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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03年的这个春天,真是个多事之春。先是我所从事行业的两家急先锋一封一阉,使得微微有了几许春消息的业界遭遇了彻头彻尾的倒春寒,引颈一鸣的同行也再次遭逢割舌之灾。后是国人遭遇sars侵扰,人人自危,惶惶难安。接着,SARS笼罩之中,吴祖光先生去世,慎公长辞!对于慎公的离开,无数尚在黑暗中凄惶摸索的后辈们,无不感到散失亲者的哀痛,也难免哀切悲鸣,无所适从。 在这虽则孤寂却又不乏喧嚣纷乱的下午,我打开播放器,又听到了那首《nocturne》,夜曲—— “就让这白昼暂且逝去 黑夜伴着夜曲来守护你 虽然黑夜笼罩一切 但当黎明的光芒穿过夜幕 不久将从天边褪去 ……” 这首夜曲,轻柔曼妙,却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哀痛时候的我来到她的面前。在屏幕上,可以看到那轻灵的月光如纱,给这个黑夜带来一丝丝的亮光;可以看到露珠如梦,轻轻笼罩着绿色的枝条;神秘少女的微笑,松间狐狸的跳跃,直至黎明曙光的到来!我的凉而硬、冷的心,便在这音乐的缓而急的瀑布中,慢慢地,慢慢地,变得松软,变得潮湿,变得温暖、开阔起来。 记得第一次有“剜肉剃骨”的心痛,是在姥姥去世的那一年。姥姥看着我长大,我却对姥姥难有很深的亲昵感。大约是姥姥在我少年时多斥责的缘故,姥姥这位年轻时候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在我那里并没有什么很高的位置,就是一个严肃的老太婆而已。有位置的是小姨。小姨长发婆娑,温柔知礼,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总是那么甜美。看到姥姥骂得我哭时,十六岁的小姨就跟着哭。似乎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小姨那里,一个孩子的眼泪就足以使得她自己泪涌不止。 但是有一天,姥姥去世了。 从我家里到姥姥家,有大约四里路左右的距离。根据家乡的规矩,到姥姥家去奔丧,是得披麻带孝,并一路号哭不止的。我一路却只会假装的哼哼,不会号哭,也没有眼泪。我心里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姥姥去世,作为外甥,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到了姥姥家,扑通跪倒之后,我斜斜地被小姨扶了一把,小姨呜呜的哭声在耳畔炸响。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真是动天动地的哭啊,感觉到撕心裂肺,心里只想着一个念头,姥姥再也不能站在石榴树下给我卷煎饼了,那么,到哪里才能找到威严的姥姥,挽着小髻、裹着小脚的姥姥呢?那么,此番见到的这个裹着白衣,僵硬不动的身体,岂非就是最后姥姥的身影了? 那是一个孩子第一次经历天人之别的感觉。对姥姥去世的悲痛,与其说是惦念,毋宁说是深切感受到死亡带来虚无的恐慌。一个活时生生的人,就这么看不见、摸不着了,怎不令人痛断肝肠? 孩时与少年时的痛,可以用哭声来发泄和表达,而作为一个成年人,该用什么来平息激动悲哀的心? “nocturene”的词曲作者、钢琴演奏者罗尔夫说,“借助音乐的力量,借助美的力量,来达致心中那座神秘的花园。” 每次聆听来自挪威音乐组合“神秘园”的这首器乐作品,几乎都是在我最哀痛的时候。然后,就在这首极其简短、反复只有4句话的音乐中,整个人,反反复复地,活过来了。神秘园的主创者罗尔夫和雪莉,凭借这首简单的歌曲,一举成为四十年来唯一在欧洲电视音乐大赛中获奖的器乐演奏者。而当更深长的悲哀袭来,我就借助于网络上的连续播放,将神秘园之夜六次演唱会的曲子反复播放,甚至长达整整半天。在如瀑如雨的音乐飞溅当中,在糅合了柔美与坚韧的神秘园之歌滑过我心灵的黑夜时,黎明的光就静静地,在生命淋漓的飞舞中,来了。 二 2002年的春节,一个朋友自遥远的贵州回来,我们先是给他在饭店里接风,后来到一个叫做“常春藤”的地方泡吧。记得这为坚持独身、在贵州那个地方常常以疯语惊人的朋友,一边啜饮着不加糖的咖啡,一边以极高的嗓门说道,“所有大的、唯一的、没有制衡的东西,最后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管它的初衷怎样!”声音单调高亢,果然出众,引来异样目光。后来谈到午夜三点,酒吧要打烊,不得已回到我的小家。 人在三点钟的时候,多是迷迷糊糊的了,我们就点了一只绿色的蜡烛,放上曲子来听。我说听什么?贵州朋友的弟弟推荐二胡,于是找了一盘刘天华放上。激烈、高亢、悲沉的声音一起,几乎人都睁开了眼。夜间这样的凄厉似乎对邻居实在不够善意,我于是换上了一碟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刚听了三分钟,我突然叫起来,忙对着朋友们发出自己的“发现”:听见没有,在勃拉姆斯中,有森林般的枝叶茂密和海浪排山倒海的奔腾气息,而二胡是那么的单调!极其哀怨和高亢的单调!” 于是接下来,我们一直在探讨,中国文化的精深博大与单调沉闷之间的矛盾。从唐人的服饰灿烂到文革的颜色单调,从春秋的思想奔放自由到建国后文艺作品的枯燥沉闷,乃至于两千年女性,除却闺愁诗和李清照的一部《词论》,几无什么象样的作品。是什么造成了单调沉闷的八股文与枯燥难咽的急就章?难道文艺的沉闷与专制的体制之间,真有着形神的一致性么? 过了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了电影《日瓦格医生》。比之那些诞生在“纯粹”年代的作品,日瓦格医生真算得上小情小调了。在冰雪覆盖的荒原小屋中,日瓦格医生用诗句构建了他自我的大厦。他没有在专制的封锁中与他“应该”的那样变得单调、枯燥和冷漠,而是用脉脉温情的诗句温暖了那一个时代的冬天。那冬天里的雨雪薄恨,千般风情,万种愁肠,都借冬天飞扬的雪花,传达出一个人,一个活着的动物能够在俄罗斯雪原中活着而不是麻木着的事实。你可以说是情爱拯救了这位诗人,但是没有那颗在严酷当中仍能勃勃跃动、能够找到开放在心中花园的信念,恐怕那情爱的玫瑰也早已凋零了。 为什么? 在同样的冰雪严寒中,有人看见了玫瑰,有人被专制的严酷灼伤? 三 在为着纪念慎公的日子里,我反复地读着慎公为陈寅恪和顾准写下的文字。一前一后的两位师长,为着追求自由而献出了毕生的一切。他们虽遭逢苦难,但心中长燃的激情之火使得那些暗夜当中的探索变得明亮起来。但是二人相比,我却不得不特为顾准先生心痛不已。陈老的晚年,一度致力于柳如是别传的写作,在柳如是婉转的辞章中转而寻求人性的丰满,人格的独立。他甚至赞美柳如是“放诞多情”,而且,这部作品最终也是由夫人盈秀的毛笔抄成。陈老的晚年生活,也许就在这一丝光亮中,得到了不少慰籍。但是孤独如顾准者,爱人自杀,儿女抛弃,老母至死不能相见,这是怎样的隔绝与非人的哀痛!我甚至为此,不敢看、不忍看那本早已买来的顾准日记,怕承受不了那样的残忍。 然而,我错了。 在顾准日记的161页,《新生日记》开始记的第一篇,劈头便是妻子“秀”离世的记录。顾准用“新生”(决心改变立场,跟毛主席干一辈子的“新生”)增添的另外的重要意义: “let begones be begones(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1944在延安,我为父亲服丧。这一回,我不服丧,因为我为秀服丧是终身的。长恨歌说“此恨绵绵无绝期”,那是空话。但是马克思把他父亲的肖像,镶嵌在服饰中,带进了地下。我至少还要活二十年,三十五年的记忆,至少在我心里还要活二十年。” 至此,我们可以解释,为什么在顾准的孤绝中,他用坚忍不拔的毅力艰难地进行求索,而无怅然悲苦。这是因为,他的心中,始终有那一座神秘的花园,在那里,爱人长驻,思念永存,他可以用心底的阳光温暖和照亮自己,而不必感到孤独。 无独有偶的是,在慎公的晚年,他总是笑声朗朗,爱对年轻人高声亮嗓地讲话,发言,争论,而不觉得疲累。在这些丰满健康、内心明亮的老人身上,你能看到一个深深热爱生活、被生活的情趣围绕着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悲苦惆怅的影子。即便是在慎公最哀怨恳切的《风雨苍黄五十年》当中,我们也能看得见亮色,看的见希望,而不是悲沉沉的黑幕。 四 生命偶然,人生短暂,人应当怎样度过一生,这是一个有灵魂的人在人生的某一时刻必定会思考的问题。大多时候,我们的生活不免碌碌,不免布满了灰尘和落满了积石。但是,总有一个无眠的静夜,我们会想到,怎样的生活,才是我们应该具有的,才是有价值的,光亮的,有意义的。 社会学家福柯说,人要有一种“生活的美学”。他说,“使我们惊讶的是,我们的社会中,艺术只与物体发生关系,而不是与个体活生命发生关联……每一个个体的生活难道不可以是一件艺术品吗?” 在遗落在某个小城的苏州式的北方园林中,一个由纯粹的商人建起来的花园里,每一个不经意的拐弯处,你都可能蓦然遭遇一树怒放的花枝,或者聆听到一只黄鹂鸣在青色的屋脊,或者在石廊的背面看到一个乡野诗人的雅作。 在昆德拉的布拉格城,我们看到了无所不在的床。那床是什么?是生命在专制的郁闷和生活的飘渺虚无中所开放的、证明自己存在过的活的生命之花;那些散落的长发,与几千年前“溯回从之,宛在水中央”的伊人的眼眸一样,同是亿万年前遗落在人间的某一只眼睛。 我们奇怪地发现,爱生活者,必爱自己,爱周围的人,爱周围的美的物品,必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葆有满腔的热忱和探索的愿望。反之,亦成立。 一个时时都预感着自己将来要成为“大家”、而现在郁郁不得志的一个朋友,在看到了我前边的数行文字之后说,“感受美和创造美,是使人感觉到自我存在、证明自己的最直接、也是唯一的方式!”我说你这不是接近于王国维先生的美即真善了么,他大声说,是的! ……肉体,森林,诗话,音乐,乌龙茶,咖啡香味,露珠,美人的深情一瞥……是对抗暴政、瘟疫、单调、苦闷、悲痛的最后的、也是最锐利的武器。 若是人的心中没有了花园,人类将会怎样? 在这样的病毒飞舞、巨擘离开的春天,我选择了音乐。 你选择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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