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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大平原霪雨纏綿,大戰過後,暫時呈現了一片沉寂。這些年,兵荒馬亂,老百姓四方流徙,田園寥落,往往數十里不見人煙。但自從岳家軍到達,屢勝金兵,且在朱仙鎮大捷以後,老百姓們又突然出現,競獻羊酒到軍前慰勞。真所謂「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那種熱烈的情緒,使岳家軍上自統帥,下至士卒,無不感動得流下淚來。
這使岳飛更加深了攻取汴京,渡河北上的雄心。他幾番上表臨安,要求命韓世忠,張俊這兩支軍隊,往淮東、淮西分別北上,以牽制金兵;同時催取軍需,以支持龐大的消耗。但是所得到的回答,祇是些無補實際的空言安慰。最後,忽然奉到退兵的詔書。 岳飛是剛強的,他還想據理力爭,要求執行他的北上軍略。可是當聽到韓、張兩軍不但不進,反而分別後退時,他不禁戰慄了。岳家軍成了深入的孤軍,隨時有腹背受敵,被金兵圍殲的可能。他召集諸將,把戰場的形勢分析給他們聽。帳下是一片悲憤的沉默,漸漸有人在啜泣。天昏地暗,前途茫茫,岳飛的心頭和鉛一樣沉重,他突然拍案高呼:「十年之功,廢於一旦!所得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復!」 一陣大風吹過,帳前大旗呼呼作聲。岳飛一手扶案,前傾著細看這些追隨了多年的袍澤,每張臉孔都是冰和鐵,每雙眼睛都在冒火,忽然有人大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們誓死不退!」那是第一員大將張憲。 「對了!誓死不退!」許多聲音同時附和,最響亮的是牛皋、岳雲、王貴這幾個。 岳飛沉重地擺擺頭,帳中又突然靜默,他頹然坐下,視線避開了那些烈火般的眼睛。啞聲道:「不能!我們孤軍深入,後無接濟,徒逞一時之快,何異驅牛羊膏虎吻?--退兵,徐圖重來罷!」 沒有人再敢對這位嚴肅的主帥反抗,他們接受慣他的命令了;不過以前一直是進攻,如今卻在大勝以後退卻了。--他們相信岳宣撫永遠是對的。 退兵在悄悄地進行。如果被金兵探知,必然啣尾窮追,甚至派輕騎截斷退路。在表面上,岳飛是作著攻取汴京的佈置,使金人忙於撤退和防禦。於是突然在一夜之間,岳家軍這個大兵團沉默地脫離了戰場,仍循進兵時的舊路回到鄂州。 經過這一次功敗垂成,岳飛明白朝廷祇圖苟安,已無進取之念。沒有一個真正的軍人是願意取守勢的,尤其是岳飛,他以直搗黃龍為職志,過不慣後方的苟安生活。他上表請辭,願意歸隱廬山,看守母墓。 臨安的回答是不准辭職,要他進京計議軍國大事。岳飛對國事已感到沒有自己置喙的餘地,因此他不想走這一遭。但還不及等他上表陳情,第二次詔書又到了,然後接二連三,來了十二道金牌宣召。他感到不得不去了。 臨安的朝野對待岳飛相當隆重,但是皇帝和宰相不放心他,罷了他的湖北京西兩路宣撫使,派他做「樞密副使」這個位尊而無兵權的閒曹,留他在臨安消磨一生中最有作為的壯年。 岳飛默默地受命,默默地脫卸戎衣,穿上了峨冠博帶的學士袍。現在他明白朝廷所以連頒十二道金牌召回的緣故了。強敵既除,猜忌隨生,自古功臣的遭際大都如此;但如今連河南都還未肅清,河北、燕雲盡陷胡虜,他們就已經這樣對付扭轉危局的大將了。他思前想後,壯志成灰,不願意在朝堂上尸位素餐,做這徒有虛名的樞密副使,乃再度上表請辭。 高宗和秦檜正嫌岳飛在臨安作為抗金的象徵,同時也是和議的絆腳石。金人一再要求罷免岳飛一切職務,否則便不允和議成立。於是有詔准岳飛辭去樞密副使。岳飛不再滯留,立刻回到廬山去看守母墓。 山中歲月悠悠,但赤心為國的壯士何嘗有過一刻的平靜?岳飛在這些日子來突然老了,說話與行動都變得遲鈍緩慢,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神采飛揚。鬢邊出現了幾星灰白,眼神裡是絕望的憂鬱,久疏戎馬的腰圍寬弛了。他終日手不釋卷,偶而在雲霧繚繞的山徑中漫步;不論何時,總可以聽到一聲兩聲長歎。 三十九歲的壯盛生命在磨蝕著,被無情的歲月、無情的雲山。 南望鄱陽,北望長江,碧水滔滔,動盪如心潮。山中掉下第一片落葉,墜到深谷中去了。新秋的感覺突然襲來,那是一種無比的悽愴,逐漸逐漸在加深,沒有止境,也沒有邊涯。 追隨岳飛住在廬山的是他的妻子李夫人和幾名相從多年的家將。他們都能夠明白他所以如此抑鬱寡歡的原因,但習慣的尊敬使他們不敢進言勸慰,而祇能遠遠地望著他那壯健的身影來去徘徊,沒入在淡淡的霧陣中。 「元帥--」渾厚的尾音穿進霧陣裡。「元帥--臨安來人--。」 岳飛突然止步,發現自己正走到一座懸崖的盡頭,如果再前進幾尺,就會掉到萬丈深淵裡去了。他有悚然之感,但穿過霧陣的喚聲更使他心煩意亂,彷彿這是一種死亡的召喚,不僅他個人,而且是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毀滅。 山居的多日寧靜,使他突然有了預感的本能,他覺得日色更淡,秋氣更深了。 岳飛站著沒有動,家將已來到他的身邊,躬身道:「元帥,臨安殿前司統制楊將軍上山來了。」 「楊沂中--」岳飛沉吟著說:「他來做什麼?」 家將躬身侍候著。 岳飛突然道:「楊將軍和誰同來?」 家將回答道:「除了四個親兵,此外沒有別人了。」停了一停又說:「元帥--」。 「唔?」岳飛詫異於下屬閃爍的態度。 「元帥!」家將突然跪下,「楊將軍帶著相府的堂牒呢!」 「哦!」岳飛俯視著問:「他說了什麼?」 「沒有,楊將軍祇說來探望元帥。是親兵王壽偷偷地說的,他是小人的同鄉。」 岳飛漫應了一聲,不再說下去,揮揮手,示意回家。在路上,他想到了許多種可能,但沒有一樣說得通。原因是:他離開了實際政治太久,以致抓不到局勢發展的軌轍;他想不到屈辱的和議已經在秦檜力主和趙構默許的情勢下形成,只等把他--民族抗戰的神魂--消滅,劃江而治的默契就實行了。 「相公,」楊沂中恭謹地行禮,聲音顫動,「廬山的風景真好,天氣也涼爽--」。 「十哥,」岳飛痛快地截住他,「有什麼事就說罷!你奉命而來,我必不教你為難就是。」 「哥哥!」楊沂中突然跪下,就像跪在一尊天神之前那樣虔敬。「秦相公叫我來。--張憲哥哥犯事了!還有,連雲侄也下了大理寺獄中。說是謀反的罪名,他們要哥哥去對質呢!」 岳飛昂然道:「國有大法,謀反該死!--但是為什麼要我去對質呢?」 「哥哥還不明白?」楊沂中慢慢站起。「他們何嘗謀反?這是秦相公和張相公的羅織,其意正在哥哥。秦相公以為小弟曾對哥哥有所怨望,所以派我來--。哥哥千萬不要去臨安,快到鄂州軍次,號召天下兵馬共清君側,先救了張憲哥哥和雲侄,然後移師北征,直搗黃龍--」。 「住口!」岳飛低喝道:「我平日是怎樣教導你們來?武將典兵,責在保國衛民,何可因一二人被誣,動輒便說什麼清君側?似這樣,要國家法度、君臣紀綱何用?張憲必也和你一般見識,所以身陷法網,這是他咎由自取;祇要不曾有過大逆不道的舉動,國法自能量情從寬。我明日一早便和你下山,去和張憲、雲兒對質;如他們果然罪無可恕,我還要向朝廷力主嚴懲,以正國法呢!」 「哥哥!」楊沂中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狂喊起來,「千萬去不得!你這一去,就如自投羅網,永世不得超生了。秦相公力主和議,官家也默許了--。」 岳飛還是那樣鎮靜,徐徐坐下來道:「十哥,岳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此番到了臨安,官家如果召見,自當盡智竭慮,以進忠言;否則我也無從主張,與秦相公的規劃何礙?即使如你所說,連我也被羅織在內,我又何懼一死?況又未必到此地步!」 楊沂中調勻著呼吸,也漸漸鎮定下來。他跟隨岳飛這些年,且曾結為兄弟,對這位統帥的性恪太熟悉了。他知道岳飛從來沒有害怕過死亡,彷彿他的生命只是為了報國而已,卻並不屬於他自己。要打動他求生的意志,除非抬出國家的招牌來,也許他肯--。 「哥哥,」楊沂中低聲說:「和議如成,不要說大江以北從此陷於胡虜;即使江南偏安的局面,恐也維持不了幾時。金人反覆狡猾,得寸進尺,不久就會寒盟南侵,那時誰來抵擋?」 岳飛頹然道:「這是國家大計--。」 楊沂中忿然道:「國家大計由秦相公一人在搬弄,官家受了蒙蔽,不久定然明白。哥哥如只顧得盡愚忠,那並不是報國之道!」 「十哥!」岳飛幾乎動搖了,「你要我怎樣呢?」 楊沂中奮然道:「不是我要你怎樣,是普天下的人都要你留此有用之身,救國家,滅金虜,收復河朔,直搗黃龍,解萬民之倒懸,建千秋之功業--。」 岳飛勃然變色道:「十哥錯了!自古安有以一武人不遵朝廷節制而能立功業者?你不要再說了,我主意已定,明朝一齊下山,同去臨安就是。」 楊沂中嗒然無言,只說了一句:「哥哥!將來不要怪小弟--。」 岳飛拍拍他的肩膊笑道:「我如何怪你?十哥上山辛苦,且去休息。我還有一番料理,今天恐不再將見,明日路上詳談罷!」 楊沂中離開後,岳飛獨坐堂前,百感交集。二十年來的戎馬生活歷歷在目,作為一個武將,他已經盡了自己的能力,再也不能有所增益了。如果早十年,他也許會攘臂而起,率軍反對和議,與國策背道而馳。但如今他明白,戰爭是全國全民的力量,不是一支大軍,幾員武將的勾當。只看朱仙鎮一役,後方的軍需不至,韓、張兩軍後撤,他也就非退不可了。對自己的生命,他尤無眷戀;甚至他不相信張憲和岳雲會有罪,莫說他自己的安全了。 天色漸漸黑了,趁著初秋漫長的黃昏,岳飛獨自走到母親墓前,作今天第二次的祭掃。拜罷起身,他默默地禱說道:「母親,孩兒堅守您自幼的訓誨,不曾幹出違命的事情來。此去臨安,如果官家有命,仍當北上殺賊;否則仍回廬山,長伴母親。或忠或孝,孩兒只識得這兩條大路,其他均非所知。」 說罷抬頭,山中暮色蒼茫,夕陽盡沒,濃霧四起,群峰隱沒不見。他在秋蟲交鳴中緩緩步歸,穿過一重比一重濃厚的雲霧,腳步依然是那樣堅定,沉著,就像征戰前的親臨督師,壓得住千軍萬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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