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回归现实的背叛主义 　　 　　1， 文革的岁月 　　对我们这些现在年龄在40岁上下的人，文化大革命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岁月。我们的成长历程，充满了诡异的变数。我们的幼年，是在开国盛世的尾声，大约能够依稀记得满天赤红的火热。整个童年，更犹如魔境般璀璨绚丽，你不可能搞得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一天可以这样度过：在一阵嘹亮的军号从梦中震醒，这时应该是六点二十分，全国的喇叭不管大小都响起来了，吹响了革命一天的号角。然后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六点半是新闻联播（不是电视）。 然后，可能是一段忠字舞，以及早汇报。 　　接下来，冲向挂满大字报的厅堂街尾。观看“地富反坏右”的游行是整个上午的重头戏，那些整治成面目可憎的魔鬼般的人，真是只能用牛鬼蛇神来称呼。 　　当一个孩童受教育的时候，善与恶的化分是从丑化了的恶开始的。当你看到这些面目扭曲，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其罪恶的判词如“大叛徒”“反动派”之类的人，而且他们自己还自认罪该万死，你所有认识的“好人”都加入“批判声讨”这些罪恶的行列，所有的少年都会加入以正义的一边，并施以吐沫和石块—如果他的父母不是“地富反坏右”的话。 　　可以想象，当二十年后这一切都底朝上翻转过来时，差不多是100翻转，这些当年的少年会是以怎样的心境来面对社会呢？ 　　鲁迅先生曾感慨男子主导的社会，他们有鸦片，麻将，姨太太等高级玩具（享尽奢华, 但没有考虑到二奶较为现代化的一面），而儿童则什么都没有。然而，文革中的儿童则有空前绝后的机会，享用各种有趣的玩具，远胜于先生在百草园中发现的何首乌。 　　那时，最奢华的玩具是玻璃弹球，多为破“四旧”时期跳棋的棋子。最上等的是五色斑斓的彩球，通常是绿莹莹的同色球也牛的很。玩法大概现在已失传，有九洞和五洞之分，顺序进完所有的洞并御敌军于洞外着为胜。现在想起将敌方玻璃弹球击出，伴以清脆的“啪”，那快感当真无以言状。想当年那些令人叹服的高手，技术相当高，其难度不亚于泰格.伍兹的低于标准杆10杆的绝技。 　　第二等的玩具是, 瓶盖。玩法与玻璃弹球的相近。毕竟，弹球好看，数量不多。瓶盖大小品种不限，可以是酒瓶盖，糖瓶盖，酱油瓶盖，老醋瓶盖，洋洋大观不一而足。 　　最广泛被接受玩具的是烟盒。这项运动遍及全国各族青年，极具环保价值，并为我国成为世界烟草大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培养出整整一代人。 　　具有英雄主义色彩的玩具是弹弓枪，用纸叠制作成子弹，皮筋儿为弹药，真枪真弹，真材实料。有单发连发，有大如机枪，也有如007专用的袖珍手枪。现在想想，还不时手痒，真想来它一梭子过过瘾。 　　印象中女孩子多半玩儿的是跳皮筋儿，跳“房子”之类，没什么劲。 　　 　　2、 思维的真空， 　　文化大革命持续了十年的时间，关注这一时期的历史学家将所有文化历史的注意力都在关注65年到69年这个时期的事件和人群。这一时期，犹如火山喷发一般，摧毁了一切由物质和精神组成的现实世界。而在60年代前后出生这一代人，则在炽热的火山灰的浓云下黯淡无光地沉浮了十多年。这一代人，即现在约四十岁的一代，目前中国的脊梁，基本是被忽略的一代。可以称为“灰色的一代”。 　　这也是我的一代。下面看看这一代人是怎样成长起来的。 　　首先是家庭环境。几乎没有一个家庭能置身于这场革命之外。父母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照管孩子。如果父母受到了冲击，孩子则是唯一的泄气桶，这也是家庭暴力在那时时有所闻的原因。也许，唯一的例外是军人家庭，由于军人在那个年代有着无可比拟的地位，其子女的环境可以好一些。 　　教育，这几乎可以说是在一种荒诞的氛围中的社会现象，请允许我这样形容，因为我找不出更好的方法来描述。我们是从革命标语和红包书上得到启蒙教育的。各种标语那时是非常生动的学龄教育，你看，“万担干柴加烈火油炸某某某“，“万炮齐轰谁谁谁！！！”，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写的最好的标语往往可以在厕所里被发现，也许在那里人们的思想最放松，最能发挥创作灵感和书法的美学价值而不会有政治麻烦。 　　当然，从积极意义上来说，如背诵语录和革命歌曲，到是给了我们英雄主义的教育，而且一直受用到现在。 　　实际上，整个一代人从小学开始就被抛离了社会运行的轨迹。除了革命故事和《毛泽东选集》，所有的文学和历史都被截断了。百分之九十五的学生会用这样一句话作为他们作文的开头：“在全国一片大好形势下…”，因为他们没有更多的选择。数理化被精简至不可思议的程度，以避免冠以“白专”的桂冠。最接近“大话西游”般搞笑荒诞的是物理课程，它被命名为“工业基础知识”。我们必须感谢牛顿先生，他把大千世界浓缩到由两句话以及一个等式组成的三定律，以便我们薄薄的“知识”课本有足够的地方写下它们。我记得整个中学的“知识”是在工人阶级的使用的水泵原理中结束的，那之前是农民阶级使用的手扶拖拉机。 　　中学毕业后的前途，是更加暗淡的上山下乡，如同休克般的令人绝望。“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云云，不过是图然增加内心的恐惧而已。那时的上山下乡运动，与现在的中学高考有同工异趣之妙。所不同的是，我们还是有一些慷慨赴难的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虽然这色彩可以说淡得是如同nothing。 　　 　　3、 时代的鸿沟 　　有一种说法，在社会发生了重大事件，人的价值观发生了巨变，由此会产生不同年龄段人群的隔阂，人们称之为“代沟”。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如果真需要一个时间区段的话，应该是出生在1955年至1965年的诸位，会与前行后来者的沟通上，产生代沟。对于年纪在40岁上下的我们来说，如何自我定位，一直是困扰着一代人的主题。在我们面前，是一个由文化大革命带来的鸿沟。 　　我们这一代进入社会熔炉的时期，恰逢中国开始理性地回到现实的时代。我们赶上了时代聚变的末班车。我们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从巅峰到低谷的全过程。当毛泽东等革命巨人逝世的时刻来临时，全国人民那发自内心的震撼，我现在还能感觉得到：绝望，无助， 迷茫，对未来的恐惧。我们面临的这个时代，是中国，这个有着5000年历史的“中央帝国”，在经过一百多年屈辱无助的岁月后，在近似疯狂的战栗和奋争之后，开始真正的崛起。 　　我们这一代的问题还在于我们不能真正领会文化大革命的深层意义，我们或多或少地目击了那种疯狂，而自己却没有机会享用那种疯狂的快感。在这个后文革时代岁月里，我们基本上处于一种假死状态。我们被动地接受了所有疯狂的苦果恶果，而我们的上一代人，那些始作俑者的“老三届”们，却可以拥有至少部分的免疫力。 　　“老三届”们的问题是，他们的思维被固化在文革的震撼里了。他们有着玩世不恭的性格特征和思想先锋的优越感。他们大都失去了高质量的大学教育，对西方文明的冲击已难以应对。他们是悲剧性的一代人，是英雄主义迎风飘扬的一代，也是彻底破除古老文明痼疾的一代，是我们从小就敬仰的角斗士。但是，他们是逝去的一代，他们已经不能与西方文明心平气和地交流了。我们基本上没有在外企白领中发现他们的影子。 　　我们下面的一代人，是大约70年以后出生的一代人。他们已经远离了文革的疯狂，已经对样板戏之类已没有什么印象了。他们的教育水准已经提升了较高的水平，他们更加关注那些现实的东西，更加珍视个人的内在价值。我的高级经理们大部分是这一部分人。我深信他们是会超过我们的一代，当然，他们的挑战者可能是互联网的一代，但是代沟的痕迹不会像我们面临的那样明显那样深刻。 　　所谓代沟，是一种时间相限的不连续。我们会发现，这种不连续造成思想和行为缺少参照系。当一种新的变革降临的时候（这是我们时代的标志性特征），比如中国加入WTO，我们会寻找一些经验上的或是理论上的借鉴, 但那是非常的困难的，不仅如此，我们还可能会失去道德上的凭借。上一代的文革英雄们，他们是不可能成为信息时代的领导力量，他们多少有一些困难去理解现代社会的以高科技为表象的实用主义哲学，这就是后文革时代精英们与前辈隔岸相望之代沟的核心意义。 　　 　　4、回归现实的背叛 　　我们面对的世界与20-30年前的已经有了太大的变化，从精神到物质，都是天翻地覆的。我们所谓的万恶的反动阶级，欺压高玉宝的地主，上海滩上的买办，资本主义的大型托拉斯，金钱和性的交易，这些或隐或现地出现在我们身边。你必须接受这些现实。事实上，大多数人都在试图探寻这些变化趋势的底线，都想回归一种可以预见的现实。很明显，如果你想适应这个现实的世界，你必须背叛你相当大的一部分过去。改变或背叛你青少年时期已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势，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所有这些现实，都向我们展示了这个世界的多面性和复杂性。如同弗罗伊德所述的人性一样，有着大量潜在的和多样性的暗物质。我们要承认一个多样性的世界是不可避免地有他阴暗的一面。一个荷兰的绅士，可以非常从容地和你谈论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和毒品合法化的合理性，虽然他可能是一个虔诚的清教徒。 　　应该相信代表主流文明的现实社会，那些正义和道德是维系文明社会发展的利益所在，正面的社会是最合理的现实，但不一定是最合理的理想。 　　全球化是一个不可阻挡的潮流。它可能摧毁很多现存的文明。我的一位泰国朋友对我说：我们泰国人努力保存我们的传统，那个以微笑为标志的传统文明，现在年轻一代越来越多地接受着西方文明，而我们的传统就只剩下微笑了。弱文明被同化，是历史的必然。 　　我们中国文明的危机可能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被同化，一个是脱离主流文明的异化。我们是唯一传承五千年文明的民族，我们还使用着与两千年前几乎一样的文字和语言。而作为西方世界的文化源泉古罗马拉丁语已变成了死语言，只能出现在医生的处方上面了。我们习惯了处在世界中心的位置，文化上的优越感维系了几千年。其它都是蛮夷，是从属文明。而这一次，西方文明成为了强势文明，在思想，哲学，科技，文化，语言等等各个方面冲击着中华文明，这是五千年以来的第一次。我们的现实世界，就处在这样的冲击下。在历史上，古埃及文明已被希腊文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文明洗刷的荡然无存了，只剩下了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和法老的墓穴，以及墓穴上残存的象形文字。 　　规模宏大的文明总是试图阻挡强大外来文化的入侵，因为文化的被同化和淹没意味着民族的被灭绝。但缺乏现实主义根基的坚守，同样带来巨大的危险。比如，中东的伊斯兰文明曾是那样的强盛，以至于它现在以拒绝的方式来对应着全球化浪潮，它试图以这样的方式维系他们的文化宗教和道德准则，但是其代价是脱离主流文明的异化。这好像是个重病中的病人，拒绝治疗和吞下大量西药药丸的结果都是致命的。 　　要回到所谓的现实，也不容易，因为这现实是控制在别人手上的。比如全球化，并不是全体国家的全球化，而是在发达国家制定的规则下的全球化。因为它有力量，它便制定规则，你要玩，对不起，必须遵守规则，人家的规则。你要是想加入这个游戏，就必须接受规则。你不得不变化，变化带来痛苦。在痛苦中，你背叛了过去，过去的道德观，过去的价值观，过去的习惯和过去的文化。这好比地质学上的板块运动，当外来的强大文明挤向古老的现存文明，现实只有两种趋向，要么滑向海沟的深渊，要么崛起成为山脉，虽然伴随的都是火山和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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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5/4/23 16:3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