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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沉沉的西子湖邊,行人絕跡,風和雪在輕點著這偏安朝廷的首都。這天已是臘月二十七,年盡歲除,彷彿整個時代都已走到了盡頭。 距離岳飛被押已經有兩個多月了,臨安的軍民不但沒有忘記這一件千古冤獄,而且到處集會,發傳單,寫招貼,想憑輿論的力量來挽救這一位抗敵英雄。 秦檜幾番想在這壯大的聲勢之前低頭,他怕憤怒的群眾會殺死了他,燒了他的相府;但金使陸續南下,威迫利誘,必要他除掉岳飛。 秦檜的一生,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不易解決的困難,現在他坐在東窗下,圍爐剖柑,一面默默地思考著這個問題的利害關係。 忽然一個家丁在門外稟報,說是卸任的樞密使韓世忠求見。秦檜對韓世忠也沒有什麼好感,但在厭恨岳飛的時候,自然就覺得可以親近。他吩咐請到暖室中來,一面整頓衣冠,正襟危坐。 韓世忠大踏步走進來,衣帽上還沾著些未融的雪花,第一句話就是:「相公,岳飛的事情究竟怎樣了?」 秦檜皺眉回答:「正在大理寺審問中。--啊!韓樞密請坐。」 韓世忠瞟一下舖著豹皮的軟椅,依舊站著說:「相公,岳飛縱有不是,也萬萬不至於謀反。這樣對付功臣,將使人心渙散,恐非國家之福。」 秦檜一楞,撚著鬍鬚道:「飛子雲與張憲的信,雖然不明下落,但想來這事情『莫須有』。」 韓世忠萬萬料不到,秦檜會說出這種強辭奪理的話來,拂然道:「相公,這『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說罷頭也不回,大踏步又走了。 秦檜呆呆地望著韓世忠遠去的背影,從脊樑上透出一陣冷汗。他明白,韓世忠雖然被罷了兵權,但他在軍中的號召力仍然存在;倘若登高一呼,他的舊部和正在動搖中的岳家軍必然蜂擁歸附,那時除掉自己,就等於拔除一根草那樣容易。人心厭和,士氣願戰,秦檜所恃的無非是挾天子而令天下;倘然一旦連皇帝也因為自身的利害而再用韓、岳,那獨力主和的秦檜,會連葬身之地都找不到。 他把一張柑皮撕成無數小塊,散落在衣襟上。 「請夫人!」他突然向門外的侍婢喊叫。 王氏來了,還沒坐下就低聲說:「今天新到的金使,方才派人送來一個蠟丸--」 秦檜伸手接過,從裏面掏出一張紙條,匆匆一瞥,便丟在爐火中,搖頭不語。 王氏冷笑著看定丈夫,兩道目光,就如清冷澈骨的虎跑泉水,使秦檜從心裏發抖。 「老漢!」她低聲說:「你枉為丞相,連這一點決斷都沒有!你可知道--」說著拈起火筷子,在爐炭的餘燼上劃出七個字:「縛虎容易縱虎難!」 秦檜慄然抬頭,正與妻子陰毒的目光相接,這裏面有輕蔑也有鼓勵。他微微點頭,突然伸手在餘燼上一抹,消滅了那七個字跡,然後低聲說:「慎防人言!」 王氏便不再說,夫妻對坐飲酒,就把那黃柑來作為下酒之物。 遙遙更鼓聲動,湖邊風緊,把雪片刮向新糊的紙窗上,颼颼有聲。 秦檜夫婦對望了一眼,各自有一腔恐懼說不出口。王氏伸手取柑來剖,剖開了遞與丈夫。秦檜接過,一片一片的送入口中。沁齒的冰涼理應可以解去一些火毒,但卻反而加深了秦檜夫婦心底的陰影。古往今來,有許多大事,都在騎虎難下的情況下完成。秦檜原來祇欲打擊岳飛使不能抬頭,到這個地步,牽涉太廣,他就必須另作打算了。 王氏又斟上一盃酒,那是會稽郡進貢的女兒香。秦檜細辨著酒味,幾乎要想做詩,而終於沒有,因為嚴重的局面需要他下決斷。他從東窗的氣孔裏望出去,大雪如綿,滿湖銀粧,那光景又與月夜不同。遠處吹奏著幽幽的洞簫。然那調子激昂悲壯,就如關西大漢的鐵板銅琶;接著有跌宕的聲音唱道: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 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飢餐胡虜肉, 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餘韻悠揚,久久未歇。 秦檜愕然道:「這一闋『滿江紅』填得很好,音韻鏗鏘,辭意悲壯;不想本朝倒有這麼一位大手筆!」 王氏道:「相公原來不知道,這闋詞是岳飛的舊作。聽我兄弟說,如今勾欄中都時興唱這支曲子呢!」 秦檜聽說,突然拍案而起道:「又是岳飛!我聽方才唱曲的人是河南口音,必是岳飛死黨,在都中搖惑人心。--來人!」 四個侍衛奉傳入見,向丞相夫婦行禮。 秦檜吩咐道:「方才靈隱那邊有人吹簫唱曲,辭意怨誹,必是亂黨。你們即刻去搜捕了來,待我親自審問受何人指使。--且慢!」 侍衛轉身站定。 秦檜撚著鬍鬚想了一會,又說:「如遇巡查的營兵,千萬不可將捉到的亂黨交付,就說我親自要審的好了。還有,那唱曲的是河南口音;如捉不到人,就把所有逗留在靈隱附近的河南人都帶來好了。」 王氏忙說:「你們快去罷!再遲恐怕真的要被他們逃走了。」 侍衛剛要走,悠悠的簫聲又起,仍是那人唱著慷慨悲歌的『滿江紅』。 --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秦檜厲聲喝道:「聽見了沒有?就是這一吹一唱的兩個人,也許還有其他人同在。總之與我一併帶來,千萬不可放走一個!」 「遵相公鈞諭--。」侍衛們轉身退出。 秦檜煩躁地在暖洋洋的書房裏蹀躞,簫韻歌聲仍然幽幽傳來,敲打著他身上每一根神經。他意識到自身的孤獨,雖然內有皇帝的寵任,外有兀朮的結託;但除此幾乎個個都是他的敵人。那些文武百官,那些侍衛親兵,儘管表面上趨炎附勢,怎知道他們所想的是什麼。也許一夜之間,風雲變色,朝堂上的主戰派得到上風,那堂堂丞相就會一變而為階下囚。即使對於妻子王氏,他也不敢完全相信。他還記得,留在金國的時候,兀朮和他的妻子是另有一段淵源的。--她不是完全屬於自己的人。 二更了!滿天凍雲低垂,湖山在風雪中發抖。 「相公!」王氏提起小酒壺,「這酒冷了,換上一盃新燙的。」 「也好!」秦檜坐下來又站起,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惶懼煩躁。 「相公!」她說:「你半生閱歷,身居首相,往日是如何的有決斷,怎今日反而遲疑不決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秦檜大步走著說:「縛虎容易放虎難!今日之事,豈可輕縱?我祇是在想,怎麼才能夠塞天下悠悠之口。」 「悠悠之口儘它猖狂,其奈相公何?」 「話不是這樣說法。」秦檜喝下一大口熱酒:「天下後世將謂秦檜是何等人?今日岳飛被囚,已使臨安人心浮動;倘各州郡聞知,必然還有事故如果除掉了他,固將無人再敢主戰;但必把我形容為賣國的人。教我怎樣向歷史交代?」 「相公太迂了!」王氏又剖開一個黃柑奉給秦檜,玩弄著柑皮說:「身後是非,那裏理會得許多!祇要把今日的局面打開,將來再可想法子彌縫呀!」 「難!難!難!」秦檜祇是搖頭:「你不知道,有時千軍萬馬還敵不過一枝禿筆。所以我這些年拼命禮賢下士,也無非是為虛名打算。」 王氏慍道:「你左手要名,右手要利,天下恐怕沒有這樣便宜的事。據我看,今日舉棋不定,將貽他時無窮禍患。--相公!」 「我知道,」秦檜不耐煩地揮手:「我還有事情要想。」 王氏走近道:「相公還有什麼疑難?」 秦檜低聲說:「官家聽說岳飛押到臨安,已覺出於意外。是我把張憲一案危辭聳聽,穩住了朝廷。倘若一旦把岳飛處死,官家必然見怪--」 王氏想了一想低聲道:「有了!--」 話還沒有說完,外面來報侍衛回來了。秦檜忙命進來,急問:「捉到了沒有?」 侍衛躬身稟道:「啟相公,兩人都已捉到,一路帶回,來至湖邊,是小人們自不小心,竟被掙脫逃走了。特來請相公恕罪。」 秦檜大怒道:「你們都是會武藝的人,怎連兩個亂民都抓不住?分明有弊,還不從實供來?」 四個侍衛一齊跪下叩頭道:「相公息怒!小人等怎敢有私?實在那兩人臂力驚人,突然掙扎,都被推倒,一時追趕不及。此是實情,望相公明察。」 秦檜怒氣未息,還要處罰。 王氏從旁勸道:「相公!多少要緊事等著你辦,何在於這兩個亂民?我看他們四人也不至於有私,教他們下次當心就是了。」 秦檜把手一揮,四個侍衛得赦,連忙再拜退出。這裏王氏把門關上,直直地看著丈夫。 秦檜忽然想起道:「是了!夫人才說有了什麼?」 王氏一言不發,取几上黃柑輕輕去了頂上一層,再將柑肉小心剜出,留下一個空心柑皮。 秦檜不解道:「夫人做什麼?」 王氏道:「相公可親筆寫一條諭,塞在這柑皮中,連其餘黃柑派人送給大理寺中丞何鑄,命他連夜把岳飛父子和張憲一齊處決。此人聰明,必能當時發現黃柑中空,自然依照去做。相公事後卻向他要回那張條諭,消毀滅跡。倘官家查問,便可推在何鑄身上,說他誤解相公之意,有罪由他去頂,豈不是計出萬全麼?」 秦檜連稱好計,急忙吮筆磨墨,揮就一紙。王氏拿來塞入剜空的柑皮中,雜在許多黃柑一起,裝成一簍。然後開門喚人,吩咐將這一簍黃柑立即送與何中丞解酒,並要面見何鑄,方得交付。 東窗飄雪,爐火漸漸低沉。秦檜夫婦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覺忐忑不安,心亂如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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