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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满青藤的木屋
作者:古华 多年来,雾界山林区流传着“瑙格劳玉朗”的故事。“瑙格劳玉朗”就是瑶语“瑶 家阿姐”。说是在雾界山古老幽深的森林腹地——绿毛坑,有个守林子的瑶家阿姐,名 叫盘青青。她在山里出生,长大,招郎成亲,连林场场部这样远的地方也只来过一次。 所以林场的后生子们只听说她是位仙姑般的阿姐,没有见过她本人。她家祖辈都住在绿 毛坑,一栋爬满青藤的木屋里。木屋是用一根根枞木筒子筑起来的,斧头砍不进,野猪 拱不动。枞木筒子埋进土里的那一节,早就沤得发黑了,长了一层层波浪形花边似的白 木耳。木屋后头是一条山溪,山溪一年四季都是清悠悠的。木屋和外界的联系,除开一 条小土路,“文化大革命”前还架设过一根报火警的电话线路。有年冬天落大雪,把电 话线压断了。“文化大革命”以来,林场领导上台下台象走马灯,夺权反夺权的政治烧 饼都翻不赢,也就没顾上再派人把电话线路修复。因而那根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铁线线, 终于没能再进入到这古老的森林里……平常日子呀,白日黑夜,几万亩林子,要不是这 木屋里偶尔有几声鸡啼狗吠,娃儿哭闹,木屋上头飘着一线淡蓝色的炊烟,绿毛坑峡谷 就清静得和睡着了一样。就是满山的鸟雀吱喳,满山的花开花落,也不曾把它唤醒。 盘青青的父母过世得早。她男人名叫王木通,是个汉族人,生得武高武大,有一副 打虎将似的好身骨。夫妇两个都是林场的守林人。王木通喜欢顿顿饭前喝两杯盘青青烤 的苞谷酒,除了偶尔发酒疯,把盘青青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外,还不算个坏丈夫。 他也晓得疼女人,从不要青青上山打柴禾,木屋门口的劈柴总是堆是堆,垛是垛; 从不要青青去砍修防火道,绿毛坑十几年来也没有起过山火;从不要青青去挖土种地, 溪边的一大块自留地里总是四时青葱,新鲜瓜菜一家四口吃不赢。盘青青只管喂猪、奶 娃娃、浆洗缝补一应家务,所以二十六、七岁了还象个没成亲的阿妹那样水灵鲜嫩。王 木通目不识丁,却十分自信,什么都懂。在绿毛坑,他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主人”:女 人是他的,娃儿是他的,木屋山场都是他的,当然,他又是归林场领导的。领导派他在 这里看林子,他就象个小小的一方诸侯似的。盘青青生娃娃前,曾多次提出要到九十里 外的场部去看看,都被他阻止了,还因此挨过他的蛮巴掌,甚至罚过跪。他是怕自己的 俊俏女人到那种热闹地方去见了世面,野了心,被场部那些神神抖抖、油光水滑的后生 子们勾引了去。直到盘青青给他生下了一个男娃,后又生—一个女娃,他才落了心。好 象盘青青这才在他的腰带上系牢了,真正成了他的女人。巴掌、罚跪一类的家道,自然 就轮着小一辈份的受用了。他把全家人的日子治理得有规有矩。夫妻、父子,在绿毛坑 木屋里各就各位,居然也讲究点尊卑高下,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会。 王木通和盘青青过着与世隔绝似的日子,虽然算不得夫唱妇随,却也彼此习惯,相 安无事。王木通每月去场部一次,一来领回夫妇两人的工钱,二来挑回全家人的白米、 油盐。每次出门回家,少不了也要和盘青青讲些场部发生的事,或是从场部听来的一些 传闻。盘青青总是睁大了乌黑乌亮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新奇,仿佛男人讲的是些天边外 国的事情。这几年,男人给她讲的尽是些外边的学生娃造反闹事啦;戴眼镜的先生们象 串猴子一样被牵了挂牌游山啦;做了半辈子学问的林技师竟在一汪水牛滚澡的水凼凼里 自尽,连脊背都没有打湿啦;后来又是批鹿(儒),这个鹿不是山里跑得飞快、只有枪 子才追得上的野鹿,听讲,读书人都算鹿……“唉,还是住在我们绿毛坑里好! 泥巴黑得发亮,肥得出油,就是插下根柴棍棍也能抽枝出芽!我们没有文化,不招 惹人家,人家也不来惹我们……”男人讲的这些,盘青青有的能懂,有的不懂,混混沌 沌,还为山外边那些读书人担惊受怕过。读书识字是个祸。她不禁暗暗为自已和男人庆 幸。“还是住在我们绿毛坑里好”,这话听多了,也就相信了。场部那种明争暗斗乱糟 糟的鬼地方,她连想都不去想了。她对男人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望他发火打人时,巴掌 不要下得太重。他们每天天一落黑,就早早地关紧木屋口,上床睡了。打回半斤煤油够 点半年。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偶尔透过那高高的木格窗子,窥视过他们夫妇的夜生 活。 “青青,你还要替我多养几个娃儿!” “我们有小通、小青两兄妹了。你不是讲如今场里不准大家多养,女的都要去阉一 刀?” “不管,我们再养五个不为多!” “你就不怕苦了我。” “苦?女人养娃还怕苦?” “怕场里人骂。” “怕个卵。顶多不发口粮。我们绿毛坑有水有土。你看看,我这双手巴子粗得和量 米筒一样,还养不大几个娃娃?冬下我再开出一块棉花土,明年你把你阿妈留下的花车、 木机搬下来,洗干净……”“看你,把我当山鸡,喂在这山里。” “你是我的!” 盘青青被男人搂在发着汗酸味的腋窝里,不做声了。她温顺驯服。她是男人的。男 人打她骂她也是应份的。她正在青春盛期,生娃儿就和树上结果子一样,不痛。 喂起娃儿来,那白生生的奶子哟,也和树浆一样,流不荆她男人呢,年富力强,打 得死大虫捉得来野猪,那双铁箍似的手臂搂紧了她,做些大约是山外边的夫妇也做的事 儿,力气大得没有地方用似的。 一九七五年夏天,绿毛坑来了个“一把手”。不要误会,这“一把手”不是哪位负 责同志,而是个一九六四年来林场落户的城市青年。他真名实姓叫李幸福,说是解放那 年出生的。他瘦高条子,长相秀气,采种育苗手勤脚快,见了场里工人、干部嘴巴乖巧。 可是一九六六年红卫兵大串联使他着过魔,有一回他扒火车,把好端端的一只手臂丢在 铁轨上了,从此一边衣袖空荡荡的,在城里逗留了几年,重又回到林场来,林场工人才 给他起了“一把手”这个美名。场领导可就拿他作难了。打电话给各个采伐工区、营林 队,谁都不肯要。都讲“一把手”干不了体力劳动不说,还是个“革命小将”,若在哪 条山沟沟里串联起来,就好比领了块水豆腐跌到火灰里,吹不得,拍不得,如何了得? 一天,绿毛坑的守林人王木通来挑一家四口人的口粮,被林场政治处王主任撞见了。王 主任一拍后颈窝:对了!何不发配李幸福到绿毛坑协助王木通两口人看林子去? 活路不轻不重,倒挺合适,再加上那地方方圆百里没有人家,就一对老实巴交的王 木通夫妇,他还能和猴子、山鸡串联去?王木通初听给他添个人手,归他领导,倒很高 兴。 但一问李幸福就是“一把手”,便面露难色了。“木通老王!你不是多年来就要求 入党? 这回可是组织上给你的一个考验!”王主任拍着他的肩膀,“李幸福只手单拳,有 什么不好领导的?回头我亲自找他谈话,约法三章,叫他在绿毛坑一切行动听你指挥, 凡事向你汇报,离开绿毛坑必须向你请假。你嘛,也要拿出点气魄,把这个犯有错误的 知青教育、改造过来!”王木通这才点了头,决心接受组织上对他的考验,挑起“教育 人、改造人”的重担。 “一把手”李幸福来到了绿毛坑。以王木通为首的小社会增添了一个重要成员。王 木通夫妇就在离古老的木屋二、三上步远的地方,也就是紧挨着清澈如玉的山溪,用圆 木筒子竖墙,杉木皮盖顶,替“一把手”盖了间小小的、矮矮的木屋。于是一大一孝一 旧一新两栋房子就做民邻居。开初,王木通对“一把手”还没有什么恶感,倒是觉得李 幸福一口一声“王大哥”蛮落耳的。 新来乍到,李幸福被绿毛坑里秀丽幽静的景象陶醉了。王木通每天都派他到山腰上 去坐撩棚。他每天早晨沿着一条蛇一样弯弯曲曲的小路走进大森林的雾里,恍若走在迷 蒙的梦里。满山满谷乳白色的雾气,那样的深,那样的浓,象流动的浆液,能把人都浮 起来似的。特别是早上九、十点钟,日头露脸、云雾初散时,他坐在山腰撩棚口,头顶 千柯竞翠,万木葱宠,脚下却仍是白茫茫一派雾海,只见一簇簇高大的粤松和铁杉从这 团团滚滚的雾气中浮出,真是仙山琼岛、蓬莱玉树一般,迥非人间境界了。李幸福当然 不会把这峡谷山林当作仙境。他倒是觉得王木通夫妇都还年轻,“青青阿姐”又那么温 柔俊秀,有一双会讲话、会唱歌似的乌黑大眼睛,便识趣地注意着和人家保持个应有的 距离。但年轻人总是不耐寂寞啊,在这个满眼青绿的大峡谷里,难道真的和金丝猴、画 眉、松鸡搞串联、交朋友去? 王木通有两个娃儿,男娃小通,七岁;妹儿小青,五岁。开始两个娃有点怕“断 手”。但“一把手”给小通捉过几回红雀,给小青摘过几回山花戴在头上,并用一块小 圆镜子给她左照右照,局面就改变了,兄妹俩就开始“李阿叔”、“李阿哥”的乱叫开 了。过了些日子,小通就赖在“一把手”的小木屋里睡觉了。盘青青来叫也叫不回。 山里娃儿有山里娃儿的可爱处。有天一条长虫溜进小木屋来,把“一把手”吓了个 浑身乱颤。小通就告诉他:蛇,只要不被踩痛,是不随便咬人的。小通还边讲边学样子, 说绿毛坑里主要有三种蛇:“青竹蛇,这种蛇最懒了,平时盘在毛竹上一动不动,”小 通仰起脸,闭上眼睛,嘬拢嘴巴,“就这样,‘伏,伏,伏’地喷着毒水,招引鸟儿。 鸟儿一拢来,它忽地窜上去,就咬住了,就又懒懒地盘在竹枝上,慢慢来受用。喊蛇就 不同,它的鳞皮和泥巴一个色,走起路来好威风,茅草都朝两边分,抬起半人高的身子, 就这样,”小通说着瞪圆眼睛,张开嘴巴,伸长脖颈,脑袋向前一伸一伸的学着, “‘呼!呼!呼!’好吓人的!还有种蛇有柴门把粗,扁担那样长,阿爸叫它四十八节, 走起路来脑壳乱晃,好狂的!”“一把手”怕小通又要学,连忙按下了他的小脑壳,问: “这些,你都是怎么晓得的?”“青竹蛇是我自己看到的,喊蛇和四十八节,是阿爸讲 给我听的。阿爸会捉蛇,到山外边去卖儿……”“一把手”看着这个本应上学的娃儿, 却在这里模仿各种长虫的动作,再又想起那条从屋里溜走的阴冷的长家伙,心里不禁好 一阵凄惶。 大人观察娃儿,娃儿也观察大人。“一把手”每天早晨都要刷牙漱口。小青阿妹就 总是从她家木屋门边探出半边脸子,瞪着眼睛看稀奇。 有天早晨,小青怯生生地走拢来,问:“阿叔,你的嘴巴臭吗?” “一把手”正含了满口牙膏泡泡,没听懂小青的话。 “嘴巴不臭,怎么天天用刷子刷?” “一把手”忍不住哈哈笑。他洗过脸,才对小青讲:“日后叫你阿妈给你和小通都 买支牙刷,早晨起来刷刷牙,牙齿雪白雪白的,好看。” 小青却不服气:“阿妈从不用毛刷子刷,牙齿也雪白雪白的。” 为了说服小青:“一把手”又问:“你阿妈的嘴巴有什么不好闻的气味吗?” “阿妈最喜欢和我亲嘴了,她的嘴巴好甜,你不信,就自己去亲一下,闻一闻……” “小青!鬼妹崽,你在外边乱讲些什么呀!快回来!”木屋里,她阿妈答腔了。 “一把手”忽然脸热心跳,仿佛自己有了什么不正当行为似的,连忙一闪身躲进他 的小木屋里去了。 事情很小,却被王木通撞上听见了。小青立即被拖到木屋门口罚了跪。他的用意很 明显,是做给“一把手”看的!尽管还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他却是脑后都长了眼睛, 提防着呢! 绿毛坑两户人家的生活,就象木屋后边那条碧玉般清澈的山溪,静静地流着,流着。 深处浸到腿肚子,浅处盖住脚背脊。然而这浅浅的山溪,却也倒映出了婆娑的树影,清 朗的蓝天,轻悠的白云。如今又多映出了一样东西,“一把手”在他那小木屋边上竖了 一根高高的杉木条子:收音机天线。 这可成了个惹事生非的东西。“一把手”木屋里那个不大的黑匣子,能讲话,会唱 歌,打破了这深山老林亘古以来的夜的宁静。开初只是小通和小青麻起胆子一傍黑就到 小木屋里来听,渐渐地,盘青青也借喊小通小青回家睡觉为名,进来听上一会儿。 当然,这就该轮着王木通每晚上出马,来催女人和娃儿回去睡觉了。有时王木通声 气粗了一点儿,盘青青竟敢撒娇似地回嘴:“还早哪!傍黑就上床,天难得亮哪!”听 听,傍黑就上床,女人觉得天难得亮了。王木通心里不觉地蒙上了一层阴雾。这个武高 武大、一顿饭吃得下两升米的护林员,从没有去听过黑匣子里的鬼腔鬼调。他保持着大 丈夫那种不容触犯的威严,严密地注视、防范着事态的发展。 不久,“一把手”带动盘青青和两个娃儿,在两栋木屋之间的空坪上来了次大扫除, 把木屋门口的劈柴、杂物堆砌得规规整整。原先高低不平的土坑泥洞,狗屎猪尿,也收 拾得平平展展、干干净净。“一把手”还说要在这坪地里栽花种草,还说要教盘青青和 两个娃儿认字、学广播操!把盘青青喜的哟,嘴角眉梢都是笑。就连两个娃儿,也一天 到晚地跟着“一手把”的屁股转,开口闭口都是“李阿叔讲”、“李阿叔不准”的,比 他王木通这亲阿爸还亲了。这些更是惹得王木通心里不舒服,眼里长了刺。别看“一把 手”只手单拳,却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绿毛坑里的生活,好比蚯蚓悄无声息地翻耕着土 地。 “娘卖乖!他倒想在绿毛坑露一手,显出他是个有文化的角色,跟老子比高低!” 果然不出所料,对于护林工作,“一把手”也向王木通提出了四点建议:一是要求场部 立即派人修复多年不通的电话线路,并在两栋木屋里各装一个有线广播喇叭;二是在绿 毛坑四周的山口上,树立油漆木牌,上书护林公约;三是巡山防火,他和王木通实行两 班制,一个上午班,一个下午班,每班八小时。上班时间不得放树吊、挖土牛,干私活; 四是建立学习小组,学政治,学文化,吸收小通小青参加。盘青青一听,就喜眉笑眼地 瞟了王木通一眼,嘴里没出声,那明眸大眼分明在说:“看看人家有文化,想事就不同, 讲得就好听!” 王木通早把这一切看到了眼里,心上象长了刺。他绷着脸,嘴巴闭得铁紧,眼里闪 着火星:“新开茅厕三天香,收起你那八百钱!”他恶狠狠地横了女人一眼,接着不客 气地对“一把手”说:“城里来的后生家!老辈人讲入乡随俗,客从主便。当然你不是 客,但也算不上主。绿毛坑十几二十年没有起过山火,雾界山林场哪任领导不表扬?我 王木通哪年不当护林模范?我可没靠过什么铁线线、木牌子、两班制,还有什么组。还 是磨快你的那把砍山刀、练练你的手劲脚筋吧!场里早派定了,绿毛坑里的事由我来管! 政治处王主任对你的约法三条,你不要当耳边风!” 王木通双手叉在腰上,目光炯炯,神色严峻,讲得“一把手”目瞪口呆,脸色发白。 盘青青看着过意不去,但对丈夫的蛮扯横筋不敢怒也不敢言,就宽解地对“一把手”说: “阿李,他没有文化,就是气粗……”但一看到丈夫虎下脸要发作,连忙又收了口。王 木通冷笑着说:“我是个老粗,他可是个老细!如今这世道就兴老粗管老细,就兴老粗 当家!你李幸福嘛!莫要忘记领导放你进绿毛坑,是来接受教育、改造的!” 说着他晃着粗大的身胚走开了。脚下咚咚响,一步能踩出一个坑来! “一把手”的四点建议碰在王木通的岩壁上,白印子都没有留下一点。他气馁了。 是啊,他是被发配到绿毛坑来接受教育、改造的。没有文化的教育改造有文化的。 这是当今一项发明创造呢。他对王木通不由得生出了一种畏惧心理。他晓得自己很 难做出什么成绩来改变眼前的处境。但他精力充沛,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他一闲下来就 寂寞、孤独,就觉得活着没有多大意思,不如跳崖死去。他收有两本“文化大革命”前 的书,一本叫《树木志》,一本叫《林区防火常识》。他每天巡山时都带着《树木志》, 对照书里的标本图片,学着辩认山里的数百种常绿阔叶乔木。他打算自己在绿毛坑搞一 次林木资源调查,以便为日后的采伐工作准备第一手资料,也算没在这里白混。他觉得 盘青青能理解他,就把这想法和她讲了。果然青青阿姐象待自己的兄弟那样温柔、亲切: “傻子!你想做的事,就自己去做,不要再和旁人商量了”。“王大哥不会见怪吧?” “你难道是去做坏事?你呀——!”青青阿姐这声“你呀”拖得老长。她的眼睛乌 黑乌亮,照得见人的影子,照得进人的心。不晓得为什么,“一把手”怕看这双眼睛。 青青阿姐的这声“你呀”,乐曲似的,山泉似的,九曲十八弯,萦回在他的心田。 时候正是秋天。“一把手”用旧信封采集下一些珍贵的稀有树种,什么美丽崖豆杉 啦,金叶木莲啦,南华木姜啦,想着办一个小小苗圃,以后把苗子背到场部去,交给技 术员们去栽种。办苗圃就要烧一片荒,开几分地。他晓得王木通对这类事毫无兴趣,只 好又去求助盘青青。 那天,王木通上山放树吊去了,“一把手”和盘青青选中菜地边上,也正是王木通 准备开作棉花地的那块野茄子坡,放火烧了起来。一时浓烟滚滚,风呼火啸。两人象兄 妹似的有说有笑,彼此都觉得欢畅愉悦。谁知王木通气急败坏地跑下山来,冷冷地横了 一眼,从腰背上取下砍山刀劈下一棵小松树,双手挥舞着一顿扑打,把火扑灭了。 “一把手”连忙向前解释。王木通立即虎起脸,吼道:“少搞新名堂!这地我另外 有用场!李幸福,你不经我允许,就胆敢烧荒,今晚上必须写份检讨!”“写检讨交把 哪个?”“交把哪个?你以为我认不得字,领导不了你?实告你、你在我手下可要规矩、 老实!”听听,都是些什么话哟,盘青青看了丈夫一眼,想哭。“还不回去喂猪!潲都 烧糊了!”王木通凶神般地训斥她。 “一把手”可怜巴巴地偷看了青青阿姐一眼,只见她没敢回嘴,转身走了,边走边 用手背揩眼睛。 人都有自信,也都有自尊。小坼不补,大坼难堵。连地球都开有裂缝。王木通觉得 自己面临着“一把手”的挑战,屋里女人也在变野,不再象过去那样柔顺、服帖了。 那天,王木通又去场部挑全家的口粮。往常他总要在场部住上一晚。但这一次不晓 得什么鬼,他一大早出门心里就发慌,总觉得有件事心里搁不下。这条彪健汉子发了发 狠劲,担着一百二十斤大米,来回一百七八十里山路,硬是连夜打了转身!到家时,一 身都汗臭了。木屋门虚掩着,里头还亮着灯。怪了,女人还没有睡呢。进到屋里,却没 有人。一听,“一把手”那屋里却传来笑声、歌声。他摸摸火塘,锅凉灶冷。他心里那 盆子火哟,怎么熄得下来!他冲出门去站在“一把手”木屋的窗下,看了个清楚:自己 的女人正双手撑着下巴,小通伏在她膝头上,都出神地听着那鬼匣子里传出来的一个女 人妖里妖气的歌声。“一把手”呢,竟搂着小青坐在腿上,脸贴着脸!王木通听得出来, 黑匣子里唱的是支瑶山情歌,什么“阿哥阿姐芭蕉心”! “真好听,我阿妈在世时,就喜欢唱这样的歌子……”王木通见自己的女人那贼亮 贼亮的眼睛盯着“一把手”,亲亲密密的。“你们瑶家本来就能歌善舞……”“一把手” 也以那种不正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人。王木通实在看不下去,他强压住心里的火苗, 才没有吼出粗话来:“小通!小青!两个鬼东西都学会坐歌堂了?这下子天易得亮了 吧?”盘青青这才发觉是自己男人回来了,慌里慌张地一手拉了小通,一手拉了小青, 走了出来:“哎呀!你这个鬼,没在场部住一夜?看看把你累得这身汗。”王木通没有 答理。他咬着牙关,有句话没有讲出来,也不情愿轻易就讲出来:“我要是在场部过一 夜,只怕你就会在人家屋里过一夜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盘青青连忙生起火,边烧水边热饭菜。她没有烫酒,怕男人借酒 打人。王木通这晚上却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克制,一种今人战栗的沉默,屋里的空 气都仿佛凝固了似的。他用热水擦了身子洗了脚,没有理会女人摆在桌子上的饭菜,就 闷不作声地上床睡了。女人仿佛晓得他窝了什么气,几次抖着双手和解地推了推他光赤 条条的脊背。但他就象只沉甸甸的火药桶,倒在那里动也不动,真吓人。 王木通不光有一身好力气,还是个有心计、有主见的人,他感到自己在绿毛坑的地 位受到了威胁,背叛的苗头就来自盘青青,以及小通和小青。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把手” 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女人娃儿都勾引了去?自己一个堂堂正正、苦吃蛮做的模范护林员, 能败在一个只手单拳、吊儿郎当的下乡知青手里?呸啾!他决定先稳住自己木屋里的阵 脚。第二天一早,他就铁青着脸,圆睁着豹子眼,用打闪雷似的声音宣布:“小通、小 青你们给老子跪下!跪下!好好听着!从今天开始,你们和你阿妈,谁要再敢走进那小 木屋里一步,老子就挖了你们的眼睛,打断你们的脚杆!”盘青青听了这禁令,脸色发 白。小通、小青双双跪在她身后,牙巴打着颤颤,象两棵小树苗似的在寒风中抖索。 趁着“一把手”还没出工,王木通又来到小木屋里,问“一把手”要前些天布置下 的检讨书。“一把手”回说还没有写。“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不作数?李幸福! 实话对你说,场领导把你的命簿子交在我手里捏着!今后不准你乱说乱动,只准你 老老实实!宽你一天期限,明天一早你把检讨书交把我!”王木通豹眼圆瞪,晃着两只 铁锤似的拳头,还定下了三条戒律:“听着!从今天起,你每晚上要给我汇报一天的活 动,地点就在你这小木屋里;你有事要向我请假;你没有事,不要随便到我那木屋里去! 还有!你要是再用你那鬼匣子来招引我屋里的人,小心我的拳头。我用根指头就扯起你 那根杉条铁线扔到山那边去!” 安内攘外,双管齐下。王木通为了增强自己禁令的效力,还采取了一项具体办法。 本来,从他家木屋走出,不论是去东边通往林场场部的那条小土路,还是过小溪去西边 山上坐撩棚,巡山场,都要路经“一把手”的小木屋门口。王木通挥锨舞锄,另挖出一 条小土路,供一家人出入行走。当然,无论是上山还是去场部,就都要绕个大弯子,多 走百十步了。 局面就这样明摆着,“一把手”不能不接受。王木通在绿毛坑的身份和地位,就象 一个勇武的古代森林国王那样强悍稳固,不容置疑,他原先很少进“一把手”的小木屋, 如今老婆、娃儿不敢来了,他倒是每晚必来坐一会子,听“一把手”汇报一天的活动。 他仿佛也品尝到了做一个拥有权力的领导者的滋味,把“一把手”管得象个“五类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