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陈琏追悼会后一年的早春时节，我曾怀着无限悲痛的心情写了一篇《忆陈琏》的文章，后刊载在《清华校友通讯》第二期上。当时我心中翻腾着这样一个问号：像陈 　　琏这样背叛自己的家庭、献身革命的无产阶级战士，是何等难能可贵，而死后何以如此寂寞？这个带火的问号煎熬着我的心，使我难以平静。我写该文的目的就是想在柴堆上掷一个火把，希望更多的知其人、感其事者来写写她。我对陈琏的感情是如此深厚，而我对陈琏的了解委实太浅薄了。令我魂萦梦牵，心驰神往的仅是她对我的姐姐般的温柔友情，她对我引而不发的含蓄的启蒙。因为我们的友谊植根于我的青少年时代，我爱她，钦佩她。在我的心中，她是我终身难忘的少女时代的诤友，谁也不能代替她的位置，以至在我这鬓染牵的年纪，仍念念不忘，未曾稍懈。而其实，我与她交往历时不久，对她的一生，对她究竟走过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她生活的环境，她斗争的经历，她坎坷的遭遇，她周围的战友，她工作的业绩，她光辉的品质，她的欢乐与悲哀…··我确是知之甚少。所以，《忆陈琏》一文，只是我哀痛的告自，只是对十年浩劫的控诉，只是殷切的期望，期望知道她的人能起来为她树起纪念的丰碑。从那年到现在的七、八年来，我欣慰地读到了一些写她的文章，渐渐加深了我对她的 　　了解，但这了解还远不是全面的。在她逝世二十周年的日子里，陈琏的家属、友人发起纪念活动，决定出一本纪念她的文集。想不到在她短短的生命江流中所接触过的人，竟会如此清晰地记住她，几乎每个人在与她的交往中领略过她的光辉的品格，每个人的心中都留下了她美好的形象。他们缅怀陈琏所倾吐的情愫令我激动不已，在我的心底渐渐涌现出这样八个大字：皦皦玉质，铮铮铁骨！ 　　每个时代都孕育着自己的英雄，而每个英雄也无不带上时代的烙印。陈涟所生活的时代，正是“五四”运动到十年动乱的四十八年。从她懂事起，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建国后建设时期以至“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暴乱时代。这个她生活的时代固然也有欢乐光明，但更多的是苦难、艰辛。这是波涛汹涌，往复曲折的半个世纪。陈琏就在这时代的急风暴雨中冲刺翱翔，琢成了她的品质如玉之皦皦，炼就了她的骨气如铁之铮铮。 　　陈琏出身在一个国民党上层官僚的家庭，可称得上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名门闺秀。正像一块洁白晶莹、闪烁发光的宝玉。她长得端庄美丽，性格文静温柔，举止娴雅大方，言谈温和得体。她具有女性的许多美德，对于人生她充满了女性所特有的伟大而执着的爱：爱美、爱自然、爱生活、爱人类。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她爱美，可是在那个烽火连天的时代，她绝不着意打扮自己，一身蓝布旗袍，一头齐颈短发，总是整整齐齐，从不有意炫耀自己的妩媚，却透露出朴素、端庄的美，在学校里她的情影光彩照人，连女同学也为之赞叹．人们常认为她的性格深沉内向，平时寡言少语，殊不知她与同学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和别的姑娘一样活泼开朗，在草地上追逐，在绿树前留影，不时地开怀大笑，引吭高歌。每当晚上她不出去的时刻，在宿舍里，她爬上上铺，就着昏黄的电灯，一边看书或记日记，一边与同学们说笑，那是同学们感到最欢乐的辰光。同学们都喜欢与她接近，她善于做思想工作，能用诗一样的语言打开人们的心扉，这就是为什么与她接近过的人到了垂暮之年依旧深深怀念她的原因。 　　陈琏既然背叛官宦之家，投身革命，人们自然会想到她应有一副六亲不认的铁石心肠，然而事实绝非如此。纵然从襁褓起，她就有一段传奇性的辛酸史，纵然长大后她在政治道路的抉择上毅然背叛了自己的门第，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却非常爱她的家人，包括她的父亲，甚至可以说，她很爱她的父亲。父亲的如椽之笔，清廉家风以及对儿女们的严格要求，都使她感到父亲的可亲可敬，她仍怀着一种女儿对父亲的温柔的爱。可是，在抉择道路的关键时刻，她便义无反顾地离开父亲与家人。皖南事变之后，陈琏与她的战友离校他往，曾写信给她的姐姐：“细姐，再会了，我去的地方很远，我们也许永远也见不着了…·相信我，相信你的怜妹，不是随便给自己选择道路的。这道路诚然会很艰辛的，但是为了祖国的自由，我没有别的话说。”革命意志是何等地斩钉截铁！然而，对父亲的爱仍流诸笔端：“这里我只有希望你尽可能的为我弥补我走了后给家里留下的难以弥补的大窟窿。父亲那里特别需要你的安慰，随便你用任何方法，我都愿意接受。让一切爱我的人忘了我或者痛恨我，但不要让我 　　而伤害了任何人。”这又是何等深沉的爱！那么，怎样理解这种爱？难道仅仅是人性使然吗？绝不是如此！她善于明辨是非，分得清黄钟与瓦釜，她深知父亲的为人，与当时的一般官僚是不同的，父亲在政治上固然被推上了歧路，但是他的道德文章却为世人所传颂，从小耳濡目染，她对父亲有一般的儿女之爱是很自然的。然而，道路一经择定，在政治上她与父亲却绝不相容。所以，她曾坦然地向姐姐表示：“时代既然决定了要在我和家庭之间来排演悲剧，我是无法拒绝的…·我只有期待于将来，将来我是会被辩护被理解的。” 这又是多么伟大的另一种爱！ 　　她爱她的兄弟姐妹，这可以从他们的纪念文章中看出。弟弟称小二姐是他的革命领路人，与比她只大一岁的姐姐更是情长谊深，视为知己。他们，这个名门望族的后代大多先后走上革命道路，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显然，这是与她对这个钟鸣鼎食的家庭的背叛所起的先锋作用分不开的。她爱她的丈夫与战友，在监狱中坚贞不屈；她爱她的小家庭，但在革命需要的时候，毅然毁家纾难；她爱她的学生，在白色恐怖中，也千方百计引导学生走上革命道路；她爱她的子女，为了教育他们成才，在最需要相濡以沫的日子里，把大女儿送到郊区——松江县读书；她爱人民，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历程里，也没有忘记给一个农村干部落实政策…·由此可以看到，在她的品格里，皦皦玉质与铮铮铁骨是如何相映成辉！ 　　陈琏是1939年入党的老党员。俄国大文豪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诗——《门槛》，是她一生的座右铭。她正如那诗中的女郎一样，知道门槛里面等着她的是“寒冷、饥饿、憎恨、嘲笑、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还有“和人永远疏远，完全孤独。”事实正是如此，陈琏投身革命以后，从1939年入党到1967年含冤去世的近三十年中，也就是她从十九岁到四十八岁的灿烂年华中，确是备尝了这些苦果。然而她怀着“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泰然心情，迎受了一个又一个扑面而来的恶浪，而甘之如饴。她生平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为了祖国的自由，我没有别的话说。”这句朴素的话道出了她的幸福观。解放以后，陈琏深深感到献身革命事业、为人民服务的幸福。1956年9月，她在全国政协会议上曾说：“我是陈布雷的女儿，在十几年前，我也是一个怀抱着热情和苦闷的青年学生。为了寻求抗日救亡的途径，我找到了共产党。党把我引导到革命的道路上来，使我不但看到了民族解放的前途，也看到社会解放的前途。我的苦闷消失了。我听党的话，工作着，学习着，前进着，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幸福。”这该是陈琏的一颗赤子之心的自白，道出了她幸福的源泉，和她为之奋斗一生而始终不悔的执着追求。 　　然而，经过了别家、离婚、独自扶养子女，奋挑工作重担等的痛苦磨练，为什么坚强的陈琏最后会走上自尽的绝路呢？这已成为她逝世二十年后落在人们心上的、令人感到悲痛的问号。大家都无不惋惜她离开得过早，如果她能顶得住那狂风恶浪而坚强地活下来，那该多么好，她还能为人民做多少事啊！殊不知这令人扼腕不已的千古悲剧，正是她的皦皦玉质 　　与铮铮铁骨交相辉映的性格在那个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时代的必然结局。她曾说过她抉择的道路是时代决定的，她顺着时代的潮流前进，将自己的一切与党的正义事业结合，因而能一往无前，百折不挠。但是，当亿万人民遭受灾难的时代突然降临，一切都颠倒错乱了，真是“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凰在笯合，鸡鸳翔舞。同糅玉石兮，一墍而相量。”一个纯真的革命者怎么能不惶惑呢？我想，她对这个劫难是深思过的，她意识到这不仅是她个人不幸的遭遇，更是整个民族的厄运。她为之献身的事业和信仰的大厦忽然哗喇喇地倒塌了，她的光荣的背叛被泼上了脏水，她的皦皦玉质蒙受了污垢，她的铮铮铁骨被涂上了锈斑。当一切希望都破灭了的时候，她一定对自己的一生作过深刻的反思，可是她无处也无法为自己辩白，她终于“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纵然，她也许没有想到过行吟在伯罗江畔的屈原，可是正义的心灵会超过时空而相通，于是她抉择了以死来最后表明自己的正确和忠诚。即使如此，在她以死明志的前一刻，信仰的火焰也仍然没有在她心中熄灭，只是她等不到那一天了，她的绝笔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她的死是对党、对人民表明心迹，是对革命的前辈与后来人吐露心曲，是对灾难制造者的强烈控诉！她的死是对她的皦皦玉质、铮铮铁骨的一首嘹亮的赞歌，迄今犹回荡在人们的耳边。她的死是悲壮的，是时代的悲怆交响曲令人惋惜，催人泪下，却无可指责！ 　　陈琏生前曾有幸得到敬爱的周总理与邓颖超同志的亲切关怀，革命老前辈对她深为了解。最近，邓颖超同志慨然允诺为纪念文集题词，苍劲有力的十个字；“纪念共产党员陈琏 　　同志”可谓是对陈琏一生的点睛之笔。“共产党员”是陈琏毕生孜孜追求的崇高称号。正是为这个称号增添光彩，她献出了青春，献出了生命。“共产党员”这熠熠生辉的四个字正是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皦皦玉质、铮铮铁骨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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