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对爸爸的最早记忆,是在我一两岁时他经常逗我玩一种小游戏,叫做“喝胳儿”。这是一种只属于我们家庭独特的游戏。那时我很胖,两只小胳膊肉乎乎的。爸爸逗我玩时喜欢用两只大手握住我的胳膊将胖肉肉挤在一起,然后用嘴作出“喝”的样子,一边大声说:喝胳儿一喝胳儿、喝胳儿一喝胳儿……意思是“喝呀喝胳膊上的肉肉”。于是我就高兴得咯咯大笑,姐姐们也都来抢着“喝胳儿”,全家笑作一团。 那时爸爸工作很忙 ,妈妈要带我们五个孩子,姐姐们都在上学,全家人的生活都不轻松。但爸妈和孩子们在一起时总是很和谐很快活,这种情绪自然地感染着家中每一个人。因此,父母留在我印象中的,从来都是祥和的面孔。如今,父母离开我们已经十几年了,偶尔梦中相见,还是当年笑吟吟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我出生时,上面已经有四个姐姐。听她们说,我出生那天一大早,爸爸就对她们说,“快去看看,可好看了……”。姐姐们却说,她们看后非常失望,不但不觉好看,反而觉得很丑:眼睛还没睁开,红兮兮的皮肤,张嘴哭时满脑门都是褶子。脸蛋上居然还生有一个小肉赘子。爸爸想出一个办法:他让姐姐拔下一根头发,爸爸小心翼翼地将头发系在肉赘根部,第二天再系紧一点……没过几天,肉赘竟脱落了,没留一点疤痕。 在我家的影集里有一张唯一的全家福,爸爸妈妈和我们。我在妈妈怀里抱着。爸爸妈妈脸上流露出平和与幸福。 我上初小时,爸爸在离家很远的北碚工作,一两个月回一次家。每次爸爸回家除了送回工资,还会带许多好吃的东西,并不忘给我们买几本精挑细选的连环画和图书。连环画中尤以《红楼梦》系列最受全家青睐。每买回一本,妈妈和我们姐妹几个都轮着看,一遍一遍地,百看不厌。画家董某某和张某某(遗憾的是,那时我太小,没记住他们的名字。数十年后想要查找,却怎么都找不到了)是50年代最著名的人物画家,尤擅长画古典仕女。他们二人绘制的《红楼梦》连环画,是50年代中国连环画的代表作,每本甚至每一页都堪称精品。虽然他们二人的绘画风格不同,但笔下的美人却个个栩栩如生神情动人。出版社将一集一集的故事编辑得非常紧凑;图下文字精炼简括,还保留了原著京腔京调的语言风格(这是我后来想到的)。我有很多本《红楼梦》连环画,其中《刘姥姥进大观园》《贾宝玉与林黛玉》《司琪与潘又安》《鸳鸯抗婚》《尤二姐》《尤三姐》《拷打宝玉》《史湘云》等等经典的段子,我都耳熟能详。1958年当爸爸妈妈带着我调到青海西宁“支援大西北”时,青海省人事部门的调动通知要求父亲尽量少带行装。因当时兰青铁路尚未通车,我们只能乘汽车进青海。记得离开重庆的当天,父亲叫来了拍卖行的人,他们仅出40元就收走了我们带不走的所有家具:三张床、两个橱柜,还有一堆桌椅板凳。爸妈只带了几口箱子踏上了西行之路。而我的东西,除了几件衣裤,就是一堆小人书,却幸运地被爸爸装箱带走了。1966年文革之初,第一次抄家,红卫兵就将我的一二百本“小人书”与父亲旧时代留下的一帧大绣像搜走了,说那是“四旧”。我想说这是我的不是我爸的,小人书上歪歪斜斜写着我的名字可以作证。但我却敢怒不敢言。那年冬天西宁特别寒冷,学校停了课。不开批斗会的晚上爸妈和我经常坐在书房的炉边听广播。此时一派又一派红卫兵轮番掌权,时局变化很快。有一天忽然有人通知爸爸,让他把抄家时抄走的东西领回去。爸爸去抱回了那些东西。那幅绣像幸免于难,只是镜框上的玻璃被打破了;小人书却少了一多半,剩下的已破破烂烂残缺不全。当天晚上,少年气盛的我一气之下将它们一本本投入到煤炉之中。眼看着书页燃烧起来,火苗呼呼地被吸进烟筒,炉筒子都烧红了。小人书在须臾之间化为灰烬飞走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藏书的故事。 在重庆的最后三年多时间里,大姐还在成都读大学,妈妈领着我们几姐妹过日子。姐姐们读中学,一两星期回家一次;我读小学,是最不懂事的疯玩阶段。平日里只有我和妈妈在家,日子过得很简单。爸爸回家的时候就是我既高兴又紧张的时候。紧张什么?肯定是怕妈妈告状,说我不听话之类。其实爸爸从不打孩子,也很少说重话,很不听话的我是自己心虚罢了。那高兴的是什么呢?就是爸爸每次回来肯定会带好东西。都说女人嘴馋,我们姊妹几个连同妈妈都是“好吃个儿”(重庆话:“馋鬼”)。爸爸最清楚这一点,所以,回家带好吃的是爸爸向来不会忘记的事情。爸爸经常带回市里买不到的东西,让我们惊喜。年年秋冬时节爸爸都会提回竹篾串起来的一大串柚子,至少是四个。那是我吃过的最甜的柚子,全然不像当地的大柚子那么酸和麻嘴;又比如今的沙田柚汁多味浓;它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左氏柚子。还有香蕉,是那种圆滚滚的小小川蕉,极其香甜绵软,含在嘴里简直舍不得咽下。最好吃的东西还有麦芽糖。用罐头玻璃瓶子装着,里面浸有核桃仁。核桃仁是爸爸买来核桃自己砸的。麦芽糖真甜,用两根筷子挑起一点,卷啊卷,卷成两个小球,含在口里凉凉的,浓得半天都不溶化;核桃仁浸在糖里放多久都不会回潮或哈喇,吃一块又香又甜又脆。每次我去舀麦芽糖吃,妈妈都叫我小心,说玻璃瓶又重又容易打碎,爸爸那么远带回来不容易。有一次爸爸带回了一瓶酒,黑黑甜甜的,他说那是他学校附近桑园自酿的桑葚酒。我和妈妈都尝了一点。不会喝酒的爸爸喝了酒,很高兴,颧骨透出红晕,话也多了起来。北碚离市中区很远,爸爸回一次家要用多半天时间,先要坐轮渡过江,再坐两个多小时的长途班车,那时班车也很少。我家在观音岩下,下车后还要走个把小时的路。提着东西走这么远,爸爸从不说“累坏了”之类的话;看到孩子们高兴、妈妈满意,爸爸总是十分欣慰。 九岁我加入少先队时,给爸爸写过一封信抑或是妈妈写信告诉了爸爸,这已经记不得了,但爸爸很快回了一封信。信是用套彩竖格宣纸工笔小楷写成,装在宣纸彩封之中与给妈妈的信一同寄来的。快六十年了,我早已白发苍苍,但父亲的那封回信还完好地保留在箱底,鼓励的话语成为我一辈子的座右铭。 在那个时代,爸爸没有儿子会不会感到遗憾?他从来没说过,我们并不清楚。妈妈倒是为夭折在襁褓中的男孩多次洒下过热泪。从我记事起,父母对我们几姊妹都是一视同仁疼爱有加;在我们成长求学过程中,直到后来成家立业,我们每走一步,都凝聚着他们的辛劳和心血。过去感觉不到这一点,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如今我老了,时不时为自己孩子操心忧虑时,就常常想起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有那么多孩子,当时的生活条件那么差,他们关心到每一个孩子,他们这一生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是多么不容易啊!这正如老话所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在将到古稀之年时我才悟懂此理:“感恩”二字说起简单做起谈何容易!当孩子的明白此理时,有几人的父母还能听到呢? |
原文2013.8.17 发表于xiaowmer的QQ日志 浏览:11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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