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在乡村里听说书,一般是夏天或者冬天晚上。夏天在打谷场上,一边听书,一边乘凉;冬天天冷,闲了无事,聚在屋子里听书,又暖和又热闹。这样的说书,往往都是业余的,由村庄子里哪一位读过闲书的老人,把古时候的人物故事,搬出来讲,这就是说书了。这样的说书无所谓书场,书场是专为那些职业说书人准备的。职业说书人是一些在乡镇里四处游走的民间艺人,他们去得最多的茶馆。江南乡镇里每座茶馆都具备书场的功能,都是最合适的书场。每天都要在茶馆里喝茶的那些普通茶客,当然是说书人可靠而热情的听众。说书人在茶座前面搁一张条桌,桌子上放着说书必备的道具,一把折扇和一方响板,然后等待茶客也就是听众到来。一般是下午一场书,晚上一场书。这样的说书和听书,是江南茶馆持续了几百年不变的风景。到了八十年代以后,才差不多消失了。现在江南乡镇里仍然是茶馆遍及,可要找一个在茶馆里的说书艺人,恐怕十分困难了。谁还愿意靠这说故事去挣钱?而且,还有谁愿意有这份耐心去听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虽然如此,在某个乡村茶馆里,看一个说书人说书,既让我们感到稀罕,又让我们有如见故人的亲切。我们往昔的日子里,说书人的故事,曾经像粮食一样是我们生活的另一种需要。我们虽然是一些识字很少文化很低的底层劳动者,但我们一样需要精神,需要一些与我们平素的日子不一样的想象和愉悦。这样说书人就给我们带来了忠奸善恶,带来了离我们很远的往事与回忆,让我们为一些人流泪,为一些人抱屈,爱一些人,恨一些人。我们虽然从不知道什么叫历史,什么叫道德,可是由于说书人的故事,我们也有了历史见识和道德观点,它们成为我们评判是是非非的标准。比如我们在三十年前,就会这样说,那个在毛主席身边的人,原来就是大奸臣李林甫!我们的这种历史感和道德观有多少可靠之处,这并不要紧,但由此也表达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现实情绪。正因为这样,我们对说书人的敬意,甚至超过了其他乡村艺人。我们一直坚持认为说书人身穿干净整洁的长衫这一温文尔雅的形象,是值得信赖的,他们通过卓有成效的历史和道德知识的讲述与传播,暗中代表了乡村文化的要求和方向。当然,我们也为他们感到不安,这些说书人挟书而行飘零江湖,有的只是一种落魄,看他们长年过着以茶馆为家的清贫生活,不免为之辛酸感叹。
不过,江南茶馆书场里,曾经出过让我们难忘的说书艺人。遥想当年,那是在十七世纪初,距现在三百多年了,我们在江南茶馆里见到的最杰出的说书人,是一个叫柳敬亭的民间传奇人物。关于他有多种说法,但都承认柳敬亭说书人的民间尊崇身份。十七世纪初的江南一片混乱,乱世之中的说书人柳敬亭,在江南的茶馆书场驰骋口才,表现出高超的故事能力。虽然柳敬亭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普通艺人,而且其貌不扬,长了一脸麻子,可他的说书,给江南带来的震动是巨大的,影响也是巨大的。那时危亡之际,城市里只剩下夜夜狂欢醉生梦死,于是柳敬亭在乡村茶馆用他的故事,感召人心救亡图存。这样他就把江南茶馆里的说书艺术,提到了时代需要的前列,也使说书活动在江南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这样柳敬亭的个人形象就成为非常了不起的反清义士了。原来他作为一个说书人非常低微的社会地位,由于与民族大义爱国大业联系起来,因此上升到了与当时最出名的上层名流们同等的地位,甚至因为他的自觉性、主动性和壮怀激烈敢于牺牲的精神,远远高于那些平日自命忠义的士大夫文人,所以他个人事迹在历史记忆中,显得更为重要,更有价值。后来,柳敬亭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确切消息。故国沦陷,江山易代,杰出的说书人柳敬亭一定转入地下斗争,隐身在江南某一处乡村,当然茶馆也是他常去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容易掩盖他的义士身份。
所以,后来我们总留下一种印象,觉得江南的茶馆是革命党从事地下工作的最合适的地点,某个温文尔雅的说书人,说不准就是个以说书为掩护的地下党。所以我们总也忘不了江南说书人柳敬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