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了一江水的，是敌人的血，还是忠烈的泪？或者，只是那一场无动于衷、一如既往的斜晖？ 　　　　坟上生满了草，一岁一枯荣。这坟里没有骸骨，甚至没有衣冠。只余一缕忠魂，在潇潇雨歇的凭栏处，犹自怒发冲冠。近千年了，荣辱两忘，功名与征途，只是尘与土，云和月。仰天长啸，笑罢笑罢，笑出泪来！扶在栏上青筋嶙峋的手，在秋风中早生的华发，当真一切都淡漠了么？滚滚东逝水，葬得尽一切恩怨，然而也洗得去，壮怀激烈？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这一世的痛憾，怎么千年不化？洒一杯烈酒，奠奠那随我多年的战友，屈了你们，然而想必你们无悔，只有恨。 　　　　恨、恨，恨！…… 　　　　这民乐的合奏，是送你们出战的壮歌，还是悼念的哀曲？ 　　　　在沙场上拼战的铮铮铁骨，若得以马革裹尸还，倒也不辜负这一腔热血了！死在哪里？死在哪里？这桧贼，当受九九八十一次雷劈！这桧树，兀自在岳坟前不远处招摇着它苟延残喘的半副歪曲嘴脸，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后腆着脸的强笑。那一对铜人夫妻，束手下跪，却为什么铁栏护着？是怕日深月久的憎厌，令你们丑陋的形体被一代代人的愤怒火烧水淹？再踹你一脚，咒你千世万世不得轮回。只可恨，仍伤不了，千年前你们的一根毫毛。 　　　　鹏举，鹏举，你那冤死的颈口喷出的热血，怎么就没有化作六月的飞雪？可见天道无眼！淌于地下三年，也该成碧了罢？碧海青天夜夜心，照见人民流离失所，怎么能够平气安心？咆哮啊，咆哮啊！在杀尽匈奴以前，先饮尽你们这些奸臣的血！血与血流在一起，一江红遍！惊涛拍岸时，肚满肠肥的你们，也会惶然起身，被扰了一场酣睡罢？ 　　　　……娘，给我刺字的娘，你问我背上疼不疼。不疼，针刺的一点都不疼。可是心口疼。这一路的菜色的脸，这猎猎燃烧的旧屋，这迷惘的一世辛劳的老农，这无家可归的幼儿，这分崩离析的中原……一针一针地刺着我了，痛啊！精忠报国，精忠报国，这四个字嵌到我的血管里，汩汩地涌动，一息也不肯停，时时要从我眼里，从我口中，从我手下迸发出来，迸成一道出战的号令。 　　　　昏庸啊，昏庸啊！楚腰轻歌之中，你听到含着恐惧的呻吟了吗？锦衣玉食之中，你啖的是人民的血肉啊！战火已经烧到家乡了，在焚着眉，烧着发啊！那多年的努力，凝作这一刻了，请允我再战罢！那曙光半透明地刺穿这乌漆漆的长夜了，请允我再战罢！让积蓄的力量，化作凌利的长剑刺向侵犯的金人，护住全天下的老父慈母，全天下的稚儿弱女啊！请允我再战罢！一道、两道、三道……金牌令阻不住我前进的方向，离敌人近了，你看见他们狰狞的脸孔了么？听见他们肆虐的狂笑了么？这夜要结束了……四道、五道、六道……是怎样严严的重压？箭发无收，勇往直前罢，我的士兵！你们不是要割下那一双双沾着你们亲人鲜血的手掌么？去罢！去博你梦寐以求的和乐家园啊！安谧地种着稻，孩子在田地时捉着蝴蝶和蜢蚱，老人捻着胡须眯眯地笑着，朴素的妻，在窗前挽着青丝……七道、八道、九道……黑云压城城欲摧啊！战鼓，请再擂罢！狂啸的风，猎猎的旗，冲啊，杀啊，洒出你心口里的血去，淹死他们啊，云儿，去替下你受伤的战友，你冲在第一个罢！皇帝，你是墙头草吗？从小得到的教训，对你效忠，但是你可曾对人民忠心？就请恕我，对你不恭了！谗臣，谗臣，你们死上千次，也偿还不清那夭折的万人啊，那血，那血，淹得你们口鼻不能呼吸了罢？…… 　　　　十道、十一道、十二道……召回，召回，召回……夜，这漫无边际的夜，这折返的马，萧萧地悲鸣，这自顾开展着的旗，这迸了一眶的泪，这淌着绝望的伤口在心上啊，这忍痛的咬出血来的嘴唇，我的睁着大眼睛的小战友，你痛，便叫出声来罢。对身体的戗害，也抵不掉灵魂上的悲哀啊！我们的剑，离敌人的心窝只有一寸了啊，生生地收回来罢！生生地收回来罢！…… 　　　　莫须有，莫须有……心早死了，无所谓身躯葬于何处。横竖一死，便省了你们编造的气力罢！只是我可怜的孩儿！你的小坟依于我身侧，一如生前的听令的模样。云儿，怨不怨父亲？你正是驻马倚斜桥的年龄，扬眉生辉，纵横驰骋，追鹿逐兔……父亲不曾在你背上刺字，却刻在你心里了，孩儿！那一刀银光！你年轻的头颅掉下！你圆睁的眼睛含着愤恨与困惑，父亲教你的，难道错了么？为人民请命，为天下老老小小的父老儿女作战，难道错了么？你的眼始终不曾闭上，我的孩儿啊！我的声音哑了，头昏了，心碎了……你的娘在哭啊！你的娘在哭啊！云儿，不要掉泪，依在父亲身侧罢。你的骨丢入大江了，魂魄还在，与父亲相伴。你看，后人来吊唁了，这难得的太平盛世，我们盼了多久？该好好睡一觉了，不必醒来的一觉，不屈的魂，也该歇一歇了，我的孩儿，你且看看这红透了的一江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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