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期的积累和养成下，各个地方往往会形成一些特有的风俗和习气，有的明显有的不明显，有的广为人知，有的少为人闻。而以天姥、天台诸山为中心的浙北台州就出产一种台州是的硬气与迂。台州并不是太出名的地方，所出产的人物也基本没有什么轰动天下的宗师级人物，也不一定有什么显赫的事迹。然而这里出产的一些人物中却有一种共同的执着，他们坚持的目标有大有小,但是不管如何他们却能舍弃一切去捍卫它，颇有孟子所说的“虽千万人”的勇气。尽管这种捍卫在旁人看来有时觉得可笑、迂。这就是台州式的硬气与迂。 　　天台位于浙江省东中部，东连宁海、三门，西接磐安，南邻仙居、临海，北界新昌，我国人文地理学的开山祖师、明代的王士性说：“浙中惟台一郡连山，围在海外，另一乾坤。其地东负海，西括苍山高三十里，渐北则为天姥、天台诸山，去四明入海，南则为永嘉诸山，去雁荡入海。舟楫不通，商贾不行，其地止农与渔，眼不习上国之奢华，故其俗尤朴茂近古。” 　　 　　一 　　 　　 体现出台州式的硬气与迂的几个人物中最早的有南宋天台营妓严蕊，严蕊是个苦命女子，似乎是被丈夫卖入官营妓院，但是严蕊为人聪慧，很快就以色艺名动台州，当时的台州太守唐仲友是少年入仕，常以风流才子自居。于是便经常招严蕊陪酒、伴游，多有应和诗词。其中的一些词流传至今，有兴趣的人可以去翻一下宋词。命运似乎开始对严蕊露出一点笑脸。 　　 然而就在这时一场风波又把严蕊卷入了牢狱之灾。掀起这场风波的就是那位提倡“存天理、灭人性”的“道德”大师朱熹。这位老大人作为检察官巡查来到台州，一来便打算把唐太守扳倒。听说唐太守与一个妓女往来密切，一口咬定二人之间必然通奸（宋朝之时对官员嫖妓是不允许的，清朝也是如此）于是毫不客气把严蕊拿下狱，日夜拷打，试图从严蕊身上找个突破口。关于朱熹与唐仲友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朱熹一心要把唐仲友扳倒，现在不太清楚，但是很明显既不是学术上的、也不是政治主张上的，连政务上的都不是。当时的宰相王淮奏评论道：“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一个道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侯得他。”估计是唐太守年少气盛，对朱老大人曾发表过几句讥诮之词，惹得老大人肝火大动，下狠心要收拾这个不长眼的年轻人。于是以道学先生自居的朱熹（朱晦庵）“欲摭与正之罪，遂指其尝与蕊为滥”，先进行犯罪认定，再去求证，为达到这卑劣目的，严刑拷打妓女。天公打架，小民遭殃。 　　严刑拷打月余，朱老大人没想到却碰上了一块硬骨头，古书上记载“蕊虽备受棰楚，而一语不及唐，然犹不免受杖”。朱老大人大概觉得自己收拾不了这块硬骨头。便将严蕊押解至绍兴，绍兴太守也是位道学先生，严蕊解到时，见她模样标致，太守便气愤在心，道：“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于是刑罚便又上了一级，先是用拶来拶指。严蕊十指纤细，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所以可恶！”又要将夹棍夹严蕊双足。当案孔目上报说：“双足很小，可能承受不了。”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娇揉，非天性之自然也。”（这话足实显出心理阴暗，可怜天下妇女，被这帮道学先生害惨了）。果然几夹棍下来，严蕊腿便残了，然而不管怎么折腾。严蕊就是不招，只得下在狱中，反复拷打。 　　狱官也许是可怜她，也许是劝诱，私下问道：“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何苦呢？”严蕊回答说：“身为贱伎，纵是与太守为好，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土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真乃女中豪杰！！）。狱官抱这番言词上报太守。太守却说：“可恶这妮子倔强，虽然上边发落已过，这里原要决断。”又把严蕊带出监来，再加痛杖。 　　后来，朱熹从别的地方找到突破口，把唐仲友扳倒，于是这边的证词就可有可无了。严蕊也就被遗忘在狱中。再后来太守调任，新太守是岳飞三子岳霖可怜她，于是便调她出来，说“听说你才情不错，这样吧，你写首词，我就放了你”于是便有了下面这首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卜算子》（这时我最喜欢的诗词之一，尤其是“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两句，委婉中颇见风骨） 　　严蕊出狱后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有再和唐仲友有什么关系。 　　 　　宋元交替之时，太后等皇室成员被执，通令各州郡停止抵抗，台州拒降，固壁坚守，最后寡不敌众，终为元兵所败。 　　 　　二 　　 　　台州最出名的人物非方孝孺莫数。方孝孺(1357－1402)是明代前期一位非常特殊的人物，凭着他无与伦比的涵养和学识，及其鹤立不群的人格力量，誉满士林，被时人推崇为“天下读书种子”。而他的硬与迂也早为天下人熟知。“靖难”之役，朱棣南下之时，留守北京的他的军师妖道姚广孝深知方孝孺的秉性，专门请求朱棣，说：“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然而最终固执而颇有正统感的方孝孺还是和朱棣不能共存，因为不肯替燕王朱棣起草即帝位的诏书而被杀害。朱棣威胁道：“你不怕诛九族吗？”方孝孺豪迈地说：“即诛十族何妨？”于是朱棣讲起家族、学生等人大肆缉捕。然后从他面前一个个押赴刑场。当轮到其弟孝友时，不禁老泪纵横，反倒是他弟弟安慰他，作诗曰 “吾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鹤，旅魂依旧到家山。” 最后“宗族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本人也被被磔死于聚宝门外。 　　 　　永乐九年(1411)。这一年殿试的试题为《礼乐政刑》，永乐出这一试题的用意多半是为了掩饰自己用武力夺取帝位的不光彩举措，又是一名台州人，陈璲，又去摸老虎屁股，在试卷中对永乐进行了无情的批判。文中锐利地指出：“礼乐政刑，皆在陛下之一心”，只有永乐皇帝自身做到了“天理明，人欲消”，那么“礼不求备而自备，乐不求和而自和，政不期举而自举，刑不期清而自清。”他甚至直接了当地指出，永乐为夺取帝位的骨肉相残“不无惭德，其如礼乐何哉！”永乐将建文旧臣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等“既处以极刑复戮及妻子，其如政刑何哉！”规谏永乐：“果天理耶，期以充之；果人欲也，期以克之。”从常理说，陈王遂是难逃一死了，可永乐很聪明，应该说也很有气度，这时他的皇位早已坐稳，凶焰有所收敛，他不但没有给陈王遂定什么罪，仅仅在试卷中找出一个错别字，说是“不敬”，仍赐给他一个二甲出身，授翰林庶吉士。后来辞官归里，在家一十五年，杜门不至公府，但其间听到台州知府周旭鉴“严刑毒民”，即登门痛骂知府一顿，使周后来行为有所收敛。 　　在这里讲点题外话，谈谈永乐帝。平心而论永乐的残暴令人咋舌，言谈也上谕粗鄙不文,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中写道：一想，就要想到永乐的上谕，有些是凶残猥亵，将张献忠祭梓潼神的“咱老子姓张，你也姓张，咱老子和你联了宗罢。尚飨！”的名文，和他的比起来，真是高华典雅，配登西洋的上等杂志。 　　但是另一方面，永乐虽然是暴君，但是是一位很有作为的暴君，在我看来比起现在常在电视上露面的几位清帝要强多了。朱棣统治下的明朝，不仅是明朝的高峰时期，也是中华文明圈扩张至最大时期。虽然统治的地域比起元清要小得多，但影响范围却最大，元朝只是通过屠刀将各个不同地域捏在一起，而内部谈不上文明的交流，清朝一直自我闭锁，只不过是超大的牢狱而已。永乐期间，不论是民间还是官方，对外交流十分频繁，交往范围远达非洲。永乐三年起，朱棣派郑和率领船队 7 次出使 西洋，所历30余国，成为明初盛事。永乐时派使臣来朝者亦达30余国。 　　 永乐期间发生的大事有： 　　 郑和下西洋（古代中国人对外界的最后的好奇）、设奴儿干都司（辖今黑龙江，精奇里江、乌苏里江、松花江流域和库页岛等地）、五次亲征征漠北（算上当燕王的时候是六征，蒙元残余势力望风而逃，不敢交锋）、设哈密卫（确立了对西域的统治）、封授三位藏传佛教“法王”（噶举派的噶玛系的乌斯藏卒尔普寺（楚布寺）寺主哈尔麻1406年晋京，封授“如来大宝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领天下释教”。萨迦派领袖、主持萨迦寺的喇嘛昆泽思巴一四一三年晋京、封授“正觉大乘法王、西天上善金刚普应大光明佛，领天下释教”。格鲁派（黄教）创始人宗喀巴的弟子释迦也失（又名绛钦却杰）一四一四年进京，封授“为辅国显教灌顶弘善西天佛子大国师”有明一代，三教派一直分别遣使向明朝进贡，明廷各有回赐。），在贵州设省，征安南（400年后，安南再次成为中国一省，可惜派去一批贪官，激起民变，驻军无能，60 年后安南再次独立），浚通大运河，大规模营建北京，编《永乐大典》。还创建了大概世界上最早的火器部队神机营。在最后一次亲征漠北时，病死于北征回师途中的榆木川（今内 蒙古乌珠穆沁），这又是古代帝王中唯一的一位。办了这么多大事，别说清朝的几位帝王，就是汉武、唐宗面前也不见得差到哪儿去。 　　 　　三 　　 　　“台州式的硬气与迂”这种说法其实最早见于鲁迅笔下，后来被台州人引为自傲。鲁迅曾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这样描述柔石的“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方孝孺和柔石都是浙江宁海人，宁海现在属宁波，但在1952年10月以前，自其建县以来，历来都是台州的属县。 　　鲁迅笔下现代“台州式硬气”的代表人物柔石(1903－1931)原名赵平复，他是“左联”成员，朝花社创始人之一，中共党员。作品有《二月》、《为奴隶的母亲》等，曾与鲁迅共同编刊过《朝花旬刊》。他一生主要从事文化工作，以笔作枪，投身革命，但他算不上际会风云的大人物。生命也很短残。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显赫的事迹，只知他的为人很厚实。鲁迅先生说他“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已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看他旧作品，都很有悲观的气息，但实际上并不然，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近了，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都苍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实在看得他吃力，因而自己也吃力。” 　　一九三零年春，自由运动大同盟发动，柔石为发起人之一；不久，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他也为基本构成员之一，尽力于普罗文学运动。先被选为执行委员，次任常务委员编辑部主任；五月间，以左联代表的资格，参加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毕后，作《一个伟大的印象》一篇。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被捕，由巡捕房经特别法庭移交龙华警备司令部，二月七日晚，被秘密枪决，身中十弹。 　　他的代表作《为奴隶底母亲》所描写的是一个生活在神权、政权、族权、夫权欺压的农村劳动妇女的悲惨遭遇，着意描写社会最底层劳动人民在阶级压迫下的苦难生活和对命运的抗争。 　　上世纪初，另一位台州式的硬气与迂代表人物陆蠡恐怕现在也少为人知。陆蠡，原名陆考原，学名陆圣泉。陆蠡是他的笔名。 天台平镇岩头下村人。作品为三本散文集，《海 星》、《竹刀》、《囚绿记》，三个集子的共同特色，是凝炼、质朴，蕴藉而秀美。陆蠡也写过许多短篇小说，给人的感觉总是"渴望着更有生命、更有力量、更有希望和鼓舞"。另外还翻译了不少外国书籍，如《罗亭》和《烟》。 　　1937年8月，吴朗西、巴金分别去重庆、广州筹建分社，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便由陆蠡负责。几年中，在敌机轰炸中出版的书籍竟达数百种，还有十几种丛书。期刊《少年读物》因有抗日内容被强令停刊，他又先后主编了《少年读物小丛书》和《少年科学》。1942年4月，陆蠡发往西南的抗日书籍在金华被扣，日本宪兵队追踪到上海，查封了书店，没收了全部《文学丛刊》。1942年4月13日，上海中央巡捕房和法租界巡捕房联合派人到文化出版社编辑部，掂着陆蠡的照片，指名要抓人。这时陆蠡恰好外出，巡捕们便入内翻箱倒柜大搜查，最后带走两个人和部分书籍。陆蠡回来后，为了救护被抓走的两位同事，找巡捕房交涉（“台州式的硬气与迂”），当即被拘捕，不久转到日本宪兵队。在日本侵略军面前，陆蠡表现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据说，有一次日本人将陆蠡提去问口供：“你爱不爱国？” 　　 　　　　陆蠡坦然回答“爱国的。” 　　 　　　　又问：“你赞不赞成南京政府？”（指汪精卫伪政府） 　　 　　　　他毅然回答：“不赞成！” 　　 　　　　再问：“依你看，日本人能不能把中国征服？” 　　 　　　　他断然答道：“绝对不能征服！” 　　 　　　　一字一句，气壮山河。 　　 　　后来，陆蠡没有了音讯。他的亲友多方营救，四处寻找，终属徒然，他就这样在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他的为人品格。忠诚善良，讲义气，富有正义感，不趋时媚俗，有一副热心肠，为朋友可以赴汤蹈火。平时，陆蠡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知默默耕耘，但在关键时刻，总是挺身而出，即使是在日本军的淫威面前，为了同事的安全，也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诗人柯灵说：“在文人传统中有宁静淡远在一路，圣泉正是这一类。不趋时，不阿俗，切切实实，闭门劳作，殷勤地献与世人。他决不‘孤芳自赏’，或者‘孤影自怜’。他是淳朴的，一个地道的山乡人。这点淳朴使他在品格上显得高，见得厚，也正是他终于默默地为祖国献出生命的根基。在彼时彼地，如果真有所谓高贵的东西，我愿意举出圣泉的淳朴的性格为例。”他的朋友巴金先生在《怀陆圣泉》一文中深情地写道：“在我活着在四十几年间，我认识了不少的人，好的和坏的，强的和弱的，能干的和低能的，真诚的和虚伪的，我可以举出许多许多。然而像圣泉这样有义气、无私心，为了朋友甚至可以交出生命，重视他人的幸福甚于自己的人，我却见得不多。古圣贤所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可以当之无愧。”这样的评价，可能在巴金先生的一生中再也没有献给过第二个人了。 　　陆蠡虽然不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伟人，但他是一个真正有骨气的台州人。 　　最后 　　台州我是未曾去过的，这几个人物也只是我在翻书中先后不期而遇的。然而一旦相遇，便从此不能忘怀，后来又发现这几个人都是来自台州范围的，因此提笔写下了这么一点感想。非常遗憾的是网上找不到陆蠡的《竹刀》，那可是一篇非常好的文章，神奇又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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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3/4/25 21:4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