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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文学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是“竹林七贤”,这一名称最初见于《世说新语·任诞》。任情放达,发言玄远,饮酒服药,是“七贤”的共同之点。但随着司马氏的政洽恐怖愈益严重,七贤的政治态度和处事风格逐渐有所分化。七贤之中,以阮籍、嵇康的人品最高,文学成就也最高,对后世文学的影响也最大。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县)人,阮瑀之子。曹爽辅政,召为参军,不久托病辞归,后相继为司马懿从事中郎、司马师从事中郎。高贵乡公即位,封关内侯,任散骑常侍。司马昭当政时,自求为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他对司马氏的拉拢利用,虽持敷衍的态度,内心却极度痛苦,终于忧愤而卒。嵇康(223—262),字叔夜,谯国铚县(今安徽宿县西南)人。与曹魏宗室沛穆王林之女长乐亭主联姻,官拜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后因刚肠疾恶,为钟会所谗,被司马昭杀害。嵇、阮的文学风格,“师心遣论”与“使气命诗”是其所同,“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文心雕龙·明诗》)是其所异。文学风格的异同,实与二人的思想和处世方略有关。阮籍长嵇康13岁,他虽然少有济世之志,但目睹过汉魏易代之际曹魏势力的巧取豪夺,对司马氏以同样方式谋取曹魏政权,也就见惯不惊。兼之他对两派政治势力,均无太深的瓜葛,共敷衍世事,较能做到“应变顺和”(《大人先生传》),立身为文,也自然趋于含蓄。他以大醉抵制司马炎为其子求婚,以大醉作《劝晋王笺》敷衍郑冲。但唯其如此,阮籍内心,才深藏更多的矛盾,压抑着更深的痛苦。与之相反,嵇康与曹魏集团关系较深,性又“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与山巨源绝交书》),无论立身行事或感而为文,都峻切激烈。他曾说“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同上)。可见他与阮籍思想性格的差异,也是造成嵇阮文学风格同中有异的原因。 嵇、阮均长于著论。阮籍的文章较嵇康富于文采,其“《通易论》综贯全经之义,以推论世变之由;其文体奇偶相成,间用韵语。《达庄论》亦多用韵语,然词必对偶,以意骋词。《乐论》文尤繁富,辅以壮丽之词”(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魏晋文学之变迁》)。他的《大人先生传》则是一篇自明心性、发泄愤懑的寓言式作品。大人先生“应变顺和,天地为家,运去势,魁然独存,自以为能足与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与时同”,实为阮籍的自况之辞。他又说:“近者夏丧于周,周播之刘,耿薄为墟,半镐成丘”;“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联系到阮籍亲历的篡乱相替,名教堕落为杀人工具的社会现实,这段话确是借古讽今,指桑骂槐。但总体而言,阮籍的文章在批判现实、介人政治斗争方面“隐而不显”(《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不如嵇康的文章更切近现实。嵇康著有《养生论》、《答向子期难养生论》、《释私论》、《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声无哀乐论》等。这些文章并非只谈玄理,而是往往涉及政治。但针对性最强,还数他的《太师箴》、《管蔡论》和《与山巨源绝交书》。如《太师箴》: 季世陵替,继体承资。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故君位日侈,臣路生心。竭智谋国,不吝灰沈。赏罚虽存,莫劝莫禁。若乃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崇丘山。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上疾其下,君猜其臣。丧乱弘多,国乃陨颠。 这样的文章,与其说是一般性的历史批判,不如说是声讨司马氏的檄文。《管蔡论》则从历史旧案谈起:管叔、蔡叔与周公同为周文王之子。武王死,成王立,周公辅政。管、蔡怀疑周公将篡位,合同武庚叛乱。周公乃杀武庚、管叔,流放蔡叔。管、蔡之为“顽恶”“凶愚”,遂成历史定论。但嵇康却说: 夫管蔡皆服教殉义,忠诚自然,是以文王列而显之,发、旦二圣举而任之,非以情亲而相私也……功业有绩,故旷世不废,名冠当时,列为藩位。逮至武卒,嗣诵幼冲,周公践权,率朝诸侯……而管蔡服教,不达圣权,卒遇之变,不能自通。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管蔡虽怀抱忠诚,要为罪诛。罪诛已显,不得复理……然论者承名信行,便以管蔡为恶。不知管蔡之恶,乃所以令三圣不明也……且周公居摄,邵公不悦。推此言之,则管蔡怀疑,未为不贤。而忠贤可不达权,三圣未为用恶,而周公不得不诛。若此,三圣所用信良,周公之诛得宜,管蔡之心见理,尔乃大义得通,外内兼叙,无相伐负者,则时论亦得释然而大解也。 乍一看来,嵇康的论说,不独合理,也面面俱到。但联系到毋丘俭、诸葛诞起兵讨伐司马氏,兵败被诛,以及齐王曹芳被废的背景,嵇康之所以为管蔡叫屈,是怀有深意的。嵇康又有《与山巨源绝交书》,文中不仅以“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拒绝为司马氏作官,更公然说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如此“与旧说相反对”的言论在当时已属惊世骇俗,更何况“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位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末叫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同上)。由于名教与学术已成为血腥政治的工具,嵇康对于名教的思想基础——六经持更加激烈的否定态度。他在《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中说,六经不过是人们追求利禄的手段,“故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途,故奔骛而不觉。”不仅六经未必如太阳;不学六经,“天下未必如长夜”,如果人们有其它利禄可得,“则何求于六经,更何欲于仁义哉!”以如此透辟的言辞揭露士人以六经为学的利己本质,在此以前,是未曾有过的。嵇康的文章,立论鲜明,析理绵密,无不尽之意,虽无阮籍文章的清丽,但因气势所在,亦颇有壮采。 阮籍、嵇康也都工于作诗。相比之下,阮籍的五言写得更好。《咏怀》82首非作于一时一地,或“总集平生所为诗,题为咏怀”(吴汝纶《古诗钞》卷2)。共中有言少年心性者,如“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方”,“垂声谢后世,气节固有常”(其12);有以史事讽谕曹魏集团荒淫失政,难免有亡国之祸者,如“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其31);有忧惧于司马氏之恐怖政治者,如“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其3);有追求隐逸而逃避世事者,如“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巢由抗高节,从此适河滨”(其74);有抒写内心无告之焦虑痛苦者,如“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其33);有怒斥虚伪卑劣的礼法之士者,如“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其67)。综观全诗,实为阮籍一生思想情感的总汇。《咏怀》远绍《国风》、《楚辞》的比兴、象征,《庄子》的寓理于象,寓实于玄,近取《古诗十九首》的附物切情,多忧生之嗟,形成“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钟嵘《诗品》)的含蓄而近乎隐晦的风格。其所以如此,实因易代之际,高压之下,诗人抒其怨愤,不得不“取神似于离合之间”,“或以自安,或以自悼,或标物外之旨,或寄疾邪之思”,其文欲露故藏,欲言又止,“不但当时雄猜之渠长,无可施其怨忌,且使千秋以还,了无觅脚根处”(王夫之《古诗评选》卷4)。《咏怀》首创了我国五古抒情组诗的体例,自此之后,继作者不绝,如郭璞《游仙》、陈子昂、张九龄《感遇》,李白《古风》。这类作品虽有不同的时代内容,但其精神实质和艺术表现,与《咏怀》大抵是一脉相承的。 嵇康长于四言。钟嵘说四言“文约意广”,最忌“文繁而意少”(《诗品序》)。“诗三百”后,唯曹操、嵇康和此后的陶渊明,开拓了四言诗的新境界。曹操诗以气胜,嵇康诗以意象胜,《赠兄秀才入军十八首》是嵇康四言的代表之作。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风。凌厉中原,顾盼生姿(第8)。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原,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第13)。 对于其兄嵇喜的入司马氏军幕,嵇康视为“弃此荪芷,袭彼萧艾”(第5),是深表遗憾的。以上两组形象,写嵇喜志在必得的雄姿与诗人宅心玄远的神情,其取舍不言自明。尤其是后一首,诗人追求的心灵世界,全寄托于清空高远的意境,即用《庄子》作典故,亦浑然而无所隔膜。顾恺之说:“画‘手挥五弦’易,画‘目送归鸿’难”(《世说新语·巧艺》),其所以如此,实因“妙在象外”(王士《古夫于亭杂录》),有不尽之意。嵇康的《幽愤诗》作于狱中,其诗自述生平,又明心志,更怨愤于凭空陷罪,词气峻切,言必尽意,与《赠兄秀才入军》的风格,迥然不同。 嵇、阮均有游仙诗。阮籍的游仙诗多写自己在艰难时世中对神仙境界的企羡、求索,尤其写自己求之不得时的苦闷和悲哀,以及因仙境虚妄而产生的怀疑与失望,其感情复杂而浓烈。嵇康的游仙诗则冲淡、超脱,显示出诗人在大悲哀中的极度冷静。显然,这是因为阮籍的心灵的负荷较嵇康沉重得多。嵇、阮的游仙诗对东晋玄言诗的兴起,是有直接影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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