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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青山
这山虽小,但在平坦的原野上,却是突兀而起,像蹲伏着的一匹雄狮,无怪乎历代都曾在山顶驻扎过军队。 这山虽小,却被苍苍乔木、郁郁灌木装点得满山碧绿,充满生机。 山凹山巅,有一块块墓地,从千百年前至今。巍然耸立在山巅的是历代名人之墓,而山凹的绿树丛中安息着芸芸众生中的先逝者。 我父亲的墓地就在这山上。那是一个面向东方的山凹,周围像一把靠背圈椅一样环卫着半圆的小山峦,山峦上长满冬青、松柏。 我住在山脚下,有空的时候,我就到山上父亲的墓边坐一会儿。有时是旭日东升,霞光给墓地披一件金色的彩衣。有时是夜色将临,暮霭给墓地涂一笔浓浓的水墨。 我坐在父亲墓边,仿佛与他在作心灵的对话。父亲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平凡的人。他的经历并无多少大起大伏,而像一条宁静的山溪,将那滴滴流泉缓缓地注入了广袤的平原,融汇在那生他养他的大地之中…… 父亲的墓,在一块林间公墓的中间。水泥墓顶,墓前竖有普通的石碑。周围还有许许多多形式相似的墓,不知道这些人生前是干什么的,但死后却默默地守在今日的墓里。 有一年清明时节,我正独自坐在父亲墓边,心情是宁静的,在那儿没有人来打扰我。我听鸟鸣,听山风,看山下鳞次栉比的房屋,看天上变幻无穷的云朵……在不知不觉间,时光流逝而去。 忽然一阵异地口音的对话把宁静惊破,我回头一看,是两个风尘仆仆的男子。我惊谔的是清明时节他们到这山上干什么?扫墓吗?但我从没听说过有远来的异地人埋葬在这儿。 我试探地问:“是来扫墓吗?” 那两个人朗声答道:“是呀!” 我问:“谁?” “父亲。”他们回答。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 “我们是苏北,与山东交界那地方的。” “那你们的父亲怎么……在这儿呢?” “他以前是驻守这山头的营长……” “什么时候?” “解放前。” 我“唔”了一声,脱口而出:“怎么,是国民党军队?” 他们中那位年长一点的看我显得惊讶,就明白地告诉我:“1948年至1949年,我父亲带一营人守这山头,保卫上海。后来,在战上海前夕,起义了……他临死时遗言要把骨灰葬在这里。” 我的心中忽然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感觉,想不到在这小小的青山上,还埋着一个这样有特殊经历的人。 沉默的青山并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过我。 我不禁环视周围那些墓碑,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也许有许许多多不寻常的人生,但是现在他们都沉默了。 我不禁在心里叩问睿智的父亲,他也默然不语。也许在他的前半生,在我尚未出世或尚不懂事的年代,他也曾有过一些不寻常的人生经历?但如今他沉默了,什么也不告诉我。他留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平凡的人。 不管你生前有过多少轰动或显赫、热烈或冷傲,一旦进入这里——这历经风雨沧桑的青山的环抱里,一切都默然无语。 人生沉默了。 历史沉默了。 青山本来是沉默的。 |
原文2004.4.10 发表于香港文汇报 浏览:5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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