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513号馆文选__宝贝的文章

天色已晚。我们现在的海拔是4500米。我们正在努力向上攀登。一边是黑黝黝的深渊，一边是丛生的荨麻和嶙峋的山石，耳边传来了向导喃喃催促的藏语和一行人沉重的喘息。我觉得脚步越来越杂乱无章，包袱越来越累赘，呼吸越来越促，荨麻划破的肌肤火辣辣地疼。突然听见了狗吠，朦胧中似有灯光闪烁，前边的朋友大喊道：“直贡梯寺到了！”我心中一阵狂喜，脚一软，才发现全身已似水淋。 　　我们为观看，不，确切地说，为感悟天葬而来。年轻的青藏高原，孕育着古老而神秘的藏文化。这块被称为“人间最后一块净土”的土地，在红衣喇嘛虔诚的祈祷声中，在朝圣者的一步一叩首中，在日夜不熄的千盏万盏酥油灯中，融化成一种悲壮而感人心魄的力量，生生不息。藏传佛教认为，生命没有真正的终点，死亡不过是另一次重生的开始，人们在轮回中不断更换着自己的角色。红尘无尽，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天葬，即是帮助死者走向新生的最高仪式。当肉体被“神鸟”———秃鹫们分而食之，不留下一点儿残骸，死者即可顺利升天。 　　远在阿里的冈底斯山脉脚下的天葬台，和我们现在到达的直贡梯寺，正是西藏最大的两个天葬台。然而直贡梯，同时也是最美丽的天葬台。势力没落的白教，显然仍拥有雄伟的庙宇，却年久失修，剥落得班班驳驳的墙壁在烛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水一样的月光洒在窗棂上，门外许多双幽幽的眼睛，那是寺庙里养的一群狗，它们也是安安静静的。喇嘛们晚祷的颂经声和着撞钟的和缓有力的声音，传到耳内，说不出的宁静与凄清。远处传来了雪绒河流淌的呜咽，幽怨地叙说着什么。 　　天明之时。我看见了淡淡的烟———那是吸引秃鹫前来的讯号。我们直奔山顶的天葬台。遍开鲜花的青草地，温驯的牦牛懒懒地躺卧着，群狗嬉戏，湿润的雾气在眼前散开去。此刻，我们离天真的很近。我向铁栏围起的那一片场走过去。鲜艳的，褪色的经幡在铁栏上飘舞。脚下三五成群的麻雀一蹦一跳地替你引路。我立刻注意到了，麻雀胖嘟嘟的，像只乒乓球一般，肚皮紧贴着地面，飞翔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我忽然意识到是什么喂饱了它们，不由怔了一下。 　　就这样进了门，场的中心是一块石头垒起的台，黑压压地站满了秃鹫，它们伸长了脖子在争食。我看见了一条苍白的，人腿。我静静地，静静地望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人类不是万物之灵长吗？人类不是高高在上，主宰地球的力量吗？其实人是什么？人是食物链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尸体被背上山的时候，全身赤裸，头朝下，脚朝上地置于麻袋中。于是当他从麻袋中出来的时候，便一如婴儿出世的姿态。他曾在混沌中哇哇坠地，如今要走回他来时的路去。现在我的面前只剩下了一具骨骸。着装隆重齐整的天葬师们走上前去，用刀，用斧，用锤子，将骨骼分解开来。为了保证秃鹫吃得干净，骨必须磨成细粉。年长的那位老者很慈祥地冲我们笑了一下，提起一段股骨，又指指自己的腿。一粒骨屑溅到我的脸上，我木然地用手擦去，闭上了眼睛。一种强烈的自嘲压榨我，当宗教试图将那高尚又高傲的灵魂永恒保存的时候，它借助于将那鲜活的肉体交于鹰喙。人类屈从于万古不变的自然循环，几分钟之内，一切有形消失褪尽。生命在这一刻，是被降格了呢，还是被升华了呢？ 　　骨粉与糌粑混合成一团，分洒在石台上。秃鹫们旋风一样冲下来。在我的照相机镜头里，他们身形健硕，翅膀宽阔，有着锐利的眼神和尖尖的喙。整个场上都是糌粑的香味和秃鹫们偶尔发出的欢悦的叫声。秃鹫离开的时候，麻雀和乌鸦来了，争抢着秃鹫的余食，祖孙三代天葬师围拢起来，喝着滚热的酥油茶。天葬师是一种卑贱的职业，人们不愿意与他们来往，但他却是世袭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超度别人，然后由子孙超度自己。这多少有点悲怆的意味。没有人悲哀，没有人感慨，藏人们个个笑语盈盈。剩下我尴尬地望着石台上的残局。站在我旁边的一个藏族小孩突然用稚嫩的声音对我说：“阿姨，我长大以后，那些大鸟也会叼去我的眼睛。”我的脑子里嗡了一下，转过身来凝视着他。这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短短一句话，把他自己的一生都浓缩了。他的确是踏着祖宗的脚印来到这个世上的。我冥思苦想却难于理解的天葬，在他的眼中，无非是一种自然而然，每个人都必须承受的东西。我一下受到了排斥。来西藏已近一个月，我穿梭于金碧辉煌的庙宇和游牧者的盛会，八角街闪亮的金器银器铜器在我衣袂飘飘的藏服上叮当作响。我眷恋这块土地，神往它的文化，可我竟无法参透一个孩童脱口而出的东西。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文化烙印，什么是与生俱来的根深蒂固。 　　第二天，我们去告别天葬场。因为下了一夜的雨，远山一下变成了冰封雪冻的白色。一道美丽的黑色弧线划过背景，那是秃鹰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向天葬场飞来。一些黑点呆立在山头上，等待着青烟升起。没有了昨天那种充裕得几乎奢侈的阳光，整个天葬场有一种肃杀的气氛。山下的雪绒河，仍是翡翠一样的颜色，清澈得像情人的泪水。万籁俱静。我想说，我死后也愿意被天葬，如果是在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直贡梯。我会把这当成一种礼遇，可我无法接受轮回，我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渴望成佛而脱离苦海。也许我真是太年轻了。 　　回到拉萨，去大昭寺听经。大师说：“什么是佛？佛就在我们中。一个人，若有仁慈，智慧和力量，就成为佛。三者缺一，是凡人，甚或是罪人。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我顿悟。生死不过瞬间，灵魂被升华的时候，是你拥有仁慈，智慧和力量的生命灿烂之时。纵无轮回，你已成佛。 　　后与朋友谈论天葬，我说得极为轻松愉悦。友怒道：“真不知你那玻璃镜片后的眼珠子，是石头做的还是人眼。”我淡然。愿大鸟叼去我的眼珠时，我能无愧笑对我这一生所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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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8/8/30 10:23: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