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畲族自我意识的确立 　　 　　80年代初，原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在看电视时，画面出现畲族图像，谭震林说： 畲族是从汉族中分出去。显然，他对畲族民族成份的识别和确定有着切身体会，我们可以回顾解放初期畲族族别和族称的确定过程。族别和族称的确定标志着畲自我意识的确立。 　　 　　1952年福建省民政厅成立民族事务科，从事民族工作，因畲族民族成份未定期，1953年省民族事务机构撤销，原筹备建立罗源县民族民主联合政府，福安县凤洋，福鼎县双华、浮柳，霞浦县草岗、南塘，宁德县新楼、际头，连江县总洋，顺昌县井垅，漳平县山羊隔等乡畲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暂停。此事引起闽浙两省广大干部群众的强烈反响，纷纷上书北京，促使各级政府派人进行调查和识别工作，1956年9月，在杭州召开了闽浙两省畲族代表座谈会，经讨论协商，广泛征求意见，报国务院，1956年12月国务院正式批准为畲族。接着恢复民族工作机构、配备人员，实行民族区域自治，成立民族乡。 　　 　　由于畲族长期与汉族交错杂居，政治、经济、文化上形成不可分离的密切联系，有些地区畲族的民族特征消失较多。解放初期，畲族自我意识相当淡薄，对自己的民族成份不甚了解，往往将民族成份填为“黎族”、“苗族”、“瑶族”，但他们仍有共同的心理感情，不承认自己是汉人，而是认同于“山哈”（畲族自称）。“更重要的是畲族广泛流传着‘盘瓠传说’，反映其原始社会残留的图腾崇拜，而且赋予强烈的感情，把它上升为畲族的独特标志，使畲族成员都共认大家同属于一个始祖的亲切感情，用以表示本民族的共同心理素质，维糸着他们成为不同于汉族的一个民族共同体”①。据当时畲族民族识别的领导者之一，也是畲族研究专家的施联朱教授说：当时确定畲族成份依据，除民族服饰、语言、习俗以及共同心理素质外，最主要是盘瓠传说。他声言，没有盘瓠传说就没有畲族，更不会被政府认定为畲族，将盘瓠传说置于畲族文化的中心地位。 　　 　　二、以盘瓠传说为中心的畲族自我意识的状况 　　 　　 以盘瓠传说为中心的文化模式，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畲族文化之中，但是一些民族地区出现否认盘瓠传说的倾向，阻碍了全面正确认识盘瓠传说内涵和意义。1985年，在潮州召开了全国首届畲族史学术讨论会，有关盘瓠传说的看法遭到个别人的非议；《福安市畲族志》编纂过程中，为了真实、全面、公正地反映盘瓠传说内容，编纂人员承受来自畲族人士的压力；一些畲族领导干部在谈到这一问题时，也遭到各种不满和责难。盘瓠传说成为畲族研究上一个盲点，引发民族感情的导火线，造成思想认识上的困惑，历史悖论再次出现，盘瓠传说决定一个民族族别和命运，而这个民族却否认盘瓠传说，遗弃民族文化的核心，一个以忠诚、勇敢、善良、勤劳著称于世的民族，却放弃了几千年的文化传统，鄙视民族自已的价值判断。 　　 　　 否定盘瓠传说，就是否定畲族自已，自已的文化，自已的过去，自已的未来，或许盘瓠传说已经丧失“克里玛斯”效应※，现代畲族人已经无力挽救自已的文化，有的甚至歧视自已的文化，被汉族观念所控制，遗忘了自我，他们从汉族的角度来看待畲族文化，用“龙凤”代替神圣的盘瓠了，否认盘瓠传说实质是认同这种异化，异化越强否认也越强烈，有时极端自卑的心理以极端自尊来体现，这种自尊就是以否定自我、封闭文化来解决，所谓物极必反。与汉族分散杂居的分布格局，使畲族离不开汉族，也离不开汉族的思想观念，形成新的价值取向，汉族歧视盘瓠传说，畲族也否定盘瓠传说，对畲族而言，否定盘瓠传说，就是认同汉族价值标准，承认汉人的思维方式，被外族文化控制，自已民族文化的异化，思想观念的汉化。 　　 　　 福建省古田县平湖镇富达村畲族二千人，有着相当发达的文化教教育事业，在当地有一定影响，解放前有国民党省参议员蓝宝田等乡绅，实际生活中，并不被歧视，但汉人还是用各种各样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歧视意识，从平湖镇到富达村有一段长长的山坡，当地汉人称为“狗爬岭”，一个有势力的畲村尚且生活在如此氛围中，何况几家少户的畲族自然村。浙江省一位畲族干部说，其他少数民族的个别干部也为畲族鸣不平，认为盘瓠传说不利于畲族自尊心的建立，应予以否定。还有一位畲族文化人告诉我：他与一位汉族文化人谈及畲族盘瓠传说时，认为盘瓠与汉族的龙凤都是图腾崇拜。汉族老大哥说，龙毕竟比盘瓠好。并非恶意的理解，也反映了深层次的歧视意识，无形中造成对畲族同胞的伤害，在大汉族的文化环境中，盘瓠传说成为畲族群众心理的敏感点，畲汉文化交流融合过程中的误区。1987年，福州畲族欢度三月三“乌饭节”，制作了印有“畲族”字样的雨衣，一位文化程度很高的畲族同胞说，这雨衣还是让别人穿吧。不愿展现本民族的身份，有位畲族乡长觉得在名片上印着少数民族族别，有落后、不发达、愚昧之嫌，低人一等感觉，在强势文化面前面，所流露的自卑感，弥漫着一种深重的文化失落，自我意识的淡化，一些汉化的畲族同胞，在与外人交谈过程中，总是强调自已已经汉化，似乎与畲族文化本源离得越远越好。这种困惑无法简单用盘瓠传说否定来消除，因为民族歧视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尽管这种歧视是不经意，甚至是捏造的神话。有位畲族领导干部下乡闽东，吃饭时，上一道炒兴化粉，陪同的汉族同志说，炒兴化粉下饭是很不错了，引起畲族同志的不满。在一般的家庭，炒兴化粉是主食，而山区畲族人当菜吃，作为一种高级的享受，这种在汉族歧视环境中，形成的歧视用词，不是当地的少数民族要岂能体会其中的深意。 　　 　　在民族接触、文化交流中，民族隔阂、民族交流是长期存在的，有的歧视传说，从儿童时候起，就已经耳濡目染地接受下来了，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体现民族优劣高低的本质内涵，有则歧视故事是这样的： 　　 　　解放初，山里畲民总是砍些木柴到附近的集市上山出卖，以换取生活必需品，并为家里的小孩带点好吃的。一天，有位畲民将这点小吃放入手袋中，赶路回家后，就喊道：细佬仔、不箕仔，快来吃。急忙将手袋打开，却不见带回好吃的，手袋翻个底朝天，仍然什么也没有，除了几根棍子，就是水湿漉漉的一片，吃食早已融化了，原来那吃食是几根冰棍。 　　 　　讲述者是以谑戏口吻，在听众的嘲笑和欢笑声中进行的，且不论此事是否真实、可信，但表现民族隔阂的心理已经具体化，民族歧视意识的深度和广度都有相当大的扩张，如果没有冰棍，也会造出一个类似的事物、故事来歧视畲族，说明卑视的合理性，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畲族的地位，即使盘瓠传说消失，民族歧视也不可能消失。冰棍没有吃成，只剩下棍子，是先进汉族文化对落后畲族文化的胜利，畲族山区的落后理应受到歧视，而且联糸父子母女两代人，表明这种歧视具有世代的延续性，畲族与汉族交流融合过程中，不适应的方面，还将继续存在下去，对子孙后代的关心，也是关注畲族的未来，但后代延续前辈的文化，就象一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畲族适应不了冰棍代表的文明、进步、先进，享受不了新技术带来的果实，仿佛炎炎夏日无法品味清凉可口的冰棍，只剩下一根棍子，象征着畲族财富的赤贫、文化知识的贫乏、智慧的枯竭，从小接受的民族隔阂和民族歧视的教育，长期存在，世代相传，与其他形式的非议和歧视保存于社会生活的各方面、各角落、各阶层。 　　 　　 否定自己文化的非理性行为，在汉族的民族歧视氛围中，表现为文化的自我否定、自我压抑、自我遗弃的理性行为，文化如同生命，不可复得，对畲族精神而言，丧失了自己的文化传统，畲族将依靠什么来安身立命。畲族文化的丧失，并非可以变为汉族、汉化畲族人，而是成为既不是畲族，又不是汉族的中间人，成为文化上无所归依的边缘人，如果对自己文化没有理性的态度、正确的理解，在现代寻根意识越来越强的社会中，将成为文化上的游魂和精神上的幽灵，无处逃遁，在东南畲族文化列岛上，留给后人的文化遗产将是一无所有。 　　 　　 三、在畲族传统文化中寻找自我意识 　　 　　巴斯卡认为，自我意识是人类伟大的根据，“人是如些地脆弱，以致一滴水都可以使人致死，但是人要比杀死人的东西高贵，因为人知道自己的死亡，人知道世界比自己强大，世界尽管是伟大的却不知道它自己的伟大。因此，人依靠自己的知识（即使这知识仅仅说明人是渺小的），人仍然超过了整个宇宙”②。 　　 　　 随着整个民族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和群众基础逐渐瓦解，盘瓠传说日趋消亡。民族文化不断丧失，歧视的普遍存在，原有的价值标准发生变化。现代人面临着孤独、焦虑等心理困境不断深化，旧的价值体糸破坏殆尽，新的价值观念尚未完全建立，价值感的失落，悲剧感的增加，使畲族自我意识越来越缩小。 　　 　　笔者《畲族传统文化与心态分析》一文③，阐述畲族文化心理矛盾二重性，在强势文化压力下，形成的自尊又自卑性格，对汉族文化既模仿、向往，又防御、抵抗心理。余英时《文化危机和民族认同》④认为，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文化具有“羡憎交织”心理，既羡慕又憎恨，与畲族既自尊又自卑心态相似，他认为“羡憎交织”心理起于企羡和憎恶情绪受到压制，而又不可能得到满足，理论上可以达到平等，心理上向往与强势文化的平等地位，实际上存在的歧视现实，使这个预期几乎不可能实现，这是弱势文化尤其是边远地位的人，如乡下人对城里人常有的心理，仅是由于地域、民族、个人角度等因素的差别，表现形式不同吧。 　　 　　 畲族分散杂居于汉族汪洋大海之中，仿佛上帝信步走到我国的东南方，俯视广袤的丘陵地带，随手将畲族的种子播撒下去，在粤、闽、浙、赣、皖等省生长出一糸列的文化列岛。汉化程度越来越深，畲族自我意识越来越弱。从前，畲族缺少自己的知识分子，理性地思考自己民族的命运，关注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认识自己的民族特性。解放后，随着民族识别工作的开展，畲族族别的确定，大量畲族历史文化的研究探索，建构了畲族在时间和空间社会历史的地位，具备了畲族自我意识的精神条件和文化基础。民族认同感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之一，要将分散的自发的民族意识提升为自觉的自我意识，需要知识分子，特别是畲族知识分子的努力，他们具备开放的心灵，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民族的命运，较少功利目的，有民族忧患意识、责任感和使命感，能理性地公正地处理现实问题，代表民族的良知，对民族的关注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畲族采借了大量汉族文化因子，并不否定畲族文化的价值，畲族文化的特殊性更成为全社会、特别是畲族人关注的热点，高扬起民族自我意识更显得必要和紧迫。 　　 　　 蓝雪霏《畲族音乐，一个极需扶贫的角落》⑤，作者以理性的态度，分析了畲族音乐的现状，呼吁扶持畲族音乐的迫切性和必要性。还讲述了为畲族音乐作出贡献的畲族歌手蓝霖德先生，1996年月11月因肠沾粘在宁德地区医院交不起八千元的手术费而活活饿死，她为无力挽救他的生命而痛心疾首。对蓝霖德先生的深深的同情和痛心，反映了对不断消失的畲族音乐文化的关注，仿佛法国作曲家圣·桑《天鹅之死》的哀鸣。建国以来创作的畲族音乐舞蹈，与畲族群众的生产生活的关系不大，蓝霖德建议将新创作要与畲族音乐实际结合起来，并作了具体的示范。蓝雪霏写道：我：“终于悟出蓝霖德的意思，即畲族人与畲族音乐毕竟与汉族及其因受西式音乐教育而用音乐创作技法来‘创新’的‘畲族音乐’有颇大的差别，蓝霖德的构思反映了作为音乐主人的畲族对于自身音乐变革要求及其能为现在的自身所接受的变革模式。汉族的音乐家、舞蹈家固然可以把通过自己的理解之后的‘先进’模式介绍给他们，也可以用音乐、舞蹈形式将自己对畲族的理解告诉他们，但不能代替他们或强加给他们，畲族音乐艺术的主人只能是畲族人，它的发展只能随着主人自身的发展才能发展”⑥。蓝雪霏自觉的民族意识，深化了蓝霖德的自发意识，扩大和发展了畲族主体意识，并付诸实践。 　　 　　 自我意识是人类最高品质的本质根源，以其独特性区别于它者，个人自我意识越强越能继承先人的文化，采撷古人的智慧，体验文化传统所积累的精神财富，每个人形成的自己的各具特点文化认同，所谓鱼儿饮水，冷暖自知。人类自我意识能力总是与生存忧虑和文化危机相联系，在忧虑和危机中，充满着被涵化、被融合的命运，同时也会出现机遇，存在着向发展或消亡方向转化的可能，克服普遍的生存焦虑和孤独，只能从传统文化中寻找新的阐释、新的价值，以重新整合自我意识、自我价值。 　　 　　在理性为核心的现代浪潮中，传统已成为落后的代名词，社会生活给人深刻印象不是传统而是现代化，以理性为准则的现代化似乎把传统挤出了生存空间。其实，理性化仅是一种理想，在最发达国家，也没有完全实现全部的理性，现代化并不能囊括人类所有的生活空间，人类部分生活目的注定是非理性的，“那些对传统视而不见的人，实际上正生活传统的掌心之中，正如同当他们以为真正理性的和科学的时侯，并没有逃出传统的掌心一样”⑦。没有传统的民族，就象没有家园的流浪儿，丧失原居地的民族可以在传统中寻找到自己的慰藉和希望，传统是民族的最终归属。 　　 　　传统文化是文明社会的根，是民族精神的遗产，是人们生存的基础，任何文化创造、价值重建都离不开传统，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面临着不同的具体问题，新儒学是现代社会如何保持和发展儒家传统问题，畲族文化传统则成为维糸民族感情的纽带，成为保持历史记忆，体现民族终极问题的根本，畲族生存焦虑和文化危机，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现实问题，面临着外来文化的巨大压力，如何保持、继承和发展传统文化成为畲族的根本问题，以盘瓠传说为中心的传统克里斯玛魅力已经丧失，现代化的神话浸透畲族社会的各角落，，畲族歌手蓝霖德的故去，说明畲族文化的深刻危机，一旦传统文化全部消亡，那畲族人将会丧失自己的最后家园。如果一个民族没有自己的哲学思想，仅是神圣庙宇内没有自己的神像，如果连自己的传统文化也保持不住，那民族赖以托身的庙宇也不复存在。 　　 　　 人们不可能摆脱传统，就象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出身那样，大多数人天生需要传统，传统的克里斯玛特质体现了人类对过去传统的情感依恋，这种依恋是对过去形象的重新发现中，在后人的重新阐释中，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和情感上欣喜。 　　 　　 畲族文化面对西方文明时，大多先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深受儒释道为一体的汉文化影响，然后才是畲族文化特质，西方、汉族、畲族三层文化观念、价值取向存在畲族文化之中，即深层的畲族文化、次层的汉族文化、再次层的西方文化。原先是承认自身盘瓠传说为中心的价值体糸，后来接受了汉族的思想观念，鄙视盘瓠传说，现代畲族人、尤其是受过科学理性训练教育年轻人，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开始打破汉族传统的克里斯玛效应，超越汉族文化的影响,重新定位认识盘瓠传说。一个人生活环境、教育程度、知识结构的不同决定了构成他身份中三层文化因素的比例，民族意识更是因人而异，越表面越外来，层次越低，与之认同感越弱；越内心越根本，层次越高，民族认同感越强烈。否定盘瓠传说越强烈，其民族认同越强，只不过以反面的形式来表现罢了。 　　 　　 在现代理性潮流中，要善于保持畲族传统文化资源，珍视自身古老传统价值；要尊重每个人自己的选择，由每个人自己决定自己的文化思想和价值取向；既重视理性、科学、自由、民主等等人类共同普遍原则，更重视自己独特文化价值，让人类普遍真理的种子真正落在民族文化的花园里，生长出五彩缤纷、万紫千红的文明之花。 　　 　　 　　 　　※克里斯玛特质：在《新约·哥林多后书》中，原指因蒙受神恩而被赋予的天赋，还有人用以指基督教教会的超世俗性质，后引申为具有神圣感召力的领袖人物的非凡体格特质或精神特质，也指一切与日常生活或世俗生活中事物相对立的被认为是超自然的神圣特质，传统对人行为的规范作用和道德感召力，是由于传统被人赋予神圣和超凡的特质。 　　 　　①黄光学、施联朱《中国民族识别》，第182页，1995年民族出版社。 　　 　　②{德}M·蓝德曼著、彭富春译《哲学人类学》第12页，1988年，工人出版社。 　　 　　③《福州社科研究》1989年2-3期。 　　 　　④载《学术集林》卷七，1996年，远东出版社。 　　 　　⑤面向二十一世纪中国畲族社区研讨会论文，打印稿。 　　 　　⑥同上，第二8、9页。 　　 　　⑦{美}E·希尔斯《论传统》，199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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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5/1/28 14:3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