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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历史将为2003年4月的中国,作两次悲痛的定格。 9日,86岁的吴祖光先生去世,一颗中国的良心永远停止了跳动。 22日,80岁的李慎之先生去世,一个中国的大脑永远停止了思考。 吴祖光先生的角色是社会公认的:他是一个杰出的剧作家、诗人,他又是一因敢于仗义直言而屡遭磨难的知识分子。全国政协,几千名委员,有些真话,只有他一个人公开说出。 李慎之先生的角色却难以给出一个社会公认的结论:说他是著名学者,但他生前没有教授、研究员之类的职称,到死尚未出版一本个人的文集或专著;说他是一个高官,他不但在最受官方赏识的时候,谢绝过国务院新闻办主任这样的要职;而且以不在刺刀下做官为由,辞去过中国社会科学副院长这样的闲职。 他曾笑着说,到国外开会,有人称他是中国“自由派的头子”。其实,自由派之所以是自由派,只是气味相投,并无组织,所以也没有什么头子。 和他同龄的何家栋先生,两年前曾有这样的论述: “人们以往习惯于从孙中山(或袁世凯)——蒋介石——毛泽东——邓小平这个‘政统’的角度解析20世纪的中国,这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增补由思想家们所构成的‘道统’。从某种意义上说,道统的重要性还在政统之上。如果在总结一个世纪经验教训的基础上,确定了21世纪中国继续现代化、与世界接轨、融入人类主流文明的大方向,就需要确认20世纪中国思想史上承前启后的新道统。在笔者看来,其主链应是梁启超——胡适——顾准。再延续下去就涉及到活着的人,尽管会有争议,窃以为李慎之还是众多具有候选资格的思想家中领先的一人。在90年代高高擎起自由主义大旗,从世界思想史的角度也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在中国思想史上却具有石破天惊的意义。”(《我们来自何处,又去往哪里》) 梁启超――胡适――顾准――李慎之,20世纪中国思想道统的四个代表。李慎之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以自己的言行为当代思想史确立坐标的人。 二 李慎之先生留下的文字并不多。在被打成右派以前,写过《人民日报》观察家文章,给周恩来起草过公告,还写过一些记叙外交活动的文字,但那不是表达个人独特的思想。改正以后他再次参加中央文件起草班子,自然同样地是阐述官方的思想。他说起当时于光远、苏绍智他们力图使马克思的学说适合中国的改革,写文章兴致很高,而他自己却没有这方面的兴趣。直到1990年代,他才找到感觉,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最初,他一年只写两三篇文章,后来他的文章多起来,但公开发表又发生了困难。据帮助他整理文稿的一位朋友说,最后经他定稿的文章还不足40万字。一个思想家,到古稀之年才开始属于自己的著述活动,这在中外思想史上是不多见的。然而,就是他生命最后十年的文章和言论,使他成为世纪之交中国思想界的泰山北斗。 三 李慎之先生晚年的每一篇文章,几乎都引起了中国读者的强烈关注。因为他高瞻远瞩,思考的都是关系到中国前途和人类命运的重大课题。诸如现代化、全球化,全球价值和亚洲价值,外交和内政,民主和宪政,法制和法治,封建和专制,人权和公民权利,科学和技术,启蒙和新启蒙,革命和改良,自由主义,陈寅恪和顾准,胡适和鲁迅……许多问题经他提出,便成为中国知识界思考的焦点。例如从秦始皇到鸦片战争这两千年的历史,中国人已经习惯于接受毛泽东、郭沫若的说法,称之为封建社会,与之相关的思想体系,称之为封建思想。但李先生对此提出了有力的质疑。从此,何为封建,人们便不能不能重新加以反思。 李先生的文章与纯粹学院出身的书生味道大不相同。他年青时代投身革命,既享受过革命的荣光,也品尝过革命的炼狱。大跃进失败以后,他已经猛省,回归自我,“削肉还母,剔骨还父。”到九十年代,他更是大彻大悟。他的笔下,学理思考和人生阅历熔于一炉,所以别有一种思想的穿透力。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文章在大陆已经越来越难以公开发表。一些媒体因为发表他的署名文章遭到麻烦的事情时有耳闻。体谅媒体的难处,李先生同意采用李中、李虚中、虚中等过去的名字。然而,好文章不在于署什么名。有一次,我遇到一位北京电影学院教授,他说起从《万象》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十分精彩,不知作者虚中是哪里的高人。我说那就是李慎之先生,他才恍然大悟。 李慎之先生的人格力量还在于,他一方面勇敢地解剖曾为之奋斗的体制,一方面勇敢地解剖自己的灵魂。记得去年秋天,他称赞南京中年学者邵建的《事出刘文典》是一篇好文章,说清了一个大问题。后将李先生的意见转告邵建。邵给李先生写了一封信,不久便收到李先生的回信。邵建读了这封信十分感动,原来信的主要内容是对自己一生的痛彻反思!而李先生与邵建并不曾谋面。 四 第一次接触李慎之先生,是1995年夏天在中国社科院举行的顾准学术讨论会上。会场里就能感受到他是思想界的领军人物。当时邢小群还有一个对右派的系列采访计划,大约在1996年我们一起采访了他,请他对自己的经历作了简要的回忆。1997年,要出版《顾准日记》,丁东请李先生作序。当时他小中风,住在协和医院。他说,出顾准的书,我是要写的。半个月后,他支撑着病体,完成了《顾准日记》的序文。 以后在一些公共场合,多次听到李先生的高论。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个关于民营经济的小型座谈会上,他对20世纪人类作了一个回顾。大意是说,社会主义无非是争取平等,资本主义无非是保障自由。自由和平等都是人类基本的价值追求。但是,如果剥夺了自由,连追求平等的自由也没有了,所以自由先于平等。这样高度概括的思考,真是让人茅塞顿开。此等高论,恐怕在中国任何大学也听不到。 去年我们几个朋友编了一套《大学人文读本》,其中选了李先生一篇文章《重新点燃启蒙的火炬》。书印出来后,和出版社的责编一起到李先生家送书。两天以后,王毅问起此书里有卖,原来李先生向他推荐,说这是目前国内最好的公民读本。丁东把这个看法告诉各位编委,大家都倍感鼓舞。李先生自己说过,如果有下一辈子,他想做一个中学公民教员。他还想为中学生编一套十二册的中学公民课本,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编的书,如果能对李先生的心愿有所补偿,也算是一种告慰。 和李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今年3月16日。那天李先生谈锋甚健,而且对于十几年前只有一面之交的人也能清楚地记得。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思想活跃,心态达观的老人,竟在一个月后驾鹤西去! 然而,我们确信,他的文章仍然活着,他的思想仍然活着。 五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鲁迅去世,中国知识界和公众一起郑重地表达了失去思想家的悲痛;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胡适去世,台湾知识界和公众一起郑重地表达了失去思想家的悲痛; 今天,李公仙逝,我们又能如何表达失去思想家的悲痛呢? 2003年4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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