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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独坐书斋,窗外人影稀少。这个首善之区此刻非典肆虐,令人谈之色变。流言蜚语满城,米面药品脱销。自来到北京10年来,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之状。 我努力想使自己沉静下来,写点什么祭奠李慎之先生。就在10天前,我们刚刚送走另一位铁骨铮铮的吴祖光老人。 我想起吴先生的感叹:我们的冬天太长了。 我想起慎之先生的呐喊:我们需要重新启蒙。 北京的春天,总是这样匆忽。刚刚河面开冻,嫩柳吐芽,有些个春天的意味。转眼几场风沙,春天就已无踪影。今年春天没有什么风沙,却来了比风沙可怕得多的非典。明媚的春光,祥和的春光,为什么总是这样难以亲近北京? 在这个萧瑟的暮春,两位先生先后谢世,这是否是上苍的有意安排?在全民战非典的今日,两位先生的归去,似乎没有引起更多的关注。 死者已矣,生者还得想办法活下来,这是人世间的定理。我只是担心,先生的忧虑,是否随着先生的仙逝而灰飞烟灭,先生的声音,是否会因为先生的故去而成为绝响? (二) 许许多多像李慎之这样属于“一二九”时代的知识分子,在救亡压倒启蒙的三十年代,他们慨然地奔赴延河之边,他们认为自己投身的是真正的救国救民之道。 然而,革命终究吃掉了自己的孩子。可叹的是,一些人被吃了,还认为自己是古尔邦节上献给真主的羊。无悔地走上祭坛。 然而,像李慎之、韦君宜这样的知识分子,毕竟在青年时代受过民主与自由的启蒙,他们的脑子并没有完全生锈,他们看到,所谓的祭司们,原来是一群龌龊的城狐社鼠,于是他们不愿意自我麻木下去了,他们反思,他们说真话。 然而,有人害怕说真话。 (三) 作为这个体制“哺育”长大的年轻人,我知道先生实在是太晚了。1999年共和国那场举世瞩目、排场空前的生日party过后,一位朋友将先生《风雨苍黄五十年》发给我,我一口气看完后,如海涛拍岸,如疾风拂背,如响雷震耳。我久久不能平息。 一个在体制内浸染几乎一生的老党员,一个追寻那种如彩虹一样的理想的知识分子,一个历尽磨难而依然痴心不改的中国人,先生的语言实在是太有力量了。不,不是语言,语言仅仅是载体,是思想,也不仅仅是思想,书斋里的思想是苍白的。先生经过炼狱,经过幻灭,蓦然回首,原来一生追求那个心中的“圣女”原来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许多和李慎之有相同经历的人不是不明白,只是垂暮之年,不愿意否定自己的初恋,那种从迷蒙中醒来的痛苦是撕心裂肺的。而先生不,先生敢于剖开自己的胸膛,敢于面对幻灭。为了社会,为了民族,把“酒醒帘幕低垂,梦后楼台高锁”的醒悟留给世人。 曾任社科院副院长的先生,官至“卿贰之贵”,不用学那些曲学阿世之徒,就是沉默不语,也会“夕阳无限好”。然后先生不,先生依然说出那些叫许多高高在上者所不乐意的真话。说真话,先生要付出代价,但先生无所畏惧。 有人诟病先生的自由主义立场,认为先生对美国式民主有着狂热的偏执,认为先生的思想并不缜密。 再逻辑严密、语言优美的谎言,因为根子是假的,终究是谎言;而真话无论用多么粗糙的词汇表达,它到底是真话。 先生引用孙中山的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先生说,:“问题在于要看清甚么是世界潮流;全球化是世界潮流,市场经济是世界潮流,民主政治是世界潮流,提高人权是世界潮流,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有人诘问这句话,认为按中山先生本意,不仅民不政治是世界潮流,弱小民族的解放也是世界潮流。此话不错,但弱小民族的解放和民主政治岂能分割开?从中山先生说此话到今天,80多年过去了,哪一个仅仅实行民族解放而没有步入民主政治的民族强大过?看看伊拉克,看看北朝鲜,看看古巴,不是都实现了民族解放与独立吗?反观韩国等国,独立与民主并行,才有真正的富强。 (四) 先生在《重新点燃启蒙的火炬》中说道:全球化的浪潮汹涌拍岸,中国的大门既已打开,也就决不能长期自处于其影响之外。中国有文化大革命这样近乎独一无二的反面教员,我们对之进行细致的解剖,深刻的反省,由此得出鲁迅所谓“立人”的正道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五四”先贤的遗徽绝响必然会重新振作,他们的嘉言就行必然会重新点燃启蒙的火炬。他们的信念――只有“人”本身才是目的,必然会成为全中国人民的信念。九曲黄河归大海,万流虽细必朝宗。到那个时候,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极文明的国家,中国人民人人都能得到极好的公民教育,尊严地以自由、自律、自强、自胜的姿态参加全球价值的建设工作。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启蒙的火炬重新点燃起来! 这语言何等的振耳发聩?一个还迷信集权甚至皇权的社会,一个个人思想和才智不能得到自由发挥的社会,即使有暂时的繁华,也只能是昙花一现,难以持久。所谓的“康乾盛世”不是很好的例子吗? (五) 年逾八旬逝去,已是高寿,丧事也是喜丧,本不应该有什么遗憾的。 但我还记得先生在《风雨苍黄五十年》文末那段话:很快就要到二十一世纪了,在这世纪末的时候,在这月黑风高已有凉意的秋夜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著孤灯,写下自己一生的欢乐与痛苦,希望与失望……最后写下一点对历史的卑微的祈求,会不会像五十年前胡风的《时间开始了》那样,最后归于空幻的梦想呢? 先生此刻离去,是否有陆放翁那种北望中原,不见王师的遗憾呢? 才始送春归, 又送君归去。 若到江南赶上春, 千万和春住。 慎之先生,走好。天堂的那边,您不会寂寞。 2003年2月23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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