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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事变的1941年,我在省立石屏高级师范附中读初中二年级。刚开学,新来了一位英语老师,又是我们的班主任。她的年纪在二十岁左右,这就是程国宜老师,也就是陈琏。
程老帅和蔼而又严肃。她教英语不但没有人逃课,而且她布置的作业,没任何同学拂她的意。因为一看到她的面容,大家都觉得分外亲切而又肃然起敬。于是,全班外语成绩不断提高,连以前怕学外语的同学也都能及格了。 表面看,程老师像位娇小姐,但在作风上、态度上以及和同学的接触上,却一点娇气也没有。 当时,哪晓得这位年青漂亮的老师,竟会是蒋介石私人秘书陈布雷的女儿——陈琏呢? 程老师是在皖南事变后,离开昆明到石屏来的。教书是她的公开职业和身份。党交给她的任务,是负责石屏地下党的领导工作。 在课堂上,她总是那么微笑着,耐心地、亲切地教我们读着英语。深夜,她总是在油灯下认真地批改着作业。 当时,每星期要写一篇周记。作文是由语文教师命题写作。周记由学生自己写,写什么都行,交班主任批阅。 那天,值日同学到教师办公室程国宜老师那里,把周记本抱来发还大家,真奇怪就是不见我的。那个值日同学说:“程老师说,你的周记本叫你自己到她寝室去拿,她要和你谈谈。” 我一听,就有点小猫抓心。平时和我较好的几个同学,也为我提心吊胆,不知是犯了哪一条。因为从来被班主任叫去谈话的人,都是由于触犯校规或做了什么坏事。但是我…… 尽管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年,但被叫到女教师宿舍,总是感到非常拘泥。我想,还是选择一个不易被同学们注意的时候去好些。吃过晚饭,我偷偷摸摸磨蹭着去了。 她的房门敞开着,里边静悄悄的。我徘徊犹豫了老半天,终于鼓起最大勇气,几乎是颤抖着声音,轻轻地喊了声: “报告,” “进来!’分明是程老师温柔亲切的回声。 我一步跨了进去。 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的房间,只有一面开窗。她的床在隔子窗下的一个屋角。窗下一张大方桌。对面另有一张床,是和她同宿做伴的女学生的。程老师坐在桌前靠椅上,大约是正在批改作业。她见我进去,放下手里的笔,微笑着招呼我,要我坐到她对面的空椅上去。但我像生了根,不敢再向前半步。因为我看到两张床上,分明躺着几个女学生,我可能由于长期受封建思想影响,少见多怪,浑身起着鸡皮疙瘩,觉得非常不自然,想拿到周记本马上就溜之大吉。 程老师早已明察了我的窘境,她朝床上扫了一眼,用温和而又严肃的声调说: “ 别躺着,都起来!” 几个姑娘坐起来了。程老师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一只手 牵着我的右手,一只手扶着我的肩,定要我坐到椅子上去。她也坐了下来。 我偷眼看那几个女生,都是本校高班级的大姑娘。她们都把嬉笑而且带几分嘲弄的视线集中到我身上,逼得我低下头,两手玩弄衣角。 “你的周记写得很好!”程老师轻轻地说,“文章写得很通畅,看来,你一定很喜欢学语文。” “呃!”我羞涩地应着,点点头。 旁边有个女生戏弄地说: “嚯哟,脸都羞红了,象个小姑娘。” “哈哈……”几个女同学都纵声笑了起来。 程老师先用严肃的眼光扫视了她们一眼,接着就和蔼地询问我的家庭情况,我都—一回答了。突然,我一眼瞥见我的周记本就放在她的案头。 对啦!在这次周记上,我叙述了我的真实思想。由于我最亲爱的哥哥死了,他比我大四岁,死时才十八。他是为逃避国民党抓壮丁而到了个旧厂,给人家干月活,当砂丁。不久,从个旧染病回来,连续几个月高烧不退,终于不治身亡。哥哥的死,使我非常哀伤。我对美术、书法、文学都很爱好,是受他的影响。有几本鲁迅著作,是他留下给我的永久纪念。他死后,我渐渐变成了孤僻性格,只喜欢单独在一处,后来发展到无心读书,想停学回家。这些思想情绪,都在周记中流露出来了。 “你,不想继续读书了?”程老师问我。 “是!”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就默默地紧咬着下咀唇。 程老师又温和地低声问我: “不读书想干什么去呢?” 我答不上来。 我确实没考虑过要去千什么,只感到人生渺茫,无聊。我回答不出她的问话,只把头拼命朝胸前垂下来。 坐在床边的一个女生又以讽刺的口气插话了:“石屏的风光很美,人家是要去当个隐士了。嘻嘻。…·” 我真想马上站起来就走,但一看坐在面前的慈祥的程老师,又只能规规矩矩坐着。她不无愤懑地盯了多嘴的姑娘一眼,然后轻声对我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习成绩又很好,这正是长知识。学本领的时候,要是停学,太可惜了,这关系到你一生的前途。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由于哥哥的死,使你过于伤感, 何况又是死于逃避抓丁而染病。” 一提到哥哥的死,我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珠。只听程老师继续说: “要是你哥哥还活着,他会同意你中途停学吗?你应该怎样才能使死者含笑于九泉呢?” 她的话使我大大地震动了。我擦去泪花,想向她表示,一定收回停学的错误打算。 但我还没开口,她又说: “看来,你们兄弟俩确实是难得的亲骨肉,但眼泪不会把死去的人救活回来,消极悲观,弥补不了心灵上的任何创伤。这样吧,以后我就做你的姐姐好啦,你死去一个哥哥,我还给你个姐姐。” 我真是喜出望外了,一股暖流从心窝里扩散到全身。 程老师脸上满布着诚挚的微笑说: 你看我配做你姐姐吗?要是配,你今后不要喊我老师,就叫我姐姐好啦。” 我常喜欢在教室里杳无人影时,独自一人用教师留下的粉笔头在黑板上画花、鸟、人物、山水。每次,程姐总是悄悄在我身后,夸奖说: 你的画画得很好,谁教你的?” “哥哥。” “可你这个姐姐不会教你画,只会教你读英语。” 一天晚饭后,我独自在礼堂后边“心”字池旁的树下看书,姐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站在我身后。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亲切叫着我说: “小弟:你读什么书?” “姐姐!”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着她。 我看了程姐一眼,她非常庄重安祥。晚自习的钟声响了,我向程姐告别,匆匆走去。才跨出几步,她又把我叫住说: “今后你一定要努力学习,懂得好坏,分清是非。” 说着,扬扬手,示意我快去上自习。我又走出几步,她再把我叫住: “等等。” 我站住了,她欲语又止,稍停了停,她叹口气说: “唉!算了吧:要说的话多,说话的机会也多,别影响你上自习。” 第二天英语课,不见程姐来上。 第三天,第四天……一直不见程姐的影子。我心里像丢失了什么似的,不减于哥哥死时的哀伤。一个是生离,一个是死别。我哪知道,为了程姐的安全,为了摆脱敌特的跟踪、监视和包围,地下党已通知程姐离开石屏。 和程姐一别就是四十多年。我无时不在怀念着她。前不久,才知道她在十年浩劫中,含冤死于上海。 现在,我已是将近六旬的老头。我只要重游母校石屏一中,就会想起程姐在石屏一中时那些难忘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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