆档,再无相会之期。 失去了尹桂芳,失去了那个温柔的、可喜的、热情的、痴心的如意郎君,她的衷肠何从诉?她的柔情哪一个小生再能消受得起? 失去尹桂芳,弦断有谁听?她柔肠寸断,誓不与其他小生长期搭档,誓不把她的柔情再付人。她以伯牙摔琴义无反顾的悲壮,在扮演了十七年的花旦以后,决然改演小生。 她忧郁而沉默,一如既往照着她平淡天然、真诚朴实的人生宗旨演绎着她日益精美绝伦的戏文。 疯狂的上海滩,是个尽管艰难而依然能保持心性人格相对独立的世界。五十年代则不同,刚接触到政治热情的她,一下子不知所措,茫然无从。她突然的出走到香港,不声不响,毫无预兆。 这一次出走,也许是她后来必死的一个人生伏笔。但她又回来了。这其中的原因,牵牵扯扯的说不清楚。是她拋不下她已融入进去的戏么?是她拋不下她日日夜夜苦心守着的舞台么?是命运仍旧把她引了回来么? 无从可知,只是她回到了上海。 五十年代认真严肃的戏风,倒与她纯朴真诚的心灵相契合。在演了那不以缠绵缱绻为第一,而以情为本、以义为先的柳毅、夏完淳以后,她是更爱上了此时此刻的戏文环境。那善良的本性,虽然不是那样的热情洋溢,却与朴素的政治原理相契合。能窥见,她提笔写出第一封入党申请书时的认真、严肃和郑重,也能窥见,她演出《江姐》《铁骨红心》时真实的感动和壮怀激烈的共鸣。 这其间,她又经历了一次人生的漂泊迁移。她带着她的剧团她的戏,落户到南京。 古城南京沉默而凝重,厚积而优雅,她定居此处,把南京当成了她一生中最后的家乡。然而她也许并不知道,她安身所在的羊皮巷附近,正是两千年前那个悲怨愁绝的词人李煜被幽禁、发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绝唱的所在。 “自古美人与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她终究逃脱不了宿命,然而未曾想到那宿命对待她竟是如此残酷冰冷。 她是怎样死的?是四周一切都黑暗毫无亮光的绝境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了?是现实粉碎了她的痴梦与痴戏?她一生所受的苦难太多太多,她未必是受不了那种屈辱,那又一次降临的灾难她本可以当作人生百味无言的忍受。她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她本是从没有过高的看待自己。 但她只是一个分不出现实和戏中人生的戏中人,她只是不能忍受忽然一天戏已不存的现实。当戏和人生彻底分开的时候,当她的理念彻底被击倒铲平的时候,当她的戏消失而眼前是血淋淋的现实的时候,至此她又有哪一步可走? 南冠草,南冠草,她在绝境之际,才恍悟这一部戏正是她临死的预示,她无助的生命纤柔若草,注定终结在被困得人身和心性都无法自由的牢狱之中。冥冥苍天早已告诉了她!然而痴人一生,如何自知! 她离去了。或许是那样无奈。她有万千柔情,还留在这个逼迫她的人世,她有无限牵挂,还系在这个仍然有爱的人世。 但或许,她正是最终选择了自己的归宿,离开了与她格格不入的现实。 或许,重重冤屈至今无人知,也或许,她已解脱了这一生的劫难。 所幸的,她走在生命中最绚丽、最隽永、最值得回味的时节。 (小注﹕这篇文章,我是怀着最最诚挚的心和最最认真的态度来写的。我知道,距离她已经太远了,不敢杜撰。文中所有提到的事情,都有现成的文字可以查询。主要参考对象是计大为的《竺水招传》,此外也参考了其他人的一些文字和说法。只有人生和戏的感觉,实际上是我喜欢她、聆听她直到今天的感觉。只是可惜我写不到和她人一样的平淡,或许看起来,修饰虚辞是太多了。但她这个人是那样的平静和缓,我怎样才能够写得准确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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