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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绝音

魂断江南

长河月

  一 夜影木兰舟
  
  夜。
  冷冷清清的夜,幽幽憧憧的影。
  
  江风徐徐吹来,撩起我的衣带,似乎,意吹动我静如止水的心情。
  夜风,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它总是在我漫漫的寂寞面前无声出现,柔柔地拂过我的脸颊说我来啦;它总是在我独处的身影旁缭绕嬉戏,精灵一样掠走我的心事还给我宽慰;它总是在我每日夜课的练习时迎剑而啸,然后开心地追逐我轻身飞奔的脚步。我可以体会它猎猎释放着的不温不火的热情,因为我——“夜影”,是它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我以为,不会有像我这样对夜有无比眷恋和热爱的人了。
  
  夜影——已经真切的描摹出了我的全部。
  其实我也有名字,我叫皎皎,“皎皎”——蛮清丽,蛮亮眼的两个字,月华一样的洁白无暇,月光一样的恬淡轻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被唤做“夜影”,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被唤做“夜影”,也许有人曾将月亮当作太阳的影子,但是,我不像月亮的。
  
  我低下头去,看身上数十年如一日的黑衣黑靴,它们自然而然地同夜色融为一体,那份和谐和贴切让我自己都感到沾沾自喜,很早我就是个夜行人,是生活在黑夜中的,也就是那些生活在日光下堂皇处之的人背后的影子。我自喜,我知道我与黑夜的融洽默契证明了我的出色;可是我又自悲,因为当有一天,我在黑夜中都变的似有似无的时候,那么我就已丢失了自己。
  我不想丢失自己,可是,我却感觉到我渐渐地消失在这黑夜中。就是现在,似乎也是无形的,是鬼魅的。
  
  “夜影”就一定得被黑夜吞没吗?或者说,迟早,得在太阳一出所有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的时刻灰飞烟灭吗?
  “不会。”身后响起那个浑厚纯正很有磁性的声音,“你只是隐形了,这将会使你拥有像夜一样宁静美好的时光。我曾经很羡慕你,你不必在强烈逼人的日光照射下向世人展露你的美与丑,你也不必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的紧紧的,让身心没有一刻的松弛,更不必去体会被燥热空气逼迫的焦灼与烦闷。你只是在当别人都沉睡的时刻解决和清除这世界上的污秽和异端,然后留给人们一个光明而干净的白天。这样的安排,我们都应该感谢你。”
  
  我转身看着他的走近,让我黑亮如沉夜如寒星的眸子和倔强的下巴笔直地迎上他的视线,我让他看到了我的认真和我的思考。
  他皱眉:“不是吗?你不是已经习惯了白日的深居浅出和黑夜的纵横自由吗?”
  “是的,”我敛眉,“我的确已见不得日光,它的眩目它的辉煌逼的我不得不逃回黑屋。丞相,我想,我一定生得很丑,我的感觉告诉我,我只能藉由黑夜来掩盖它,只能这样。”
  
  “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丞相笑着说,“夜影,你知不知道,你在黑夜里非常美丽,你已经与夜的幽雅神秘融为一体,若隐若现,就像,就像这江面上飘忽而过的飞鸿……”
  他指点坡下滔滔暗涌的江水,果然,幽幽地掠过一只飞鸿。
  
  我抬头一叹,寒江渡鸿影,真的像我,孤孤单单地划过人生,低低徘徊在暗夜之中。而仰目天际,那一轮明月,皎皎地投下莹莹的光华,我,我名皎皎,却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像她呢?
  
  在这里,没有一个人称呼我为“皎皎”。他们都带着一脸严肃和戾气,唤我“夜影”。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敬畏与冷漠,那使我与他们的距离隔出千里之遥。我习惯于这种冷淡的合作方式,因为我的任务通常是强硬而残酷的。
  
  我伸出手来触摸我的脸,它冷得近乎麻木,脸上的肌肉似乎从不会也表情的喜怒活动起来,僵硬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死气沉沉的轮廓。唯一能表露我的心情的是我的眼睛,不过它通常和那张坚硬的脸配合得让人不寒而栗。
  
  丞相看着我勉强的去活动这张脸,勉强地扯动嘴角,又皱起眉头:
  “夜影,不要这样,不要勉强自己去做不属于自己的那些蠢模样。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位置和独立的形象,只有当他处在最合适自己的位置,有一个最自我的形象,他才是最美的。不然无异于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他拉我站到江边,江水很静,映着我的影子,在幽微的光线下如梦似幻。“你看,夜影,”丞相道:“仔细看看,夜色,江水,微风,你,这样的组合,绝世而独立;这样的你,多漂亮啊。”
  我只知道我看到的是一抹翩然纤秀的身影,茕茕的,却并不羸弱。如丞相所说,我也欣喜自己绝世独立的形象,我是子夜中的主角,我就是我,我走到哪里都是一幅独立的风景,这种状态是不会改变的。可是为什么我的影子是一条纤长的阴影存在于黑暗而溶于黑暗。我努力地贴近水面也看不清我的脸,因为它同样溶入了黑暗而模糊了面容,却始终不能因为月光的辉映而清晰起来。
  
  “你是最出色的夜影,”丞相说,“你是黑夜的主宰者,你将是我最得意的夜影,最得意的剑。”
  我站起身来,背对江面,夜风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触上丞相忽然沉下的严肃的脸,我的声音刹那间变得清清梦梦的:
  “夜影愿为丞相效劳,万死不辞。”
  丞相笑了,他峰聚的浓眉展缓开来:“夜影,记忆中我们很久不曾一同在静夜中漫步说说话了,能陪我走走吗?”
  
  黝深的坡坳,带霜的秋草,寒露浸湿了外衣,冰凉冰凉的。
  丞相的高屐踱过山野流岚,踱过荆草从生的沟壑,踱到一片水面开阔的江湾边,驻足的他长叹了一口气。
  
  我听到这声长叹,抬眼之看到丞相的脸上很郁闷的样子。
  “丞相有什么事困扰于心?”
  “吾不过刚刚想起战事而已……”他的手覆在额上,抚着一道道愁纹。
  “夜影不才,但亦知眼下我军八十万雄兵压吴,胜负优劣展目可知。不知丞相因何困扰?”
  “表面上的事,哪能决定什么胜负呢?”丞相嗤道,“其实我军雄威壮形之下,隐患重重啊!”他以手击额,摇头叹息。
  我无话应答,因为我既不博学也无远见。我只是单纯的一柄执行使命的剑,使命的指向就是我的方向。
  
  丞相的手搭上了我的肩头,他的目光敏锐而爱惜地审视着我,就像审视多年佩带的一把锋锐而贴心的宝剑。剑,总要有出鞘的时候,他曾经告诉我,他就喜欢欣赏一把珍藏多年的宝剑出鞘时那雪亮的光芒和脱颖的凌厉,乃至于白生生的铁刃沾血的快意。
  伴随这快意的就是他赢家的风姿,丞相一直都是赢家。
  
  他搭在我肩头的手并没有很重的力道,似乎是一个父亲在爱抚自己的女儿,他专注的凝视着我,凝视着我直视他的眼睛。他似乎是在用心地思索我之于他的感情。印象中只有三个人在面对我的时候会出现这种关爱怜惜的神情,一个是我过世的师父,一个是我那孤寥寡言的师兄,一个就是他,这个唯一还会用欣赏的眼光来看我的主公。
  
  我不否认我心底还有一点点温情存在的,那只有面对丞相的时候,常常有种冲动的热情在心底缭绕,也许是孺慕之思,我只觉得我应该义无返顾地为他做任何事,任何。
  
  他看着我,我则回望他眼底掩盖不住的风霜与苍老,我猜到他精神奕奕的表面下的心里已经开始不济了,他痛恨自己迟钝不济时成的错误造成的错误与疏忽,可是他也无可奈何。而战事似乎总与他开意外的玩笑,虽然这玩笑其实在江边人看来并不意外,那就是“山风蛊”。这种对于北方人神秘而可怕的疾病甚之更甚于北方人不习水战这一大弊端困扰这这个征战半生的赢家。他开始意识到南征的困难其实比他以区区七万人马对抗袁绍的七十万大军还要难得多。虽然,北军兵力势众,投鞭断流,饮马河干,可是,他仍旧忧心忡忡。他既可以以一抵十创造了官渡的神话,那么,他怎么可以排除对岸那个风华正茂、年轻精锐的大都督也创造这样的神话的可能呢?周瑜,这个年轻的统帅,身在曹营,我当然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消息,可以独当一面与丞相这样的老谋者抗衡,我不能不承认他的确卓越非凡。可是,我仍然认为丞相是无敌的,他才是成就天下大统的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辈,以区区几手雕虫小技班门弄斧,未免近乎愚昧的可笑了。
  
  我记得取荆州的时候有个丝毫不逊于周瑜甚至比他更年轻优秀的年轻人,他在丞相的眼皮底下放了两把大火,倒也成就一时。可是结果呢?他和他只知抱头鼠窜的那个冒牌皇叔被迫寄人篱下,为自己渺茫的前途奔走一条出路。我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老爱钻牛角尖似的拿鸡蛋碰石头,我只是觉得他们这种负隅顽抗很可笑,螳臂挡车般的可笑。
  
  丞相的双目从我脸上移开,转投到黑黝黝无边无际的江面上,江涛声很响,他的声音却也低沉,有力并且清晰,他似乎是对着夜空在说话,对着浩浩淼淼的天水包容的这个辽阔的空间在说话。
  
  “江东灵秀,虎踞龙盘,若想轻易取下,恐怕不能……夜影,你看,对岸是个完全不同于这里的世界,没有你熟悉的任何东西,只有陌生,不适和疏漠。虽然,我相信你的能力,但是毕竟你一直是在我的身边,没有自主地去决定过什么事,也没有应变的经验……送你过江去,我很担心。”
  “丞相放心,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夜影,夜影一直是您出色的夜影……”
  丞相似乎是被我严肃而斩钉截铁的话给逗笑了,但我感觉他不是在哂笑我的狂妄,他只是用看一个可爱又稚气的晚辈的目光看着我笑:
  “很好,夜影。但愿如此……”
  
  我自信我是了解丞相的,他既然决定要用我来为他完成这个任务,他就对我有足够的信心与相当的重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细作,也就是间谍,往往在双方鏖战的时起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从五年前就开始充当这个至关重要的角色,既然活到今天,当然是一次也不曾失败过。我做这个工作做得并不愉快,因为每当我看到那些名过其实,又不可一世的所谓时之“英雄”最后毁在身边极不起眼的小人物手里的时候,我都替他们感到无尽的悲哀。
  悲哀是没有意义的,成功的英雄却只能有一个,仅仅一个。
  
  “丞相不必牵挂夜影,如果我失败,那只能说明夜影很差,不配做您的夜影。”
  “不,我相信你的出色。”丞相笑道。
  
  
  一抹同样浓重的身影出现在丞相身后的草地上,与我不同的是他有着浓重的鼻息和真切而刚劲的轮廓。
  “我派李仪送你过江去,如果你觉得多一个人有帮助,就留下他。”丞相继续说道,关切的目光滑过我的脸,观察着我的反应。
  他总是派李仪做我的助手,可是我不需要,因为我是独立的。
  李仪是这个魏营见过我次数最多的人了,大概在丞相的概念里,他应该与我有点什么关系的,可是我觉得他实在与我没有什么交集。
  “夜影姑娘……”李仪站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很小心地开了口:“能为姑娘效劳,李仪实在是荣幸……”
  我跟本没去瞟一眼在这个我面前貌似亲近的男人,他也应该早已习惯于我的冷漠,我真怀疑像他这样自轻的人怎么做得了杀手的,可是他偏偏能做,而且做得比我更像一个冷酷骄傲的杀手——这个在丞相和我面前成天陪着脸皮说些无聊话的男人!
  “不用了,你送我过江就行。”
  他看向丞相,似乎想要丞相发话让我带着他。“夜影,你自己决定就好。”丞相拍了拍我的肩,转身缓缓踱去。
  李仪目送丞相离去,转过来看了看面无表情却不容置辩的我,竟也不再坚持,笑笑道:
  “夜影姑娘,我们从那边渡去,船就停在那里。”
  我转身走进那片更浓的夜色里。
  
  夜色沉沉,寒波幽幽,蒿茂草长处,静静泊着一只小舟。
  李仪猫着腰把舟拖近岸边,佩剑在他腰间咣铛作响,他挽着裤腿掖着袍角的样子象极了一个渔夫,我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他究竟哪点像一个夜行人。
  “好了,”他憨憨地冲我笑,拍了拍厚实的手掌,“上来吧。”
  我跳上小船,在船头屈身坐下。崭新的船,发散着兰木的淡淡香气,在泛着新鲜水气的江面上流动。船头漾开的水波,一荡一荡的将月光粼散开来,闪闪烁烁地,似有些碎银撒在水面上。一时间,我竟看得有些眩晕。
  李仪在身后默默地摇着橹,他似乎明白我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空中的月,很亮很亮。
  
  遥远的对岸似乎忽然变得很贴近了,我甚至能看到这水乡丘陵起伏的曲线和岸上林枝掩隐的营寨。这些簇居的建筑在这寂夜中无比静谧,丝毫无有临阵的紧张气氛。当然它们也无有魏营即使在沉睡中也固有的雄壮,它们有的,仅仅是有条不紊而已,温和的沉着,让人无法估算它积蕴的力量。
  可是它们现在依然离我很远,而且似乎总也没有即将到达的迹象。李仪驾舟的速度真慢,我想。当我想回头责备他的拖拉时,突然发现船竟在我不知不觉的情况下静止了,无声地停在江心。
  李仪早已停止了摇橹,握着木柄的手垂在膝前,他在看着我,眼中闪过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我冷冷地面对着他的注视。
  他忽然很悠闲地唱起歌来,用一种很纯熟地道的方音唱着:
  “今夕何兮夕,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
  “谁叫你停下的?”我面有愠色。
  他笑,然后大咧咧地坐在船中央:“我累了。”
  我震怒并抑不住诧异,这个李仪,竟敢如此!
  
  他在我冰冷的怒气中竟然还很自得地笑了:“夜影,何必生气。坐过来,咱们说说话。”说完他又唱起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你是南方人?”我意识到他的北方口音才是刻意表现的,于是问。
  “是的。”李仪结束了他那很有南越韵味的歌而后说道:“夜影,你在做这一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以后的命运呢?”
  我虽然讶异于他莫名其妙的行为,但我并不想关心他为什麽如此。“你不要管我的事!”我站起来走到一边。他可能是个有两面性的人,要不,就是太善于伪装,直到现在我才看出些端倪。
  “做我们这行,有什么好……”李仪是在苦笑吧……“有时候想想,很可笑。”
  “……”我第一次端正了视线去看他,任由水波晃着小舟托着我一上一下地颠簸。李仪的脸在清辉的映射下半明半暗地,似乎存贮了太多故事想要涌泄出来。
  “你知道我做了多少年这一行吗?”
  我不言语,他便接下去道:“十年,很久很长的一段时间,很疲累很浑噩的一段人生。这十年,不是为自己活的。”
  “可是我记得你在丞相麾下只有五年!”
  冥冥地,我感到他其实似乎有和我一样的悲哀,他似乎也不愿成为一个被黑暗吞没的鬼魅。但敏感的思维却促使我问了一个并不知心的问题。
  “很厉害啊,不愧是夜影……”李仪抚着佩剑,细细地抚。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郁闷,我感觉他不该做一个细作的,可是他做了,做了十年。
  “怎么说呢……五年前我也是从这江面上,和你今天有着相反的方向,却是相同的目的。”
  我的瞳孔开始收缩,思维的惯性促使我的手很快捉住宝剑的柄。
  “你说你是江东的奸细?”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如屋檐下爆裂的冰凌,冷冽地,尖锐地透着凌厉的杀气。
  
  
原文2001-10-1 发表于中华三国联盟  浏览: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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