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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一度十分认同尼采的思想。但是,对尼采思想学说的认同是一回事,能够以个体的生命承担起这种思想学说的全部重量则是另外一回事。现代文化思潮不仅是理论问题,更是生命实践问题,它要求生命的具体的担当重压的能力和耐性。在尼采那里,这个问题尤为突出和尖锐。正是面对这样一个包含在其学说思想之内的、无从回避的要求,王国维踟蹰不前了。我们遍读王国维介绍叔本华和尼采的文字,会发现他特别关心“慰藉”,这一类的字眼在文中屡屡出现,由此而透露出他自己对待痛苦的方式:既然真正、彻底的解脱不可能,那么不得已而求其次,能够使痛苦得以暂时的缓解、“慰藉”也好。这种方式从一开始就与勇于承担 、自主承担痛苦的方式判然有别。也正是这种与旧式文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对待人生苦痛的方式,使得王国维 从一种思想的高度和力度上,从个体生命存在的紧张性之中,往后退却。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王国维有一段个人色彩极强的感慨,他说:“若夫天才者,彼之所缺陷者与人同,而独能洞见其缺陷处。彼与蚩蚩者俱生,而独疑其所以生。一言以蔽之:彼之生活也与人同,而其以生活为一问题也与人异;彼之生于世界也与人同,而其以世界为一问题也与人异……彼知人之所不能知,而欲人之所不敢欲 ,然其被束缚压迫也与人同。夫天才之大小,与其知力意志之大小为比例,故苦痛之大小亦与天才之大小为比例。”紧接着,王国维马上又说,“彼之痛苦既深,必求所以慰藉之道”,这一“求慰藉”的要求,正是王国维思想意识退却的痕迹。这种退却在王国维那里是非常自然的反应,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异样的感受和任何抵抗,有了苦痛而求慰藉,还有比这更自然的吗?在王国维的思维和意识里,由苦痛而通向慰藉的路是直接的,只不过天才的苦痛仅凭人世有限的快乐不足以慰藉,于是不得不反求诸己,到此王国维又以己度人,说叔本华、尼采他们的学说,也是“彼非能行之也,姑妄言之而已:亦非欲言诸人也,聊以自娱而已。何则?以彼知意之如此而苦痛之如彼,其所以自慰藉之道,固不得不出于此也。”也许是王国维的这种意识太强烈了,行文隔了不久,又重复强调了这个意思,“彼等所以为此说,无他,亦聊以自娱而已。” 王国维本来是先读叔本华,之后接触到尼采:王国维现代意识的退却,则是从尼采退却到叔本华。在王国维眼里,是尼采和叔本华在什么地方的不同,使他认同过尼采却又从尼采那里回到了叔本华那里呢?王国维打了一个中国的比喻,出自《列子·周穆王》,说有老役夫白天被迫劳作,筋疲力尽,晚上则梦为国君,恣意所欲,可是醒来又要去做苦役。王国维认为,“叔氏之天才之苦痛,其役夫之昼也;美学上之贵族主义,与形而上学之意志同一论,其国君之夜也。尼采则不然,彼有叔本华之天才,而无其形而上学之信仰,昼亦一役夫,夜亦一役夫,醒亦一役夫,梦亦一役夫,于是不得不弛其负担,而图一切价值之颠覆。”对二人的这点区别,王国维在理智上也许会褒扬尼采,然而由此而来的重压却是他那颗几乎时时刻刻寻求慰藉的中国心所不堪承担的。王国维翻译了尼采《察拉图斯德拉》第一篇中的首章,并于《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整章引用,述灵魂三变之说:灵魂变为骆驼,骆驼再变为狮子,狮子又变为赤子。以尼采此说相对照,显然王国维还没有历炼出这样一颗堪受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巨变的大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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