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别父亲的时候,我们替他穿上了绿色的校官呢。他的遗像也是军装照。照片里的他笑容灿烂。那是20年前的他,我一直觉得,他从来就没有从军营里走出来,即使在告别军营后,他在地方生活的时间也有20年。
父亲在70岁上离开我们。在精神上,他一直是一名战士。所以,我们都相信,我们替他选择了他最喜欢的一种告别方式。 战争岁月 我的父亲文伯超出生于1939年,陕西人。少年家贫。兄弟姐妹六人,几口破窑而已。他在家乡只上了小学,后来所受教育都是当兵之后的事情了。我曾经为他为什么要当兵,他说因为他是家中老大。他当兵的那会,青海、西藏平叛战事已起,当时家里必须有一人当兵,祖父以为,父亲好歹上过小学,能识字,当兵不会被欺负,所以要他去当兵了。 父亲一参军就赶上青海平叛。父亲当兵的时候,是和同年的兵一起在县里集中,先做了三天的思想教育工作,然后直接发往各部队。中国军人当时面对的困难,似乎从这些新兵的装备就可以看出来。他们穿的还是抗美援朝的战士脱下来的军装,在重新清洗和处理之后,发给这些共和国新一代的军人。父亲甚至从自己的军衣上发现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这些血迹来自上一场战争。在部队,他们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军事训练,当老兵教会他们如何装子弹、瞄准,如何扣扳机之后,他们就已经成为一名战士了。 父亲自己在一份自传中曾描述说,部队在青海的海西、海南、海北、玉树、果洛藏族自治州,以及甘肃的甘南、玛曲、渌曲等县执行平叛任务。在平叛的三年中,他作战勇敢,很能吃苦耐劳,每次都能出色完成任务,多次受到营级、团级、师级的嘉奖。 1960年,父亲在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达日县的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伤,但仍坚持顽强作战,直到整个战斗结束才住院治伤抢救,被定为三等一级残废,荣立三等功一次。也正是在那一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对于这段经历,父亲很少在我们面前提起,甚至他的一些老战友也并不清楚,他在那些年代的经历。只是有一次,他看到一个电视剧,勾起了他的回忆,跟我讲到当年平叛的艰辛。青海的冬天是寒冷的,那种可以冻死人的冷。有一场战斗,父亲已经不大记得名字。当时已经是1959年冬,父亲所在的团在一个山区包围了叛军。当时他们是在夜间秘密潜入,占据了峰顶的有利位置,部队预计在拂晓发起攻击。 那一场战争的结果,父亲从来没有多提起。当时,青海的冬天,夜间气温在零下30度以下。由于部队整夜潜伏,根本不能动一动,到拂晓攻击发起时,很多战士已经不能动了。当周围的战友试图搬动他们的时候,他们只能傻傻地呵呵地笑着了,意识已经不太清醒。 那一战,这样的士兵抬下来有100号人。父亲是其中之一。当时医生的做法,是用一根筷子长的探针,从战士已经冻成黑色的脚面扎下去,如果战士没有反应,就继续扎下去,一直扎透脚底,如果还是没有反应,就继续扎,从脚底抽出来。这个过程如果战士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一个决定,就是截肢,如果伤的比较严重,可能会截肢到大腿,一般会截掉小腿。 父亲是在那个截肢名单上的。但是父亲固执地坚持不肯截肢,甚至以死相威胁。这可能只是一种很朴素的情感,那只是他当兵的最初的岁月,如果截肢,他的19岁的花样年华也许从此就没有色彩了,他不可能继续呆在部队里,他会被送回陕西老家,他不敢想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在这样的僵持中,最终拿主意的是营参谋长。他坚持不能截肢。在之后的几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里,参谋长不断对用点着了的酒精搓着父亲的双脚,把父亲的双脚暖在自己的胸口,然后捂上大衣,就那么坐着,不停地拍打着。这样持续了有多久,当他试着再次用一根针扎父亲的脚时,父亲感到了钻心的疼痛。 父亲保住了自己的双脚。不过,在遥远的陕西老家,他的同年战友探亲时,告诉祖父,父亲被截去了一只脚。他看到了那个被截肢的战士名单,却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祖父在短短几天中,连续让家人发出了5份电报,电报说父亲病故,请速回。 父亲回家了。当他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屋子关切的眼睛。他穿着靴子,站在屋子当中,但是所有的人都建议他坐到炕上去,他说不用,就坐在屋当中挺好,不过大家还是建议他脱了鞋,坐到炕上暖和。直到有一个人不小心说,人家都说你一只脚没有了,父亲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一连收到五封父亲去世的电报。 父亲当兵就赶上平叛,三年平叛之后又赶上中印自卫反击战。他参加了西山口战役,并且荣立三等功。战争的残酷,父亲也很少提及。这可能也是他那个年代的士兵特有的一种性格。他常常说的一句话说,我们都是幸运的。他常常提到的一个人是杨栓子(音),原因很简单,在一次战斗中,当敌人的炮弹飞来的时候,他们都扑在了对方的身上,结果是杨栓子救了父亲,自己却失去了双腿。父亲每每提及,神情都会变得严肃,有些痛惜的味道。父亲的那个县,当时同年当兵的大约127个人,战争结束后,还活下来的大约有不到40个人,如今,健在者,恐怕不足10数人了。 1969年9月,中苏边境吃紧,兰州军区要从各单位现职连长中选调一批干部组建边防部队,条件必须是任职时间长,打过硬仗、带过兵、具有实战经验的现职连长,父亲被选中,调任内蒙古某边防站站长,主要任务是,搞好边防站的全面建设,参与外事工作,代表中国军人同外蒙古军人进行会晤会谈。 我在一份地方志中看到的材料中曾这样描述父亲那时候的生活:到边防站后,他冒着内蒙古的严寒、风沙和没有水吃等诸多困难,采取乘车、步行、骑骆驼,进行了三个阶段的反复勘察,很快熟悉了当地的边界走向、地形特征以及外方军事人员的活动特点。经过短短两个多月时间的筹谋,很快有针对性的制定了我方的应急作战方案。曾多次到外蒙古乌兰巴托。 父亲一直引以为自豪的是,他曾得到过时任兰州军区司令员的皮定均同志的表扬。那是1969年12月,皮司令在视察边防时,听取了边防团领导的工作汇报后,亲自查看了父亲的阵地建设,审阅了他的应急方案。皮司令员表扬说:“这个小站长才是真正会带兵的人。”据说,母亲在那一年获准随军,是皮司令特批的。 父亲从军30年,其中26年是在高寒和边远地区工作。在离开内蒙古边境后,他又曾担任甘肃某武装部部长。我曾听他的一个老战友说,父亲是第一个把家搬到那里的部长。因为那个县地处山区,是民族地区,地域广阔,道路不畅,很多地方没有公路,要靠骑马。父亲在那里的几年,骑马走遍了草原牧场,跟当地的裕固族、藏族等兄弟民族的干部关系融洽,亲如兄弟。 平民生涯 1988年,父亲转业后,在甘肃某大学工作,先后担任总务处长和工会主席。对他来说,转业是人生的一个急转弯。1999年,他在退休前,在一篇小文章里写到了告别军营的那种痛苦与期待交织的复杂感情。他说:转瞬间,脱下军装成了老百姓,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军号声、枪炮声,难免有些酸楚,但结束了与家人的长期分离和家庭正常生活的开始,可以孝敬老人,疼爱妻子,呵护孩子,尽情地享受天伦之乐,其甘甜也是令人向往的。 不过,习惯了军营生活的父亲对于地方还是有些不习惯。他说,“在这急转弯中也会有难以适应之苦。蜗居简陋之苦,关系复杂之苦,等等。饱尝了酸甜苦辣”。他转业那一年,我上高三,之后上大学,实际上很少了解他的生活和感受。不过他的适应能力显然很强。在学校,他和一批年轻的教师交上了朋友。管后勤,他从一点一滴学起。我印象比较深的是,那时候学校有很多基建项目,有些项目是他分管的,一些外面的工程队想拿项目,找他,都被他挡在门外了。因为他脸黑,所以很多人背地里叫他“黑脸”,他却不以为然,以为公家的事,该怎样就怎样。 有些事他看不惯,未免喜欢多说两句。母亲常说他部队里的脾气要改一改,他有时候也觉得想不通。不过,也许他觉得我们那时候太小,很少跟我们谈这些事。偶然有朋友到家里,说起这些的时候,父亲就有些激动。他离开之后,我们收拾他的旧物,在一个笔记本里面,还看到他自己的一段笔记,讲为人应该正直,不该为外物所诱惑。 父亲在2000年退休,那年他60岁。退休后父亲一直想干点什么。大概因为在学校里呆久了,他对办学有了浓厚的兴趣。先是跟一个过去的战友办日语学校,后来因为师资问题,没有弄成。之后,一个他新结识的年轻朋友要办美术学校,他又动了心。答应人家帮忙,做了副校长,也是帮学校管后勤。他每天像退休前一样按点上班,有时候因为担心学校的学生,晚上就住在学校办公室里。 我想他非常喜欢跟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在一起。父亲去世后,一个过去的学生还发短信来,说起父亲,唏嘘不已。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学生家里贫穷,条件差,但是学习很好,父亲一直很喜欢他,还请他到家里吃饭。 我猜想,父亲内心或许有一种对学问的情结在里面。他自己是在部队里,先后上了天水步校和南京高级陆军学校,他对文化人有一种尊敬,夸起某人,常用的一句话是,“一手好写”。他后来参与办学,固然是一种退休后的排遣,但也多少寄托了他自己的一点期望。 他不想闲下来。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做很多事,不过他自己常常会觉得失落的是,似乎没有人需要他做什么了。2005年,父亲和母亲跟我们一起到北京居住,他一直觉得自己没事可干,像个吃闲饭的。情绪也不高。我们怎么劝都没有用。他一直谋划着开一个报亭什么的,好让自己有些事情做。我一直建议他练练太极,遛弯散步什么的,结果他每次都是大怒,以为那些都是“老人”要做的事情,而他显然还不能归入老人之列。 所以,2008年,当在北京跟我住一起的父亲,突然接到社区居委会的通知,要让他做奥运会志愿者的时候,他简直高兴坏了。那一阵,每天他和其他的志愿者一起,穿着志愿者的体恤杉,按点排班,每天在小区巡逻值班,有很多时候都顾不上回家吃饭。我有时候劝他,反正时间差不多了,早点回来吃饭吧。结果他一脸的严肃:“这是正经事,怎么能提前回家呢?说好几点就几点”。 我想,那是父亲在北京最愉快的一段日子之一。虽然那时候他常常不能按点吃饭,值班一天下来也觉得很辛苦。奥运会结束后,父亲拿到了志愿者的纪念章,还得到了一个大红的奖状,奖励他成为奥运会社区安保优秀志愿者。他一直把纪念章和大红的奖状放在居室的写字台上,他认为那也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他和其他志愿者的合影,也被他珍藏在相册里。 父亲在北京,后来也许终于肯服老,喜欢写字画画了。他练毛笔字,学习国画。似乎有些无师自通的味道。我们替他买了教材,画册,他自己琢磨,差不多了就自己画,结果让我们惊讶。他的画形象逼真,神情活泼,很难想像他从未受过任何专业的训练和行家的指导。临去世前的几个月,他一直在练习画虎,他说等他练得差不多了,就画一幅大的中堂。 父亲去世后,我翻看他的画作,他留下了大小100余幅习作,有各种动物,花卉,还有书法作品。我发现他最喜欢画的是马。大概因为他曾经当过骑兵连的连长吧。有一幅画上,一匹飞驰的骏马上,一个骑手紧握缰绳,身子前倾,驾驭着这匹马。突然想起,母亲曾问他,马上的骑手是否他自己,父亲笑而不答。也许在他的内心,他一直希望,自己永远都能像一个骑手那样,策马扬鞭,驰骋沙场。 |
浏览:1070 |
| ||
| ||
新增文选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