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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前言 曹操父子可謂三國時期文壇上的領導人,這個時期正是文學史上所謂的「建安文學」,它可視為魏晉文學的前驅,代表了兩漢文學的結束。「建安文學」是文學史上最早的文學流派,而無疑的,此期是以曹魏文學為中心,多數的作家都歸附了曹操,當然也同時的包括了蜀吳文學在內。這個時期不只人才輩出,作品題材也十分廣泛,包括反映離亂、征徭苦役、家室怨曠、慨嘆人生、贈答、飲宴、詠史、游覽、游仙、山水等。作品的豐富多樣性,真可謂空前。 建安時代最為突出的文學應是詩歌,詩歌為文學史上最精緻的體製之一,經過了《詩經》、《楚辭》的發展階段,至兩漢時期便走向衰落,尤其兩漢四百多年間留下的文人的詩歌微乎其微,而到了建安時期,詩歌創作則出現了新的高潮,綻放出燦爛的光芒,詩歌的內容多能反映社會背景現況,具有豐富的情感和時代的意義,在文字上又能表現慷慨激越、剛健有力的風格,這些繼承了《詩經》、《楚辭》和漢樂府民歌「感於長樂,緣事而發」的時代作品,象徵了漢代辭賦綺麗文風的轉捩階段,即後世所稱頌的「建安風骨」。 在曹氏父子當中,曹植的文學天分極為高超,十八歲已能寫成膾炎人口的《銅雀臺賦》,但因個性不羈,致漸失曹操寵愛。曹丕篡位後,他在壓迫飄泊中度日。在曹丕篡位前,他的作品多半為酬唱贈答之作,或充滿鬥志昂揚、表達理想抱負之作。曹丕稱帝後,風格轉為沈鬱,加強了對自由與解脫的嚮往,充滿著老莊思想與遊仙觀念,表露出對人生的悲嘆,作品呈現多樣化,大抵慷慨而悲涼。 從文學史的角度而言,曹植的作品價值是代表著五言詩歌發展的成熟完備,梁鍾嶸評曹植的詩說:「其源出於國風,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可見曹植的文學地位推崇備至,他的作品具有幾項特色:第一、個性的鮮明,他一生熱衷功名,但屢受挫折,故作品充滿追求理想與反抗現實的題材,並非無病呻吟之作,頗能表現出作家的個性。第二、技巧的高超,他的作用大量運用了比興的技巧,增加了詩歌的表現藝術。第三、辭藻的華茂,《古詩十九首》質樸無文,到了曹植,步趨華美,句字鍛鍊,聲韻鏗鏘,使五言詩的藝術境界更高,也影響了六朝雕琢辭藻的風氣。第四、警句的善用,曹植的詩歌從民歌比興句法的啟發加以變化,寫成籠罩全詩的警句,凸顯出詩歌的氣氛,引發讀者強烈的感染力,因此沈德潛有「陳思王最工起調」之說。在曹植創作的詩歌中,樂府詩占了一半之多,以下就《遠遊篇》、《吁嗟篇》、《浮萍篇》等三篇樂府探究他的創作理念和作品風貌。 第二章 內容 一 、作者小傳 曹植(西元一九二至二三二年),字子建,曹操第三子,曹丕弟。曹植少聰穎,曹操對他很寵愛,幾次想立他為太子,但由於他『任性而為,不自彫勵』,終於失寵。西元二二0年曹丕即帝位後,對他施行壓抑和迫害,屢次將他貶爵徙封,他很不得志。明帝曹叡即位後,情況也沒有變化。曹植幾次上疏,希望得到重用,都不能如願,因而終日過著困頓苦悶的生活。四十一歲因病去世。 曹植從十九歲便開始他的文字創作生活(銅雀臺賦),當時正是漢獻帝建安時代的後半,所以他也是建安詩人之一。建安時代動盪不安,群雄逐鹿,整個舊社會秩序衝突瓦解,君主失權,帝王的權威垮了,地方官吏與豪右們各各招兵買馬,乘機擴張勢力,成了軍人割據的局面。人民在這種喪亂的時代飽經憂患,舊統治階層所提倡的儒學早已失掉約束人心的力量,而『生於亂,長於軍』的曹植,解脫了儒家思想的束縛,從民間文學吸取了滋養,透過西漢以來逐漸豐富起來的樂府民歌,大大影響了自己的作品內容和形式。於是,以鄴下為中心,曹子父子領導下形成的文學集團便因此產生了,曹植便是這個集團的代表人物。 曹植的生活和創作,可以曹丕即位那年為界,分成前後兩期。前期的詩歌主要表現自己政治抱負,嚮往建功立業,希望以較清明的政治來統一天下,此時他也寫了一些反映戰亂和人民疾苦的詩。曹植說他自己『雅好慷慨』,『慷慨』一方面是社會不平所引起的悲憤,另一方面是立事立功的壯懷。藉著樂府歌謠發展出的五言詩體(民間通俗體語言的提煉和加工),表現建安文人獨特的個人抒情,造就這時代新的文學內容,和新的文學體裁。從他的〈美女篇〉、〈吁嗟行〉、〈薤露行〉等篇,我們可瞭解誠如黃侃〈詩品義疏〉中所說曹植詩『文采繽紛而不離閭里歌謠之質』。此期的『慷慨之音』表現同情疾苦的人道主義,和憂國憂民的愛國主義,整與漢樂府中注目社會,反應現實的精神是一脈相成的。 至於曹植後期的詩則較深刻的揭露了曹丕等人的殘酷,也表現了渴望自由,反抗迫害,蔑視庸俗的思想感情和懷才不遇的憤懣心。從此期詩作可知曹植最大的痛苦來自四方面,一是再三改封,居處不定;二是兄弟隔絕,不許交通;三是土地貧瘠,衣食不繼;四是閒居坐廢,功業無望。此時不少『諷君』之作如〈怨歌行〉、〈七步詩〉、〈明月照高樓〉、〈浮華寄清水〉等,常以建安棄婦的口吻,暗喻憂讒畏譏的生活。又有遊仙詩多篇,藉此來表現自己苦悶的感情。所以『抑揚怨哀』是曹植後期詩的最大特色。 總之,曹植對五言詩的發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他從樂府民歌的基礎來提煉詩的語言,把五言詩從『質木無文』發展到『詞采華茂』,是我國第一個以詩為事業的人。鍾嶸《詩品》評他『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是極恰當的,因為他在壓迫之下並不頹喪,不放棄英雄事業的理想,始終意氣慷慨,才造就他的詩歌如此感情強烈,精神煥發。 二、篇章結構: 三、修辭藝術: 曹植的詩擅長用比興意象,傳統詩歌藝術的表達,有一種途徑、方式是索物托情,即用一物暗示其他事物,不明言,不直陳。題旨與本意隱約表達,必須依賴鑑賞者對喻體的領會而獲得暗示的底蘊,這種方式就是比興。譬如他的樂府詩〈浮萍篇〉之起句:「浮萍寄清水,隨風東西流」,即為比興。若側重於「興」理解,「浮萍」二句可看做實景描繪。浮萍寄水,隨風飄蕩,臨流而觀,觸景生情,棄婦便由然而「興」身世之感。若側重於「比」理解,「浮萍」二句的客觀之景,實為棄婦口中之語。玻璃易碎,浮雲易散,浮萍易流,棄婦借物以自比耳。不論「比」,抑或「興」,詩人都是在借助獨特的自然景觀,加強人們對某種社會問題的印象。入筆含情,奠定了全詩悱惻纏綿傷懷的感情基調。又譬如『吁嗟篇』之「轉蓬」實際上是自我的寫照,全篇二十四句,無一句不是寫「轉蓬」,藉以盡情宣洩自己不幸而難堪的遭遇。〈遠遊篇〉中則以「屈原」自比,描寫神仙般自由自在的生活,點出理想,以求解脫。諸如此例,不勝枚舉,以下就對曹植的四首樂府詩:〈遠遊篇〉、〈吁嗟篇〉、〈浮萍篇〉、〈薤露篇〉的修辭技巧及練字造句部分,作一番分析。 遠遊篇:起首二句「遠遊臨四海,俯仰觀洪波」點題,總挈全篇。「大魚若曲陵」使用譬喻,「靈鰲戴方丈」、「將歸謁東父」分別出自列子、列仙傳的典故,「仰首吸朝霞」利用轉化營造出一個超脫塵世的美妙仙境,「一舉超流沙」、「日月同光華」、「齊年與天地」採誇飾法(物象、時間、時間),「萬乘安足多」其中的「萬乘」一詞則是拿來借代「君王」。除此之外,「仙人翔其隅,玉女戲其阿」,「崑崙本吾宅,中州非我家」,「金石固易弊,日月同光華」等對偶句,也是不可忽略的。 吁嗟篇:開篇二句「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既是哀怨感嘆,又是憤慨質問,總攝全詩。「長去」十八句,極力去刻劃秋蓬飄轉的重要坎坷。「本根」喻都京鄴下,寄兄弟分隔之情。「長去」句言「逝」之遠;「宿夜」句言「逝」之急。兩句從總體上寫足蓬之遭遇如此「獨然」不幸,是為吁嗟之因。以下所有全由此鋪展開來。「東西」四句展現秋蓬飄蕩無定。「七陌」、「九阡」喻封地的屢次遷移。「當南」四句,喻己顛沛播遷,難以預料微軀何處。「飄颻」四句,喻己之封地連遇瘠土,出艱入險,歷盡折磨,酸辛備嘗。「東西經七陌」至「誰知吾苦艱」十六句成四層。每層都先用兩句一意的對偶句領起,辭古氣順,極意鋪排,隨之接以兩個流動的單句其間疊韻連綿詞「飄颻」、「連翩」,疊音詞,「宕宕」,以及一連串的動詞「經」、「越」、「遇」、「吹」、「入」、「下」、「出」、「歸」、「亡」、「存」、「歷」,加上「南北」、「東西」與「周」、「終」的動用,即顯出秋蓬飛轉不息的動感。 浮萍篇:通篇採用「映襯」筆法,以「辭嚴親」對比「仇君子」;以「恪勤」對比「獲罪」;以「昔蒙恩樂如琴瑟」對比「今摧頹曠若商參」;以「茱萸」對比「蘭桂」;以「新人」對比「舊人」。「和樂如琴瑟」、「曠若商與參」、「人生忽若寓」、「淚下如垂露」四句是使用譬喻法,「悲風來入帷」則以擬人化技巧寓情於景。「新人雖可愛,不若故所歡」本於「古豔歌」之「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更直接化於古詩「上山採蘼蕪」之「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句;而「日月不恆處,人生忽若寓」句,則由古詩「今日良宴會」之「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句及古詩「驅車上東門」之「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句化出。學古不泥,成句翻新,這就不是簡單的引用了。 薤露行:首四句「天地無窮極,陰陽轉相因」對比「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上句是時間,下句是空間的對比)。「鱗介尊神龍,走獸宗麒麟。蟲獸猶知德,何況於士人?」四句借蟲類和獸類都尊重自己的君主來比喻「士人」也當忠君報國。「孔氏刪詩書,王業粲已分」引用王充「論衡」:「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春秋』」的典故。最後,以「徑寸翰」借代手中之「筆」,渴望能著書立說,以爭取不朽。 由以上的四篇作品為例,我們可以發現曹植詩的特色是:開使的兩句或四句常常開門見山,直接破題。以下則常四句為一個單位,利用「映襯」、「譬喻」、「引用」、「對偶」、「設問」等修辭技巧表現詩人的各種感情,使讀者一方面讚嘆華麗美妙的文字之餘,又能深刻地陷入作者多樣的情緒裡,無法自拔。無疑地,這是成功文學作品的典範。 曹植在詩歌藝術上有很多開拓創新,特別是在五言詩上,貢獻尤其突出。在他之前,雖然已有一些五言詩創作,但一般多以敘事為主,並且寫得比較質樸簡單。曹植的五言詩,既能敘述複雜的事態變化,又能表達曲折的心理感受,大大豐富了五言詩的描寫對象和藝術功能。另外,曹植不論在詩歌內容或語言的提煉上,都比以前的五言詩大大跨進了一步。文學史家多認為,中國五言詩的發展成熟,應以曹植為標誌,是很有道理的。 四、意境 一位作者的創作和其生活、思想的背景常是息息相關,以曹植來說,便可以曹丕即位為界,分為前後兩個時期:前期的詩歌主要是表現他的政治抱負和嚮往建功立業,同時也寫了一些反映社會動亂和人民疾苦的詩篇。後期的作品則是較深刻地揭露了曹丕等人的殘酷,也表現了渴望自由、反抗迫害、蔑視庸俗的思想感情,表現自己有志不得伸和懷才不遇的悲憤情緒。 曹植的詩歌藝術很高,鍾嶸的《詩品》評為“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因此曹植的詩歌是極有意境,既有深刻的思想內容,又有華美的藝術形式,且能注意韻調。清代沈德潛說:“子建詩五色相宣,八音朗暢。”曹植對五言詩的發展有相當大的貢獻。 茲以下列幾首樂府詩為例,來探討其意境: 〈遠遊篇〉「遠遊臨四海,俯仰觀洪波。大魚若曲陵,承浪相經過。 靈鰲戴方丈,神岳儼嵯峨。仙人翔其隅,玉女戲其阿。 瓊蕊可療飢,仰首吸朝霞。崑崙本吾宅,中州非我家 。 將歸謁東父,一舉超流沙。鼓翼舞時風,長嘯激清歌。 金石固易弊,日月同光華。齊年與天地,萬乘安足多。」 曹植雖被放逐遠離朝廷,但他還是心懷邦國,寫了不少詩篇,抒發自己身為曹魏宗室成員,卻無法為曹魏王朝的長治久安發揮作用的憤懣。他曾克盡努力欲為報效祖國而尋找各種途徑返回京師參與朝政,但「願欲披心自說陳,君門以九重,道遠河無津。」一切希望都幻滅了,就只好像屈原那樣把神思放到仙境中去,以求解脫。〈遠遊篇〉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成的。 詩的開頭兩句就點了題,總挈全篇,顯示出他的宏偉胸襟與氣魄,「大魚」四句從宏觀下筆,為下文寫仙境做了鋪墊。「仙人」四句從微觀來下筆,塑造一個自由快樂、無拘無束的神仙境界。這一超脫塵世的美妙仙境,正是他所神往的地方。然後筆鋒一轉,寫到他的內心世界。曹植是一個有遠大政治抱負的人,他要「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而此刻竟喊出「崑崙本吾宅」想離開現實社會;如果不是他已感到報國無門,內心痛苦至極,何至於此!憤懣之情,躍然紙上。也因為如此,他想要到遙遠的西方極樂世界,在那裡可以隨風而舞,放聲高歌,過著神仙般自由自在的生活。既可以求得解脫,也能保存自己對國家的宗貞之情,如屈原〈卜居〉中所說:「寧超然高舉以保真」。金石雖然堅固,但終究要毀壞,哪能如神仙的長壽而與日月同光輝呢!能與天地同壽,即使萬乘的國君又有什麼值得稱讚呢!朱嘉徵說「太史公謂屈大夫,其志潔,其稱物芳,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思王立志皎然,可以並烈。」 詩中表現了詩人廣闊胸懷,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光的浩然氣概。詩的意境開闊,自我形象鮮明,激情洋溢。其內心的隱痛也得到深刻的顯露,具有強調的感染力,使人讀後不但為仙境所吸引,為作者的激情所感動,更欽佩其皎潔浩然的正氣。 〈吁嗟篇〉「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宿夜無休閒。 東西經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風起,吹我入雲間。 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泉。驚飆接我出,故歸彼中田。 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 飄颻周八澤,連翩歷五山。流轉無恒處,誰知吾苦艱? 願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糜滅豈不痛?願與株荄連。」 以「吁嗟」開頭兩字作題目,表現作者對自己身世的感慨,悲嘆自己不幸而難堪的遭遇,一肚子積怨、哀憤、牢騷,扼止不住「吁嗟」出之。以轉蓬自比,藉秋蓬飛轉無定,居無定所,抒發自己長離本根、飄泊不定的痛苦,在曹丕、曹叡父子兩代「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以至於「食裁糊口,形有裸露」,內心極度哀怨呼歎。 開篇兩句感嘆不已,把心中久居的抑鬱,傾瀉而出,這兩句壓抑而排宕,悲怨之氣撲面,哀籠全篇。「長去」十八句,極力刻劃秋蓬飄轉的重重坎坷;「本根」喻京都鄴下,寄兄弟分隔之情。「長去」言「逝」之遠;「宿夜」言「逝」之急。兩句從總體上寫足蓬之遭遇如此「獨然」不幸,是為「吁嗟」之因。結尾慘痛滅絕之詞,發語透骨,非瀕臨絕境之傷心人所不能道。「糜滅」句將「火燔」再醒透一層,末句「願與株荄連」說得巉刻決絕,斷然是對「豈不痛」的否定,慨然有多少餘悲含在不悲之中。這尋死覓活之語,但只求得換取人生微薄的願望──「與草根相連」──和兄弟相依,定居父母之邦京闕。這句緊緊與篇首第三句「長去本根逝」反向照應,首尾渾然一體。這四句用設喻疊進一層,再用否定反蕩入一層,筆意遒勁,外發張力,震懾人心。 此詩通篇比興為體,蓬、人凝而為一。全首二十四句,無一句不是寫轉蓬,又無一句不是自我形象的寫照,「蓬」即「我」,「我」即「蓬」。使轉蓬之我和作者之我契合無間,物我為一。如鹽入水,似月映潑,形成一篇後半期顛簸生涯的血淚總結。 〈浮萍篇〉「浮萍寄清水,隨風東西流。結髮辭嚴親,來為君子仇。 恪勤在朝夕,無端獲罪尤。在昔蒙恩惠,和樂如瑟琴。 何意今摧頹,曠若商與參。茱萸自有芳,不若桂與蘭。 新人雖可愛,不若故所歡。行雲有反期,君恩儻中還? 慊慊仰天歎,愁心將何訴?日月不恆處,人生忽若寓。 悲風來入帷,淚下如垂露。散篋造新衣,裁縫紈與素。」 詩起句為比興,浮萍寄水,逐風飄蕩,臨流而觀,觸景生情。棄婦借物以自比,油然而「興」身世之感。詩前半十六句為棄婦自述語,摹其聲口以述事、言情、訴怨、說理,曲折迴環,盡現心態之多變;執一而求,極言情志之堅貞,是抒情色彩甚濃的敘事短詩。 棄婦自訴是為了苦勸夫君回心轉意,故這位女性十分注意通過事物的具體對比來打動對方。辭「嚴親」與仇「君子」相比,言愛夫子甚於養親;「恪勤」與「獲罪」相比,言夫君加罪不當;在昔蒙恩和樂如琴瑟與今摧頹曠如參商相比,言被棄之迷惘;茱萸與蘭桂相比,言野芳不如家卉;新人與舊人相比,言新貌不若舊情。最後,仰觀藍天,行雲正反,棄婦自心底發出盼夫君恩愛再萌的呼喚。棄婦之語始於風吹浮萍流,終於風吹行雲反,由風起到風終,由風散到風聚,不但首尾呼應,氣韻貫一,且層次分明地展現了一個受害女性從辭親事夫,到恪守婦道,到相親相愛,到夫君變心,到無端被棄,再到希冀重圓的悲劇命運。 自「慊慊」以下八句,為詩人的描寫與感慨。寫棄婦無限憾意仰天嘆息、一腔愁緒無人可訴的孤冷情狀。此處用「仰天」狀之,一承上句之觀「行雲」,表現了動作的程序性;「日月」二句是詩人的人生嘆息,日月經天,尚不恆明,人如螻蟻,何以永生?歲月不居,轉瞬白頭,這棄婦的悲劇就更令人心碎了。 詩末四句,是棄婦的行為描寫。她有四個動作,一垂淚,二開箱,三裁剪,四縫衣。淚為己垂,衣為夫裁,含淚裁縫,與自述之「恪勤朝夕」「和樂如瑟琴」「不若故歡」相應,進一步表現棄婦對夫君的癡癡情愛和拳拳關切,也表現她復燃愛情之火的希望。 此詩在藝術形式上對前代樂府名篇多有借鑒。流麗的五言句式,為其一;靈活地轉換韻腳,為其二;借用前人成句入詩,化朽為奇,畫龍點睛,更使此詩顯得詞美情濃。 五、 風格 曹植的一生以曹丕稱帝(公元200年)為界,明顯地分為前後兩個時期。 前期,他在鄴城,生活較安定,又得到曹操的寵愛,所以他在鄴下大人群集宴飲賦詩的生活中表現很活躍,這時的作品,情調開朗而豪邁。曹植從幼年開始就「生於亂,長於軍。」跟隨曹操南征北戰,深受父親創業精神的影響,加上他少年得志,才氣過人,所以「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與楊德祖書),可說是曹植前期思想的核心。這一思想貫通在他的前後期作品之中,只因生活境遇的不同,作品的情調風貌也不同罷了。例如<白馬篇>塑造一個英俊勇武的愛國壯士的形象,他武藝高強、不惜犧牲,表達了詩人對壯烈事業和英雄生活的嚮往。<名都篇>則以繁盛時期的洛陽為背景,暴露都市貴族子弟的驕逸生活,襯托出詩人反對「志蕩淫游」的壯懷。另外<公宴>、<鬥雞>、<箜篌引>…等都是詩酒流連、志得意滿的留影,謝靈運<擬鄴中集序>提及:「但美遨遊,不及世事。」但也有幾篇觸及社會現象的詩,如<送應氏>描寫洛陽殘破的景象,詩人心情沉重得「氣結不能言」。 曹植後期,在曹丕父子相繼壓迫之下,不幸的事一再降臨到他頭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最令子建憤怨的,還是抱利器而無所施的閒置,他「每欲求別見獨談,論及時政,幸冀試用,終不能得。」<三國志‧魏志‧陳思王傳>,坎坷的一生,使他的詩歌充滿了深沉的愁怨,<篇>「游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對藩柴,安識鴻鵠游?」寫子建不被理解的苦悶,壯志不伸,反遭小人詆毀。<野田黃雀行>寫子建橫被打擊的憤恨,不能救助朋友丁儀、丁廙的痛苦心情。<贈白馬王彪>是揭露骨肉相殘的現實,情感表達最為激憤的一首,全詩七章,曲折連環,層層推進,曹彰之死更使他痛感到人生之無常,自己雖位為藩王,卻處在被監視和任意擺佈的地位上,不得不任人宰割,於是他痛楚地發出「天命與我違」的呼喊。 <吁嗟篇>以轉蓬為喻,描寫子建的飄蕩之苦,對這種孤獨的游蕩生活的沉重抗議。<種葛篇>、<浮萍篇>、<雜詩>等篇,都以怨女思婦的口吻,藉夫婦相棄,寫君臣的相間,表有自己懷才不遇的心曲,這一類棄婦詩,委婉纏綿姿致搖曳,和子建的述志詩之慷慨風格大不相同,然而其中一脈悲涼的情懷則是相通。 曹植這一類抒寫自己被壓抑苦悶的詩,其風格沉痛而悱惻、淒傷而纏綿、委婉之中充溢著不滿、悲憤之中又不絕於企望,情感的抒發十分細膩,而且篇章的安排曲折騰挪,因而在建安詩歌中是十分引人注目的。鍾嶸《詩品》所謂:「情兼雅怨」正在於此;像曹植這樣充沛地展示了一個失意個性的內心世界的詩人文士,在此之前,還只有屈原一人。 曹植在現實生活中舉步維艱,壯志受挫,政治迫害殘酷,因此就在幻想的世界裡寄託苦悶的心靈,寫下了大量的遊仙詩。他擴大了遊仙詩的想像功能,詠懷說理貫穿其間,提昇了遊仙詩的深度與意境。遊仙詩雖然在魏代以前就有,但其在中國詩歌史上作為一種特殊的抒懷詩的地位,則首先由曹氏父子確立的,而三曹中,曹植受苦最深,性格最執著激越,也數他留下了數量最多、技巧最高的遊仙詩。但從子建的<辨道論>看,他否定神仙思想的態度,十分明確而肯定,<秋思賦>中也有「居一世兮芳景遷,松喬難慕兮誰能仙」,可見他並不信神仙之事。子建的遊仙詩特色在於對一種恢廓境界的著意追求和其中透露出的一脈無可泯滅的痛苦。<遊仙詩>:「東觀扶桑曜,西臨弱水流。北極玄天渚,南翔陟丹丘。」這種在意識中盡可能拓展空間的想像,不過是詩人不滿於現實生活中拘囚般侷促的生存空間的一種觀念的自我放大。虛幻解脫的遊仙,仍然消解不了他的一腔英雄之氣,也無法泯滅他深切的悲哀。<苦思行>寫他攀雲追仙,卻得到了「教我要忘言」的悔示。 <露行>:「願得展功勤,輸力於明君」子建渴望效力於明君並建功立業,<雜詩>七首之五:「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雜詩>七首之六:「壯士多悲心,人小偷自閑。」烈士與小人之差異,乃兩種人生態度之區分,子建深以自己投閒置散為恥,雖屢次橫遭打擊,但慷慨之志不墜,而渴望建功立業以垂名金石的慷慨志氣,正是建安風骨的思想核心。所以,無論他多麼華麗的詞藻傾心描寫理想的仙境,他靈魂的深處仍眷戀著這給他挫折,讓他失意的擾攘塵世,在遊仙詩鐘凌空翱翔的子建,仍然是站在痛苦現實那堅硬的大地上的。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談論建安文學提及:「觀其時文,雅好慷慨」「所謂『慷慨』乃是直抒胸憶、意氣激盪之意。不論是感念世亂、抒發壯志,還是傷節序、歎衰老、嗟別離,凡情感鮮明動人,都可謂之『慷慨』。」《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可見「雅好慷慨」是建安時期共同的審美趣味。 鍾嶸《詩品》稱曹植為「建安之傑」,對其詩的藝術風格評語:「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骨氣奇高」屬於思想內容方面;「詞采華茂」屬於語言形式;在這兩方面,子建都表現了鮮明的文人詩歌的特徵。對渴望建功立業的慷慨情懷之激昂抒發,對備受壓抑的苦悶悲傷之深婉的吟唱,以及在遊仙詩中對恢廓境界的一種解脫式的追求,這三者構成了子建詩中一個覺醒了的個性心靈之豐富而深沉的表現,這也正是鍾嶸所謂「骨氣奇高」之所在。 子建常以比興手法寫棄婦題材以抒寫自己的怨艾,形成一種深婉委曲的風格,也就是怨而不怒地表達感情,不像屈賦激烈憤怨的情懷,正是詩歌離開直陳其事、直抒其懷的漢樂府民歌而文人化的標誌。子建的詩,講究藻采但不堆砌、有警句但通篇完整、整飾工麗而又流轉渾厚、點染精工而又天真自然、匠心細密而又化去痕跡,文人氣韻中又保一脈民歌風調。黃侃(《詩品》義疏):「文采繽紛而不離閭里歌謠之質。」劉勰《文心雕龍.才略》:「子建思捷而才雋,詩麗而表逸。」 六 、評價與影響 由於曹植不同尋常的經歷與情懷,加上他極高的天賦才華,還有建安時期詩歌創作蓬勃向上、迅速發展的時代背景,使他成為當時最傑出的詩人。他在詩歌上的成就超過父兄,也明顯高于「建安七子」,詩作聲情慷慨、詞采華美、形象生動、個性鮮明,比較注意句子的對稱、音調的和諧,從而更集中而鮮明地顯現出文學自覺的傾向。可以在整個詩歌史上進入大家之列。其生平遭遇的不幸,恰成為創作上的大幸。 曹植詩歌在當時詩人中數量最多,而且匯聚了各個詩人不同題材、不同內容,不同風格的各種詩歌,然而仔細讀來,又可發現他始終保持自己的特色。王世貞說:「漢樂府之變,自子建始。」〈《藝苑卮言》〉指出了曹植在樂府方面的創新。 《文心雕龍》〈明詩篇〉說:「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同,唯才所安。故平子〈張衡〉得其雅,叔夜〈嵇康〉含其潤,茂先〈張華〉凝其清,景陽〈張協〉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宜。」〈章表篇〉說:「陳思之表,獨冠群才,觀其體贍其律調,辭清而志顯。應物制巧,隨變生趣。執轡有餘,故能緩急應節矣。」〈練字篇〉云:「陳思稱揚、馬之作,趣幽旨深。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非博學,不能綜其理!」 鍾嶸對於曹植的作品,最是推崇。在《詩品》中列為上品,並評曰:「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嗟乎!陳思之於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餘暉以自燭。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於廊廡之間矣!」曹植在〈浮萍〉一詩中,藉棄婦之怨,抒發見用之志,「怨悱而不亂」,詞美情濃,可謂「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遠遊〉一詩具有強烈的感染力,使人不但為仙境所吸引,為作者的激情所感動,更欽佩其皎潔浩然的正氣。而在〈吁嗟〉中,以轉蓬自喻,敘述顛簸生涯的血淚史,不平則鳴的呼喚,確有「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蘇東坡《水龍吟》〉悲劇性的藝術魅力。這是曹植「骨氣奇高」的本色。中唐孟郊論詩崇尚「陳詞備風骨」〈《讀張碧集》〉,他的名作《寒地百姓吟》的「寒者願為娥,燒死彼華膏‧‧,到頭落地死,踏地為遨遊」及脫胎於此。 相傳晉末謝靈運曾說:「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奇才博識,安可繼之。」唐朝李白在〈上安州李長史書〉中說:「曹植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駕。天下豪俊,翕然趨風。白之不敏,竊慕餘論。」又說:「子建之牢籠群彥,士衡之藉甚當時,並文苑之羽儀,詩人之龜鑑。」又如,唐朝杜甫在〈奉贈韋左丞文〉中說:「曹植休前輩,張芝更後身。」又在〈別李義〉詩中說:「子建文筆壯,河間經術存。」唐朝釋皎然在《詩式》中說「鄴中七子,陳王最高。」明朝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說:「子建謁帝承明廬、明月照高樓,非鄴中諸子可及,仲宣、公幹遠在下風。」清朝丁晏在《陳思王詩抄》原序中說:「詩自三百篇十九首以來,漢以後正軌顓門,首推子建。洵詩人之冠冕,樂府之津源也。」又說:「即以詩論,根乎學問,本乎性情,為建安七子之冠。後人不易學,抑亦不能學也。」可知曹植在我國詩壇上的地位,及如何為後人所敬仰。 曹植繼承了詩學的正統,成為詩學的巨擘。黃節《曹子建詩註》序中云:「陳王本國風之變,發樂府之奇,驅屈宋之辭,析楊馬之賦而為詩,六代以前,莫大乎陳王矣。」所以極為後人所推許,於是爭相慕習。其中最能得其衣缽的是杜甫。杜甫與曹植思想相近,才學相近,遭遇相似,因而作品也相仿。杜甫非常贊譽曹植的詩,及其為人。例如他說: 「賦料楊雄敵,詩看子建親。」──奉贈韋左丞丈。 「曹植休前輩,張芝更後身。」──寄張十二山人彪。 「子建文筆壯,河間經術存。」──別李義。 「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尊。」──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 「沉范早知何水部,曹劉不待薛郎中。」──解悶。 杜甫既如此稱許喜愛曹植的詩文,自然效法慕習,而得其衣缽。所以杜甫的詩不論風格上,形式上,都與曹植相似。 第三章 結 語 鍾嶸在《詩品》中,評論了建安詩人有十一位,且評定了其詩歌的品級,其中曹植、劉楨、王粲列為上品,可見對曹植的評價高於眾詩家。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曹植的評論是最多的,對他的文學才華和創作給予高度的肯定,尤其在五言詩方面的表現十分出色,劉勰在〈明詩〉篇評論說:「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此處贊揚了曹植在詩壇上縱轡馳騁,為「五言騰踴」局面的形成起了舉足輕重的作 用。此處探討的三篇作品中,〈遠遊篇〉是反映社會現實的產物,藉由遊仙的思想以抒發遭受壓抑的悲憤。〈吁嗟篇〉則充滿自我哀怨之情,藉著轉蓬自喻,抒發了流離遷徙的身世之悲。〈浮萍篇〉則抒發了有志不得施展的憤慨。從上述諸篇可以深刻的感受到曹植那股沈鬱憤懣之情,承襲了古樂府的形式與風格。 曹植繼承了詩學的正統,成為詩壇的巨擘。黃節說:「陳王本國風之變,發樂府之奇,驅屈宋之辭,析揚馬之賦而為詩,六代以前,莫大乎陳王矣。」《曹子建詩註序》,鍾嶸說:「其源出於國風」。曹植則認為作詩的目標應以《詩經》為標準,他說:「故君子之作也,……質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氾乎洋洋,光乎皜皜,與雅頌爭流可也。」《前錄自序》而後代最能得其衣缽的就是唐代杜甫,從此一源流脈絡來看,曹植在樂府詩的發展史上,著實占有了承先啟後的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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