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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纪念园__文壇巨匠──邓拓先生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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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邓拓在福州》

李拓之

  未忍经过第一山,柴门叩处只常关。坡头竹影摇千个,窗外蟾光照一弯。老父摊书春启瓮,女媭举火晓捧盘。巢蜂梁燕依稀是,季子何因去不还?
  凤池共砚记髫年,惜别丘园几度迁。慷慨重逢燕市酒,蹉跎相隔鹭洲烟。心声剩用忧先句,手泽残藏劫后笺。国正需材人已往,嗟予一读一泫然!
  这是我写的《哭邓拓》八首之二。现在为了不多占篇幅,下面尽量简括地叙述一些往事,以表悼念亡友之心意。
  邓拓故居在福州市内第一山。福州原是一冈陵起伏的地方,后来人们盖起房屋,将这些较低的冈陵围了去。所以,俗谚有“三山藏,三山现”之语,第一山即属于“藏”者。他的家,入门的左边是客厅,厅的左右是前后厢房,后面另有卧室和厨房,中间是天井,而右边是小山坡,坡上树木成丛,绿竹尤多。每当傍晚,同学们在客厅或天井里高谈阔论,也常在坡头随意闲步。有时甚至即在他家里过夜,几个人横床而卧,放怀说笑。这样的,连树丛里翔舞的蜂儿和屋梁间呢喃的燕子,和我们都十分熟悉了。
  据邓拓自己说:他家原是福州东门外竹屿乡的农民,这个乡几乎全部姓邓,大概从高曾祖时,移居市内。至于先世,说得远些,是来自闽北的沙县。在北宋末年至南宋初年,沙县的邓肃(号拼榈居士,官至右正言,以诤谏强项闻名,宋史有传),和邵武的李纲,同为当时主战派人物,以反对秦桧为首的投降派,被斥罢官。明代,沙县起义的农民领袖邓茂七,号铲平王,亦属于这一家。竹屿乡的一支邓氏,即从沙县迁徙过来的。
  原充北京师范大学校长,继充厦门大学第一任校长的邓萃英,字芝园,有人以为是邓拓的父亲,这是错的。他是同族的伯叔一辈。邓拓的父亲名仪中,字鸥如,是一个渊博的学者,历充中学教师,为人淳朴,而严正不阿。生有四子一女:长伯愈,次仲超,三叔群,四季立(即邓拓),女淑彬,是其姊。当我最初到第一山老屋时,见到鸥如先生已五十多岁了,他的言语警辟,风貌和蔼,谈起来,才知道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我和邓拓彼此系世交,友谊从而更加亲切。不必说,鸥如先生对于邓拓的影响很大,因为他治学谨严而思想开明,家中藏书以子部和诗集为多,并包括晚清和五四运动前后的书刊,以及十月革命后所传播的启蒙期的马列主义著作,如:《史的一元论》、《从空想到科学的社会主义》、《共产党宣言》……等等。邓拓的书室即在左厢房,异常幽静。约在初中二、三年起至高中全阶段,他除了一度和傅衣凌同坐乌山图书馆外,便是在家里饱读藏书。那时,我和他谈话时,他口里透露出的许多术语,在我听起来十分新鲜。他对丁文江和张君劢的“科学与人生观”的争辩、神州国光社出版的《读书杂志》上的“中国社会史论战”,很感兴趣,这导致他日后不断从事于哲学和社会史的深入研讨。
  这时的邓拓,也浏览不少古典诗歌和新文艺作品,他说;这是用以调节读了过多硬性的理论文字的脑筋。他读创造社的作品,似多过鲁迅。有一次,我见他独卧床上在吟哦什么,细听起来原来是哼着柳永的《雨淋铃》。一般老头子读“词”的方式,总要用手拍着节奏,但他没有,却哼的别成规格。他常和几个同学,在晚上做“诗钟”(即折枝吟,原系诗钟之一种)。可能的,邓拓写古典诗歌的自学自证,是得力于诗钟。折枝吟,乃属对的十四字,许多人的律诗诀窍是从这里做开去的。
  约在一九二七至一九二八年,我和几位朋友在福州成立一个文艺社叫“野火”,参加者有:黄贤俊、陈尔康、叶水意等。其时认为邓拓是擅长并致力于写理论的大块文章的,所以,没有请他参加。后来才晓得邓拓和傅衣凌等几个朋友,恰于这时也成立一个文艺社叫“野草”。他们的作品不在报刊发表,只用油印出了一期,其中有邓拓的文字。
  在高中时,邓拓曾获得全校学生演讲竞赛第二名。福建学院举行院庆,他写了一个剧本《公理的宣告》,为该院的学生排演过。这说明他已逐步成长。他的文章写得多了,其中有名的,如批判叶青、张东荪的哲学思想(发表在《新中华》杂志),翻译问题的论文(发表在《时事类编》月刊)等。另外,有一篇评述张际亮的文章,寄往某刊,未登出。这些都算是他在二十岁左右的笔墨。署名是邓君特或邓云特。
  一九二九年,邓拓高中毕业,赴上海考入光华大学,嗣转入法政学院。记得是一九三一年秋末,我先后在福州主编《南华日报》的文艺副刊《前夜》,又《朝报》的文艺副刊《明日》。邓拓于一九三O年自上海回闽,这时,他写了一篇散文《紫金山下》,署名晓晶,我便将它登在《明日》上。它的内容大概是说:南京的紫金山下有一具残破的骷髅脖子里有三条筋,将头颅和脊梁骨连起来,有一大群人穿着礼服向它顶礼膜拜,忽而一道红光,这班顶礼膜拜的人群都一扫而不见了,只是这具骷髅还直挺在那里……。此文登出后约一周,我到报馆去看稿,路边抢出便衣的侦缉队员,将我逮捕,投入警察局内原陆军监狱。审讯时要我说出这篇文字的作者是谁,便可将我释出,否则,要将我抵罪。我问“抵什么罪?”上面登时咆哮起来,说“这个骷髅分明指的孙总理,顶礼的人群就是国民政府的首长们,红光就是共产党……。”因为我始终说:“这是外间投稿,不晓得作者姓名。”审问者便挥手将我押下狱室,牢卒过来,把我两脚钉上大铁镣。一边钉,一边说:“你知道,这个镣,要等你死后才敲脱呢!”后来,这事情是由家里人去告诉我父亲的朋友黄展云(当时福建省政府委员,曾充教育厅长),黄去见省主席方声涛,方下了手谕立即释放,但侦缉处故意拖延,我在狱中约三个月才出来。当我见到邓拓时,他要我和他一起去上海读书,我没有去;而福州的亲友认为我是坐过牢的危险分子,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于是,我避地厦门,在舅舅的居处住下来。一九三三年春天,我到上海,在浦东中学教书。这时,我才听说:邓拓于一九三二年在上海被捕,前后跳出火车两次逃脱,最后被捕获,送往南京,不久转送苏州坐监。
  一九三三年初,鸥如先生到了苏州,托朋友作保人,邓拓被营救出狱,即回福州。恰好这一年的秋间,福建成立了人民政府,邓拓参加,在文化委员会工作,改名邓拓洲。既而闽变失败,他匿迹家居。一九三四年春末,我自上海汇款给他,问他可否来上海暂住一时。记得是夏秋之间,他来到上海六里桥浦东中学,住在我的宿舍中。白天我去上课,晚上两人对床,夜谈至深更。为了怕触痛他的内心,我不敢详细问他关于被捕、受审、坐监等详情。倒是他自己偶而谈了一点,其中至今有印象的,一是提及杨匏安烈士的引临刑别狱友》的题壁诗(这记不清是他看见题在壁上,还是别人告慷慨登车去,何曾怨逝川?求仁身可毁,殉道志弥坚。知止穷张俭,迟行笑子渊。从兹分手别,对视莫潸然!
  二是提及同时坐牢的瞿云白(瞿秋白之弟)。他说:这个人喜欢开玩笑,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十分顽皮。他嘲笑邓拓的容貌,说:“眼睛、眉毛、鼻子和耳朵,好象不是生长出来的,而是临时随便糊贴上去的,只有一个嘴巴,算是真正生长成东西。”说到这里,瞿云白便大笑了起来。当邓拓追忆起这事时,将眼皮合成一线,嘴唇翘起,两齿微露,笑眯眯地问我:“你看瞿云白讲的对不对?我的脸孔到底是不是真的这样?”这时我不由也大笑了起来,笑声冲破深夜的沉寂。
  三是他说自己受过刑讯。说时将两只裤管拉起,露出膝盖以下的胫部的肉给我看:两胫各有铜钱那么大的黑瘢三四个。那是刽子手们将烧红的火钳在胫部烫灼的结果,其时立即发出吱吱的声响,冒起烟来,闻着一股枯焦的气味。这是国民党的牛首阿旁给他终身不磨的酷刑的烙印!
  四是邓拓说到他在苏州坐牢时做的狱中诗。本来,他写的诗句,有时很草率。但这几首因不止一次在深夜里反复推敲吧,却见工整,而且感情真实。我一直将它背诵、抄存 (文革中诗稿毁损不少),至今记得它是五言四律:土室发悲歌,深宵风雨和。壮怀殊未己,诗兴尚能多!血迹殷半壁,雷声动一阿。两间方闭气,谁为破天罗?狴犴梦苏州,今愁叠古愁。悬门张怒目,铸剑取仇头。欹枕秋声战,窥窗曙色浮。五湖波万顷,肯上范蠡舟!
  大地沉沉寂,人间莽莽迷。薄眠刍作垫,恶食粥如泥。窸窣风翻转,琅珰月向低。惊心危坐处:天外叫荒鸡。囚奴期破晓,狱卒守残更。碧海终填尽,黄河必涤清。今朝穷插棘,来日矢披荆!万众摧枯朽,神州定铲平。
  另外,他和我对床夜话时,也谈到其它的旧闻陈迹,其间曾说到一九二九年在上海考大学的情况。那时三哥叔群在南京科学院任职,他是清华毕业,官费留美,得昆虫学博士学位,大半生坐实验室,科学家的气派十足。邓拓为了探望他,便于考前到南京去。当见面时,二话没说,三哥就对他讲:“你来的正好,告诉你,要去考清华,考上时一切费用由我承担,好好用功,将来再考取官费留美……。”邓拓对三哥一向是尊敬的,连口答应“是”,隔两天回上海,便报考清华。不想一群来上海应试的福建同学,到了这个“人间天堂”的不夜城,简直如跳蚤上了软棉絮,钱多的去跳舞厅,钱少的上电影院。邓拓被他们拉去看电影,看得头昏脑胀,深夜才回到住处。第二天起得迟了,赶到清华招生的考场时,第一节已考过了,勉强匆匆地交了卷,这哪考得上呢,自然是“名落孙山”!幸好上海的大学学店很多,报考还来得及,于是,考上了光华大学。他即日赶去南京找三哥,在报纸的清华录取名单上没有四弟的名字,三哥正不好受,听了他的报告,两个兄弟便吵了起来。邓拓说;当时他不得不向三哥开了火。他问三哥:“你以为清华和留美,便能挽救国家的命运吗?在这班国民党的腐败官僚掌握之下,所有的科学和文化的贡献、设施,都是空话!”三哥被诘问得瞠目结舌,满脸紫涨,终于站起,用拳头捶着桌子,大声道:“好!好!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放出毒虫来,教南京城的这些混帐王八蛋全部死光!·····。”
  一九三四年的秋天,邓拓接到大哥伯愈自开封来信,要他到河南去,说那边有大嫂管家,可以照顾生活,河南大学也可以进去攻读,比流浪在上海强得多。他决定去开封。我和他合影留念,并脱下身上西装给他穿。临行前一夜,两个人到上海的宁波菜馆用饭,算是饯别。记得邓拓和我各即席作了一首五律,他先成,我和韵。原句如次:
  分袂申江次。离杯怅共倾。知交贫里见,
  危局乱中明。星火迎前路,风波勉此生。
  相期他日会,万里怒涛声。(邓)
  羁旅此为别,衷情一夕倾。长途原坦坦。
  征路已明明。客里休怀旧,人丛莫怕生!
  漫天风雨恶,好趁迅雷声。(李)
  这时我们不知怎的,多半把种种感受,表白在诗歌上,到开封以后,我们之间的唱和,更加频繁,今天看来,这未免旧日的书生气太足。这些诗稿,我一直保存到文革被毁去时为止,很多都忘记了,只有一首是他初到开封,寄来上海给我的。口气空阔,格调高远,虽则并不照规矩押韵。原诗没有题目,是这样的:
  天末惊飚起,中州客梦寒!心潮奔日夜,
  剑魄隐风湍。大野云龙啸,高空白鹤盘。
  何时追游景?奋起越重山。
  他在开封,不久进了河南大学,因参加救亡运动又被捕入狱,直到抗战发生才获释。
  
原文1993.10 发表于《福州文坛回忆录》  浏览: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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