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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科院宗教所 单纯 想到这个题目,我仍然不愿相信慎之先生真地离开我们了。可是,这确实就是发生在今天上午的事;2003年4月22日,这是一个回首会令我心痛的日子,因为从此我再不能接受先生耳提面命的谆谆教诲了。 此前约一个月,我听说先生患了感冒,便打过电话问候,他当时说无大碍。十余天之后,我出差回京再询问先生病情,却被告知他已住院治疗。不料先生的感冒竟然演变成了肺炎,而且病魔最终吞噬了先生的生命。这个疾病演变的结果太不公平!这个噩耗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初次听到先生的大名还是在十余年前,当时他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副院长,而我只是社科院新闻所的一般科研人员。1992年后,我离开了社科院,大约也是在那前后,先生也不再担任正式的领导职务了。后来,我回社科院读中国哲学方向的博士,所做的论文是有关冯友兰的新理学思想的,所以与先生就某些共同关心的哲学问题有了一些讨论,接触也逐渐多起来,而且主要是聆听他的高见。先生曾在1990年的《读书》上发表了纪念冯友兰先生的文章――“融贯中西 通释今古――纪念冯友兰先生”,这是研究冯友兰思想的最经典文章之一,当然也是我向先生请教的机缘。以后的接触逐渐增多,而且题目也不仅仅限于冯友兰的思想;举凡我在看书、学习、思考中有不懂的问题,都随时向先生请教,先生与我谈论的问题也越来越复杂、深入,只是我学力和秉赋不逮,若要充分理解、消化先生的思想、识见总还需要些时日。 1998年我陪先生去成都讲学,有4-5天的时间朝夕相处,对先生的个性、为人有了更近距离的了解。记得一次先生要去回访一下成都的杜甫草堂,因为先生年轻时值抗日战争而随就读的燕京大学迁至成都,对成都颇多怀旧之意,所以要看看草堂的新旧变化。我们进入草堂后,先生向管理人员询问了草堂的一下变故,发现当时的摆设与他年轻时所见有一些差别,最大的差别是有不少的参观者来草堂后都在这里题字留念,而且这些留念的文字本身也变成了参观的一部分。这个变化让先生感到有点喧宾夺主了。不过,我们在草堂浏览时,先生感于诗圣的尊严,对这些变化没有作出什么表示。我只感觉先生显得比平时沉默了许多。待我们要离开时,管理人员经直对先生说,想请先生留几句话作纪念,先生似乎没有听见,只是慢慢地拖着步子(先生曾因在德国讲学患中风,愈后行走不大方便)往外走。管理人员又对我说希望先生提个词什么的。我看先生严肃,也没敢提这个事。等到了草堂之外,我才问先生是否听到管理人员的请求,先生不假思索地说:“怎么会没听见,只是我当时想在杜甫面前、在草堂只有两个字可题”。我嫌自己的思路跟不上先生,就追着问:“那两个字?”“无耻!”先生显然是带着愤怒说出了这两个字。 当然,先生除了上述的严肃之外,也还有很率真、很诙谐的一面。几个月前,我到先生华威西里的寓所去取先生送我的一些书籍。当时先生的夫人已住院一段时间,家里没有其他人,他说:“你来了,总算有点人气。可以多谈谈。”大约是持续谈了3个小时,等到保姆来给他做饭,我才告辞。开始谈话时,先生提出个很奇怪的问题,几乎是自问自答:“人要了生死大关并不是一件易事?”“我和我老伴都是过80岁的人了,有时就得想想佛家提到的这个问题。人活在世界上是一种因缘,死了也就算因缘尽了。”他说,不到这个年龄、没有人生的磨炼,是很难体会佛家的这种思想。比如,过去老年人告诫年轻人,肚脐眼很重要,旧时代的侩子手杀人,为了显示威猛,必须坦胸露腹,但是肚脐眼一定要找片红纸贴住,以免贞元之气漏了。可是,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女孩子,她们是不在乎这个的,都以露肚脐为美。好像也没有泄露什么贞元之气。所以,有些事情并没有什么绝对真理,只是人凭经验形成的感觉,有时连经验都不要,就是凭着一种观念。关于肚脐的问题,中国过去的侩子手和现代韩国喜欢露肚脐的女孩子,可能都有他们自己的道理,这个道理照我们看或许就是没有道理的道理。 虽然当时谈的是佛家的生死、因缘、侩子手、时髦女孩子、露不露肚脐之类的话题,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先生与平常有什么变化。我想先生还是那样,触景生情在谈论一些当时感受到的问题,而且是率真、质朴的。人老了是怎么回事?生死是怎么回事?老年人与年轻人的经历和感觉是怎么回事?侩子手在乎贞元之气和女孩子显美是怎么回事?这些问题都是先生有感而发的。 这次探望先生前,他嘱我为他刻一枚私印。我请先生示印文,先生说用“李印慎之”即可。我猜想这是为了今年他80寿辰时出版第一本书所准备的。先生青年时代投身革命,后又经过许多坎坷,真正有机会坐下来研究他所感兴趣的问题几乎是在70岁退休之后。所以,前些年我问他是否准备出书,他说一定要等到80岁才出第一本书,即他退休之后所写的文论集。今年总算到了他同意出书的时间了,不意他又没有能够等到该书的出版。这是他所不能逆料的,也是我们不愿看到的憾事。 记得最后一次与先生通电话是在伊拉克战争爆发之际,先生有研究国际问题的深厚基础,但他却说在这个问题上他至少要“失语”半年才能发表评论。谁料先生这次“失语”竟成了永远的沉默!这说明先生自己到生命停止之前的时期内仍然在思考着他从事了一生的国际问题研究。 先生经常对我谈到他一生的使命或追求,即人的思想自由和社会的政治民主。他说自己肯定不能见到全人类都实现这些价值观的那一天了,但你们年轻人应该是有希望见到那一天的;如果真地盼到了那一天,你们可以为我作个见证,即我李慎之是有历史良知的!这是我所听到过的一个血气即衰的老人的狮子吼,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的狮子吼。 慎之先生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将无限的哀思和悲痛留在了身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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