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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读萧红的人是愈发的少了。倘若有人提到这个闪烁、温婉的名字,那么我一定会惊喜地引为同道。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交谈,仅仅凭借文字,我们也能分辨出同类的气息。
对于我,萧红是生命中的一个暗记,一片晨露晶莹的绿。还记得那个风沙飞扬的午后,我独自步行了许久,去那家小书店是只为看一眼为纪念萧红而出的全集。那些黑白的像片里,存着一个历经困厄而痴心不改的女性的身影。徘徊了好一会,我还是出来了,两手空空,弹簧门在身后重重地响着。路边的石阶上还有一点点温热,悬铃木的树影在地面摇曳,除了年轻,我没有更多的钱。 那时候,一本百花版的《萧红散文选》,一本薄薄的《呼兰河传》是常常放在枕边的。从来读过的书里没有像萧红这样令人感到亲切的,她不是那种将自己远远隐在幕后的人。她的遭遇、情爱与她的文字水乳交融,如同呼吸。她的呻吟让我们感受到心灵的痛楚,她的成长让我们听见血液的流淌。有论者说,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而我要说,一个有祖父陪伴的童年是多么幸福。晨起时,年幼的萧红跟随祖父背唐诗,大声喊叫而不求甚解。在菜园里游戏,为了吃烤鸭而拼命把小鸭子往井里赶,这些情景每每令人会心,想起自己贫穷然而不知忧虑的童年。 读《商市街》时我正是年少无知的年龄,像现在一样没有恋爱,忽而意气风发,忽而多愁善感,虽不解一个情字,却依然为那种相濡以沫的情感而沉醉。一对贫穷的情侣,满怀理想却在现实中处处碰壁。两人同时看上一个画电影广告的职位,都声称不合适,又先后去应聘,最终让朋友占了先。那种理想与现实遭遇的尴尬,那种进退维谷又惺惺相惜的艰难直让人又笑又叹。在《家族以外的人》里,一个雇工的悲惨命运与一个孩子所能感受到的温暖与恐惧交织在一起,读来令人心动。萧红用那支具有魔力的笔复活了整个童年,这是大多数人不具备的能力,事件可以复制,情却不能。再让我们看看一个人在饥饿与偷盗、身体与道德之间举棋不定的那种颤抖吧,“桌子能吃吗?椅子能吃吗?”这是一个天才女性面对饥饿面对命运所发出的最令人惊怵的呼喊。就像林白说过的那样,谁读到这样的句子,谁就会流下泪水。 还有让人魂萦梦绕的《呼兰河传》,虽然鲁迅先生著文推荐了《生死场》,但我认为其中有不少差强人意、力不能逮的地方。萧红是那种以全身心投入写作的女性,她的文字便是灵魂的自传。《生死场》里的生活作者并不了解,不免虚饰与隔膜。在《呼兰河传》里因为面对的是故乡,是童年,是一城人野草般枯荣的生生死死,所以下笔便如鱼得水。谁写过看戏时台下人的吵架拌嘴,谁写过院子里的衰草,下雨时的烟雾凄迷,谁写过街道中央的大泥坑,它淹死过骡马,更像一面照出国人灵魂的镜子。一城人得过且过,活得坚韧,活得麻木。屋子快塌了,管它呢,过一天,算一天。小媳妇得病了,请巫婆跳大神,好好的人折腾死了,叹息一阵便过去了。鬼节里依然要兴致勃勃地放河灯。当然也不乏有光彩的人物。疯女子哭过了死去的儿子,又安安静静地卖菜。冯歪嘴子与大姑娘不声不响却超越世俗的爱情让人心酸又欣慰。这就是我们曾拥有的真实曾经历的命运。从前发生过,又梦一样不留痕迹。留给我们的是一首诗,一卷乡土风情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在远处,是萧红含泪的笑影,因为爱着,所以慈悲。 萧红,我不知道后园的小倭瓜是不是年复一年开着黄花,露珠是不是一样缀满绿色的豆角架。我们都是没有故乡的人了,我惟愿这样坚忍地活着,爱着,写着,留下几滴眼泪和一些笑声。 |
原文 发表于《中国青年报》 浏览:7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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