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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畅(南阳师范学院院长办公室,河南南阳 472061)
摘要:纵观我国历史,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终以文为业,成为伟大诗词作家的,惟有生于金宋乱世的辛弃疾一人,这就注定了他的词及他这个人在我国历代文人中的惟一性和在我国历史上的独特地位。衰败腐朽的南宋朝廷,没有给辛弃疾提供施展其雄才大略的机会,使其成为一代中兴名将。但投闲置散的生涯,幽思激愤的处境,却成就了辛弃疾登上文苑殿堂、成为南宋一代最杰出最富有爱国激情的著名词人。他所处的对政治欲进不能、欲罢不休的尴尬局面造成了他的悲剧人生。本文拟就其悲剧人生轨迹做一探究。 引 言 辛弃疾生于宋金乱世,其亡国之恨,其才能志向,使他力主恢复国家统一;但长期的落职闲居,又使其壮志难酬。他虽然有如陈亮所说的“眼光有棱,足以映照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出其毫末,翻然震动”[1]之才。但是,这位“兵家子”却屡遭贬谪,郁郁不得遂其志。愤怒出诗人,正是他这种独特和坎坷的报国无门的经历构成了他的悲剧人生以及由此而形成了一代豪放词风,即:热情洋溢,慷慨悲壮。本文就他的悲剧人生轨迹做一分析。 1 由一个志存高远、征战沙场的少年英雄到无人会、登临意的落寞词人辛弃疾是山东济南人,出生时,其家乡已为金兵所占。由于不满金人的侵略蹂躏,21岁时拉起了一支数千人的义军,后又与耿京为首的义军合并,并兼任掌书记,掌管印信。为了光复大业和国家统一,他说服耿京南归,并亲自南下临安联络。其间,曾单枪匹马入贼营,诛杀窃印信的叛僧义端;万里奔袭闯虎穴,擒获杀耿京的叛将张国安,率万人南下归宋。为此,“壮声英概,儒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2]。 但世上的事并不能心想事成。南归之初,可以说是气雄如虎,以为可以在抗金中有一番作为。但事实恰好相反,他的起义南归之举在被宋高宗夸赞之后,就被投闲置散,再也没有机会奔走沙场、血溅战袍,只能是笔走龙蛇、泪洒宣纸,为历史留下一声声悲壮的呼喊、遗憾的叹息和无奈的自嘲。这样的处境,使他那敏慧善思、锐意进取、气豪胆壮、鸷悍沉雄的性格渐渐地蒙上了一层悲歌慷慨、抑郁凄怆的薄雾轻霾,直到含恨而终也没有被逐散。 老实说,辛弃疾的词并不是用笔写成的,而是用刀和剑刻成的。他永远以一个沙场英雄和爱国将军的形象留存在历史上和他自己的诗词中。时隔千年,每当我们重读他的作品,仍能感到一种凛然杀气和磅礴之势。比如这首著名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除了武圣岳飞的《满江红》可与之媲美外,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学作品里,再难找出第二首这样有金戈之声的力作。虽然杜甫写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军旅诗人王昌龄写过“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等诗句,但这些都是旁观式的想像、抒发和描述,缺少一种惊涛拍岸的凛然之气。而辛弃疾的词就不同,他的诗词就像一部军事辞典,如:“列舰层楼”、“投鞭飞渡”、“剑指三秦”、“西风塞马”等等,在他的诗词里比比皆是。我们知道,他本来是以身许国,准备血洒大漠、马革裹尸的。但是南渡后,他被迫脱离战场,只能像屈原那样仰问苍天,像共工那样怒撞不周。他临江水、望长安、登危楼、拍栏杆,也只能是热泪横流。他在《水龙吟》中写道: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仇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这是他登临建康城赏心亭时所作。此亭遥对古秦淮河,是历代文人墨客赏心雅兴之所,但辛弃疾在这里发出的却是悲怆的呼喊。他痛拍栏杆时一定想起过当年拍刀催马、驰骋沙场的英姿,而今天却是空有一身力、一腔志,无处可使。 在辛弃疾看来,最有意义的人生莫过于有功于社会,有功于人民,有功于民族。这一点,在他少年时代便嵌入到他的内心世界里了,至老不衰,至终不变。他早年在词中写道:“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虽几经沧桑磨练,年迈力衰,但功业之心未变。而辛弃疾的词之所以比其他文人的词有更为深刻的思想和艺术魅力,其原因就在于:他的词不是用笔墨来写,而是用血和泪涂抹而成的。历经百代到今天,我们读其词作,仍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个爱国臣子的无奈哭诉和振聋发聩的表白。今天,我们更是忘不了他在夕阳中扶栏远眺、恢复河山旧貌的壮丽形象。 2 辛弃疾南归之后不为朝廷重用,受到朝廷排挤打击的原因 辛弃疾悲剧的根源在于南宋政权意在苟安,无意于抗金复国。他晚年读到的宋高宗亲征诏书,写于绍兴辛巳年高宗退位之时。显而易见,高宗并无意复国,他所做的只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辛弃疾读后,当然更是感慨唏嘘,他在跋中写道:“使此诏出于绍兴之初,可以无事仇之大耻,使此诏行于隆兴之后,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诏与虏犹俱存也,悲夫!”[3]绍兴之初,岳飞、韩世忠、李纲、张浚等名将大臣俱在,只要赵构有北伐之心,自可无事仇之大耻。隆兴之后,贾瑞、李显忠等大将俱在,如果践行此诏,皇帝亲征,示天下以北伐之决心,自然可以完成不泄之大功。然此诏终未实行,此诏与虏俱存,这是历史对南宋当权者的嘲讽。 辛弃疾南归后为什么不被朝廷重用呢?他在一首《戒酒》的戏作中说:“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这首戏作正好刻划出他政治苦闷的原因,即:因爱国而生怨,因尽职而招灾。他太爱国家,爱百姓,爱朝廷了。但是朝廷怕他、烦他、忌用他。他作为北宋遗民在南宋共生活了40年,但却有近20年的时间被闲置一旁,即使在断断续续被使用的20多年间又有37次被频繁调动。但是每当他得到一次效力的机会,就会采取积极的抗金措施,或招集流亡,训练军队,或奖励耕战,或打击贪污豪强。甚至赋闲期间,也不停地上书,提出恢复失地的建议,时刻准备着冲上前线。在他任湖南安抚使时,创办了一支2500人的“飞虎军”,铁甲烈马,威风凛凛,雄镇江南。建军之初,造营房,恰逢连阴雨,无法烧制屋瓦。他就令长沙市民,每户送瓦20片,立付现银,两日内便全部筹足。其施政的干练作风可见一斑。后来他到福建任地方官,又在那里招兵买马。闽南与漠北相隔甚远,但还是隔不断他的忧民情、复国志。他实在太过了,“过则成灾”,终于惹来了许多的诽谤,甚至说他独裁、犯上。皇帝对他也就时用时弃。国有危难时招用几天,朝有谤言又弃闲几年,这就是他的基本生活节奏,也是他一生的最大悲剧。因此,辛弃疾在词中提出“倩何人与问:雷鸣瓦釜,甚黄钟哑?”[4]在君权社会中,统治者喜欢的是庸才、奴才,辛弃疾也知之,并在词中婉转而隐晦地表达出来:“看取辛家铁柱,无灾无难公卿。”[4]在这里,他借用了苏轼洗儿诗的诗意。苏轼洗儿诗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其认识触及南宋朝廷的人事制度,那种制度是扼杀人才、贻误国事的罪恶渊薮。知根源而无力改变,其悲甚哉。客观的君主专制体制与辛弃疾主观的怀美不变志节,成为辛弃疾悲剧人生的总根源。 3 咀嚼自己的人生寂寞,不仕亦仕,徘徊于用与不用之间 辛弃疾名弃疾,但他天生魁梧高大,根本没有什么疾病。他有的只是心病,那就是因金瓯缺、月未圆、山河碎所引发的心郁之病。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菩萨蛮》) 他甚至还自嘲自己的姓氏,如: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永遇乐》) “艰辛”、“辛酸”、“悲辛”、“辛辣”,真是五内俱焚。世上许多甜美之事,顺达之志,怎么总轮不到他呢?他要么被闲置,要么就是走马灯似的被调动。1179年,他从湖北调湖南,同僚为他送行时他心情难平,终于以极委婉的口气叹出了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这便是那首著名的《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有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难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梁启超评曰:“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长门事,是指汉武帝的陈皇后遭忌被打入长门宫。辛以此典相比,一片忠心、痴情和着那许多辛酸、辛苦、辛辣。今天我们读时,每一个字都让人一惊,直让你觉得这是一滴血、一行泪。确实,古来文人的惜春之作,多得可以堆成一座纸山,但有哪一首,能这样委婉而又悲愤地将春色化入政治、诠释政治呢?美人相思也是旧文人写滥了的题材,但又有哪一首能这样深刻贴切地寓意国事、评论正邪、抒发忧愤呢? 但是,南宋朝廷毕竟将他闲置了20年。20年的时间让他脱离政界,只许旁观,不得插手、插嘴。辛弃疾在他的词中自我解嘲道:“君恩重,且教种芙蓉!”这有点像宋仁宗说柳永:“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倒是真的去浅斟低唱了,结果唱出一个纯粹的词人艺术家。辛弃疾与柳永不同,他是一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痛拍栏杆、惊涛拍岸之人。每当他看到理想趋于幻灭,那痛苦之情就无以复加,但是他却能以反常的形式表现出来。“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4]。心情的冷漠是痛恨到极致的外在形式,失意之心情,不断地置于愁恨之中薰陶,置于压抑中锻冶。民族之爱,旷世之才,渐蒙愤世之恨,幽怨愤恨成为其悲剧结果。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履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垦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水调歌头》) 这回可真应了他的号“稼轩”,要回乡种地了。一个正当壮年又阅历丰富、胸怀大志的政治家,却每天在山坡和水边踱步,与百姓聊一聊农桑收成之类的闲话,再对着飞鸟游鱼自言自语一番,真是“闲愁最苦”、“脉脉此情谁诉?” 4 词人本色是将军 说辛弃疾的笔力是刀刻也罢,血写也罢,其实他的追求并不是要做一个词人。郭沫若说陈毅:“将军本色是诗人”,辛弃疾却是词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词是在政治的大磨盘里磨出来的豆浆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终在出世与入世间矛盾,在被用或被弃中受煎熬。作为封建知识分子,对待政治,他既无法像陶渊明那样浅尝辄止,又无法像白居易那样长期在任。因为他既对国家民族有一颗放不下、关不住、比天大、比火热的心,又有一身早炼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劲。他既不计较“五斗米折腰”,也不怕谗言倾盆。所以随时局起伏,他亦大忙大闲、大起大落、大进大退。他就像一块铁,时而被烧红锤打,时而被扔到冷水中淬火。有人说他是豪放派,继承了苏东坡,但苏的豪放仅止于“大江东去”,既没有民族仇、复国志来炼其词魄,也没有胡尘飞、金戈鸣来壮其词威。真正的诗人只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会、民族、军事等矛盾)所挤压、拧绞、烧炼、锤打时才可能得到合乎历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为正义的化身。歌词,也只有在政治之风的鼓荡下,才可能飞翔,才能燃烧,才能炸响,才能振聋发聩。学诗功夫在诗外,诗歌之效在诗外。我们承认艺术本身的魅力,更承认艺术加思想的爆发力。有人说辛词也有婉约词风,其多情细腻绝不亚于柳永、李清照。 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都将今古无穷事 ,放在愁边。放在愁边 ,却自移家向酒泉。 (《丑奴儿》) 少年不知愁滋味 ,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 柳李的多情善感仅止于“执手相看泪眼”、“梧桐更兼细雨” ,而辛词中的婉约言愁之笔 ,却是在淡淡的艺术美感中 ,含着深沉的政治与生活哲理。真正的诗人 ,最善于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 ,能于无声处炸响惊雷。 5 千锤百炼———艺术思想锤炼的反面环境 纵观辛弃疾一生 ,其词尽为情感辐射、折射。要是为辛弃疾造像 ,最贴切的题目就是“把栏杆拍遍”。他的一生大都是在被抛弃的感慨与无奈中度过的。当权者不使为官 ,却为他准备了锤炼思想和艺 术才能的反面环境。历史的风云 ,民族的仇恨 ,正与邪的搏击 ,爱与恨的纠缠 ,知识的积累 ,感情的浇铸 ,艺术的升华 ,文字的锤打 ,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翻腾、激荡 ,就如地壳内的岩浆滚动鼓胀 ,撞击积聚。既然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枪之力 ,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 ,便只能化作一腔诗词 ,喷吐而出。但他并不想当词人 ,可武途政路不通 ,就这样历史歪打正着地把他逼向了修词之道。终于 ,他的性格、他的人生被修炼得连叹一口气 ,也是一首绝妙好词。从“沙场秋点兵”到“天凉好个秋” ,从决心为国弃疾去病 ,到最后掰开嚼碎 ,识得辛字含义 ,再到自号“稼轩” ,同盟鸥鹭 ,辛弃疾走过了一个爱国志士、爱国诗人的心理成熟和渐变过程。“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员武将的故事 ,还要多少持刀舞剑者的鲜 血才能写成。他的成名 ,是时代运动的结果 ,就像地球大板块的碰撞 ,时儿被夹其间感受折磨 ,时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静思考 ,这是历史的明证。所以集三百年北宋、南宋之动荡 ,才产生了一个笔力雄厚的辛弃疾。 注释 : [1 ] 陈 亮 .辛稼轩画像赞 [M]. [2 ] 洪 迈 .文敏公集·稼轩记 [M]. [3 ] 邓广铭 .辛稼轩年谱 [M]. [4] 邓广铭 .稼轩词编年笺注 [M]. [本文责任编校 杨玉东 ] |
原文 发表于焦作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卷,第1期 浏览:104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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