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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红军人物志__社会活动家方志纯纪念馆
中国红军人物志

《他是一个大写的人》——悼方志纯同志

聂成根

  他是一个大写的人
  ——悼方志纯同志
  聂成根 著
  
      心脏监护仪上的曲线,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在监护仪的屏幕上,呆板地、冷酷地、机械地重复着,从左至右,一次又一次地划过去。那一条条无情直线,像一把把坚硬的小刀,在我的心头上痛苦地刻画着。
      一颗坚强的、忠诚的、博大的、宽厚的心脏,停止跳动了。
      ——他走了。
      时间:1993年7月31日5时40分。地点:江西省人民医院干部病房。
      他是长期在江西战斗、工作过的,担任过江西省委书记、省长、省军区第一政委、省政协主席的方志纯同志。他和杨尚奎、刘俊秀三个“老表”一起,被江西人民亲切地称为“江西三老”。
  1
      病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空荡荡、凉凄凄、静寂寂,使人感到失落、空虚、战栗和恐惧。刚才,他还躺在床上,满房子的人;现在,真是人去房空了。病房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冷冰冰的铁床,白疹疹的床单,孤戚戚的枕头,似乎在无言地诉说着留恋与无奈。忽然,我发现床头的墙角处还放着一根我熟悉的拐杖,这是这里他唯一的遗物了。这根拐杖还是我们工作人员为他配的,在他身边已多年了。我赶忙拿过来,紧紧地攥在手中,似乎,我还能感觉到他那宽厚的、柔软的双手的温暖,睹物恩人,我双手抚摸着方老的拐杖,不由得在他的病床前哭了起来。
      “聂秘书,他们都送方老去了。”保健科的护士进来告诉我,她们准备收拾房间了。
      “嗯,我知道,”我哽咽着。我不愿意去,我不愿意、不忍心看着他被送到那冰凉凉、孤零零的铁屋中去。
      他曾跟我说过,他也怕孤单,他喜欢和群众、和战友、和同志们在一起,即使是坐牢,也和同志们在一起。而在“文革”中,他却被关了8年的“黑屋”!他不愿意离开大家,他一直在顽强地和死神搏斗。
      昨天,我还在香港,当我接到电话说方老病危时,就立即去联系机票。那时,香港飞南昌只有包机,航空公司告诉我,票已售罄。我一下傻了眼:如果方老真有不测,如我又没赶到送他老人家,我会懊悔终生的。于我赶快找到我的老朋友、江西在港的华赣旅游公司的总经理,终于解决了机票。
      一下飞机,我就从机场直奔医院,直奔病房。方老已经昏迷,正在艰难地大口大口喘气。警卫员告诉我,方老已经昏迷两天了,没醒来过,只是中间偶尔像梦呓似的叫入,叫的都是当年赣东北根据地牺牲了的人名字。我看着他那难过的样子,心里一酸,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我拉着方老的手,含泪呼唤着:“方老,我看您来了!”警卫员也贴着他的耳朵不停地喊:“方老,小聂看您来了!。他依然大口大口地喘气,中间,偶尔停了一下。我们以为他会醒过来,赶紧俯下身去,但只是间歇了一下,他又不自主地、不断地喘起来了。
      千呼万唤始不应,终于,他追随当年在赣东北根据地牺牲的战友去了。
      这就是方老的临终。这就是一个老共产党员的理想信念、精神情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呼唤着赣东北,呼唤着赣东北苏维埃,呼唤着赣东北的战友们。
  2
      方老是1924年入党的,从入党到逝世,他整整为党的事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了70个春秋。
      1924年冬天,南昌似乎是暖冬,解家厂道德观旁边一栋普通民宅中的赵老爷家里,似乎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很是热闹。也许是天气不冷的关系,一个个看上去眉目舒展、挺胸抬头,全无往昔冬天那低头缩颈、袖手佝腰的样子。其中,最开心的就是赵家年轻的厨子方志纯了。不到廿岁的他,一天到晚,挑水买菜、扫地抹窗、端茶送水、迎来送往,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原来,这里是秘密的中共江西省领导机关的所在地;原来,这家主人赵老爷,就是江西省的党组织创始人之一赵醒依;原来,方志纯这几天秘密入党了;原来,南昌黎明中学又要招春季班了。
      方老后来在回忆这段历史时告诉我,他的入党是“红灯照耀”、“黎明启程”(红灯、黎明是进步杂志的名字)。
      方老1905年出生于赣东北地区弋阳县漆工镇湖塘村,与方志敏是堂兄弟。方家是个大姓,有薄田数,家境尚可。因此,子女大都能受到启蒙教育。方志敏投身革命后,奔波于弋阳——南昌——九江——上海等地,追寻革命真理,发展革命组织。在这期间,方老也跟着他上南昌、下上海,接受革命思想的熏陶。1924年秋,由江西省议会议长为校长、实际上是江西党组织创办的黎明中学在南昌开学了。当时只招了一个班,五六十人,学员都是各地送来的具有革命思想的苗子,方志纯同志也就是这个班的学员之一。但他只是在这里挂了个名,工作却是在解家厂“赵老爷”这里,明里是厨子兼门卫,暗里是江西省党、团机关的机要交通员兼公务员。当时,江西团委出有机关刊物《红灯》,方老是《红灯》的忠实读者。他后采回忆说:“《红灯》是我参加革命后接触到的第一个革命刊物。当年,我是《红灯》的热心读者,《红灯》曾向我灌输革命理启,启迪我正确分析形势,帮助我掌握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和许多革命青年一样,《红灯》曾经是指引我前进的一盏指路明灯。
      1924年底的一天,经赵醒侬、许秉钧介绍,方志纯同志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解家厂的机关里,他面向党旗,庄严地举起了右手:坚定信念,服从组织,牺牲个人,永不叛党。
      关于赵醒侬,方老说得比较多,他曾有专门的回忆文章纪念他。赵醒侬,江西南丰人,在上海接触了马列主义和工人运动,于1922年入党,并受组织派遣,与方志敏等一道回江西开展革命工作,创建党的组织。他是江西省党组织的创始入之一。1926年被江西军阀邓如琢逮捕,同年9月16日——北伐军攻克南昌的前三天,被反动派杀害。赵醒依被害后的当天晚上,方老带了几个人,悄悄地将他的遗体收殓安葬在老福山。南昌解放后,方老专门去找过他的墓地,但已踪迹全无。由于当时尚在白色恐怖中,赵醒侬被害的消息也不敢告诉他家里,结果妻女离散,竟不知去向。解放后,方老曾数次派人专门查找,也毫无结果。方老每说到这里,总是很伤感,他说:赵醒依同志确实是五大皆空啊!他没有墓地,没有遗骨,没有遗属,没有遗物,甚至连遗嘱也来不及写!他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啊!方老曾表示过,希望在赵醒侬牺牲的地方立个碑,以纪念先人、教育后入。
      关于他的另一位入党介绍人许秉钧,方老说得不多。但有一次我帮他填干部履历表时,他曾跟我说到过。他说这个人后来脱离革命队伍了,但人还老实,没什么坏事,在老家教书。
  3
      在那个年代,入党即意味着接受更大的考验。
      考验似乎来得晚了一点,但一来就是灾难式的、灭顶式的。
      方志纯入党后,在南昌参加了国共合作、迎接北伐军进城的组织工作。赵醒依牺牲后,他回到弋阳,在方志敏的领导下,参加了1926年秋冬时节的漆工镇暴动、1927年底的弋横起义的组织领导工作。赣东北根据地建立后,他又参与了信江特区苏维埃(1928年)、赣东北省苏维埃(1930年)、闽赣省苏维埃(1933年),以及红十军(1930年)的组建和领导工作。
      但是,好景不长。当灾难降临我党的时候,厄运也就降临到了方老头上。
      1932年底,中央命令红十军调离赣东北根据地,到中央苏区参加反第四次“围剿”的战斗。到中央苏区后,红十军改编为红十一军,周建屏为军长,肖劲光为政委,粟裕为参谋长。方志纯是红三十一师政委。粉碎敌人第四次“围剿”后的,1933年4月,闽赣省苏维埃政权成立后,方老是闽赣省省会城市黎川中心县委书记,黎川军分区司令、政委。1933年下半年,国民党对中央根据地的第五次“围剿”,首先从黎川打响,在“左”倾路线的错误领导下,第五次反“围剿”节节失利、处处失败。9月28日,黎川失守。方志纯带着队伍从黎川城撤到德胜关,从江西撤到福建。年底,闽赣省机关亦迁到福建省建宁县。1934年初,敌人又开始进犯建宁。我军还是那一套“左”倾错误路线的打法,结果是根据地越打越小,部队越打越少,士气越打越低,干部战士牢骚怪话越打越多。方老心里也有疑虑:怎么和过去毛主席的打法不一样了?心里有想法,嘴里难免会流露,有人向上面打了小报告,说方志纯散布悲论调,有退却情绪。于是,在中央苏区批“邓毛谢古”的时候,闽赣省在批邵式平、方志纯。当时,中央派到闽赣省来领导批判运动的人写报告说:“闽赣党内虽然开展了反对方志纯同志退却逃跑的机会主义斗争,但这一斗争并未深入。”没深入就深入吧,“左”倾领导要他深入、深刻做检讨。方志纯说,检讨什么?不就是说了几句话吗?人家见他态度不好,就给了他一个“苦果”:撤掉他所有职务,将他下放到一个新区——福建建宁的均口区。
      均口是个小区、新区。1934年三四月间,方志纯带着三条枪来到均口。一切从头做起,发动群众,发展武装,建立政权,很快拉起了队伍,打开了局面。上面见他有工作成绩,又“用”他了,把他调到澎湃县(今福建宁化县)任县委书记、城防司令兼政委。但小小的县委书记对统治中央的“左”倾路线、小小的城防司令对来势汹汹的进犯之敌,是无能为力了。1934年5月16日,建宁失守。1934年9月,中央苏区主力红军长征后,闽赣边区的小股红军及武装力量,只能在闽赣两省交界处的老区山区和敌人周旋打游击了。
      地,自然是越来越小;人,自然是越来越少;仗,自然是越打越难;可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们自己内部的“肃反”斗争却越来越“热火”、越残酷了……终于,灾难降临到方志纯头上了。
      1934年12月,方志纯被认定为“AB团”分子抓起来了。
      “罪状”有四,条条都很吓人,可谓“罪莫大焉”。一曰“怀疑中央”。方志纯对第五次反“围剿”战斗中的一些错误方针和错误打法,向领导反映过,也在个别场合议论过。于是,有人给他扣帽子,说他对上级有意见,就是对中央有意见,就是怀疑中央,就是反对中央,反中央就是“AB团”。二曰“右倾怕死”、“悲观失望”。当时,在闽赣根据地如何坚持、如何发展上,闽赣省委内部有几种不同意见。省委书记钟循仁主张往闽南运动,美其名曰“开辟新区”;方志纯主张往闽北、闽西运动,那里是老区,黄道、邓子恢等同志还在那里坚守,容易站住脚,看形势再发展。结果,被扣上悲观、失望、右倾、不敢开辟新区的帽子。三曰“不顾群众”。为何有此一说,连方志纯自己也想不明白。后来才从审讯人员口中“悟”出来了。原来根据地缩小后,部队、机关的机动性越来越大了,方志纯提出要精干部队,将一些随军行动的家属精简下来,在条件好的地方将她们隐蔽安顿,没想到这也成为一条“罪状”。第四顶帽子更大了,叫“破坏苏维埃经济”。实际情况是,当时根据地食盐非常紧俏,而苏维埃银行的钞票(被群众称为“苏票”、“红票”)尚不坚挺,每元只能买到三钱(不到一两)盐,而硬货币银元,每元可买到四五斤。为解决这个问题,方志纯批了100块银元给部队买盐,结果被扣了“破坏苏维埃经济”的帽子。
      方志纯在当时闽赣省委机关所在地宁化被关押、吊打了好几天,有一天晚上审讯人员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他知道,这是他们准备动手杀人了。事到临头,他反而镇静下来,对他们说:“你们愿意杀就杀,我也无法阻拦你们,但我再次申明,我绝不是“AB团”,绝不是反革命。另外,我有一个请求,请你们给我发两份电报,一份给项英,一份给方志敏,向他们报告一下,他们是了解我的。”
  4
      冬至前后,福建北部山区的夜晚显得特别漫长而寒冷。审讯人员走后,方志纯一个人孤零零地关在潮湿、阴森、冰凉的土屋中,墙角里偶尔突然爆发出一阵小老鼠的嘈杂的尖叫声,听得让人毛骨悚然。山风撕裂着四处漏风的房子,吹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方老透过窗棂,望着黑魆魆的夜空发愣:这就是我的最后一晚?他想起了弋阳,想起了赣东北;他想起了南昌,想起了北伐军;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方志敏、赵醒侬……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从入党宣誓的第一天起,他就想到了,要革命就会有考验,要革命就会有牺牲。可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拷打自己的,竟会是朝夕相处的同志;向自己开枪的,竟会是生死与共的战友!
      “想什么呢?不就是个死吗?”方志纯心里在愤愤地说,“可惜的是,我没为革命捐躯沙场,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我还年轻啊,我还可以为革命做贡献啊……”愤恨之余,他又伤感起来,眼泪也不由自主地缓缓掉了下来。
      就这样,方志纯双手反绑在梁柱上,朦朦胧胧、昏昏沉沉、心力交瘁、痛苦煎熬了一个晚上。正当他坚持不住、迷迷糊糊想闭上眼的时候,“咣当”一声,保卫部的人打开铁锁、推开房门,将他放开。“牢门”打开,方志纯才发现,天已大亮了。方志纯以为他们要动手了,没想到进来的人态度变了,笑嘻嘻地、好声好气地说:“你没事了,这是释放你,吃早饭去吧!”
      晨曦从大门、从窗户上泼洒下来,照在阴凉的房屋里、地面上。虽然,冬天早晨的阳光显得热力不足,但对方志纯来说,这已足够了。他浑身上下感到暖烘烘的,他伸伸手脚、抖擞精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了一口气,大步跨出了这关押了他的黑屋,曾经吊打过他三天三夜的牢房。他抬头看看朝霞灿烂的天空,心里在庆幸和欢呼:新的一天开始了!
      方志纯后来才知道,项英同志接到电报后,立即回了电,指出方志纯同志是个好同志,不会是“AB团”,他可以作保,要省委立即放人。在延安时,方志纯碰到项英,项英还笑着跟他说保过他的人头呢!
      方老晚年说到这件事时,总是感慨万端。他说:当时我估计方志敏肯定会回电报,他却没回。原来1934年底,以方志敏、刘畴西、乐少华、粟裕、刘英为主要领导骨干的北上抗日先遣队,正在赣皖交界处的怀玉山区做艰苦卓绝、维系生存的战斗,志敏可能根本就没收到电报。如果不是项英回电,他可能就身首异处了——当时以反“AB团”之名肃反,冤枉错杀了多少人啊!他对项英的救命之恩始终念念不忘,总想去皖南项英遇难处看看,他还向延安党校同学、安徽省省长黄岩说过,可是始终未能成行。
      2001年,我所在的中国船舶工业集团公司为加强在沪、皖地区所属企业的爱国主义教育,决定赞助修复安徽泾县新四军军部及东南局旧址。集团公司领导指派我去负责此事,我欣然受命。当我第一次来到泾县,来到新四军老战士出资修建的项英铜像前鞠躬时,我特意多鞠了三个躬:是代方老完成心愿的。项英铜像旁,是一块刻有出资者名字的石碑,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方老,在我心头,我已经把您的名字也刻上去了。
  5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灾难,又一次降临到了方志纯头上。方志纯被释放后,人家还是不信任他,叫他脱掉了军装,随部队做些群众工作。1935年四、五月问,坚持游击战争的闽赣省苏维埃的武装力量,在福建尤溪一带活动,在革洋村地区与敌五十二师遭遇,由于敌我力量悬殊,部队被打垮。战斗中,方志纯脚受伤,血流如注,不能走动了,他爬到战场附近的荒山坳,躺在那里,躲了起来。但还是很快被敌人搜山部队发现了。
      由于当时方志纯穿的是便装,于是他就报了个假名字、假籍贯,佯称自己是教书的,刚好走到这里,就在这里教书,碰到打仗,被打伤了。敌人见他身体单薄、脸色白净,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也就相信了他,但也不放过他。他们用担架把他抬到城里,关在五十二师尤溪留守处,旋即寄押在尤溪监狱,后来,又转到永春县监狱。永春监狱见尤溪没审出什么情况,又见“犯人”能写会算,就叫他帮监狱抄抄写写,列录名册钱粮等文书杂务。这样,在永春监狱,方志纯就有人身自由了。由于有进出监狱的便利,方老暗中帮助一些被关押的党员、革命群众成功越狱。但由于一次越狱人员中有几个“要犯”,引起了当局的注意,敌人严加侦查。方志纯怕最终查到自己,便逃出了永春,这时,已是1936年底了。在被敌人关押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方志纯结识了刘麟、王世琨等朋友,并且发展刘麟加人了中国共产党,刘麟后来还到了延安参加革命。
      就是这一段受伤(解放后,方老还持有民政部门颁发的伤残证)、被捕、自保、救助同志、发展党员的历史,在“文革”中竟被某些人说成是“被捕叛变”,将他打成了“叛徒”!
      方志纯的“叛徒”帽子有两顶,除“福建监狱叛变”外,还有“新疆监狱叛变”。
      说到“新疆监狱叛变”,更是颠侧黑白:
      1941年,方志纯及张子意、马明方等20余名在莫斯科学习和养伤的同志,从苏联经新疆回国,到迪化(今乌鲁木齐市)时,被新疆军阀盛世才扣留、软禁,并于1942年4月11日羁押入狱。
      先后被捕入狱的有中共五个方面的在疆人员,他们是:陈潭秋、毛泽民等八路军驻新疆办事处人员;李宗林、林基路等由盛世才邀请来新疆工作并在新疆政府任职的人员;吕黎平、方华等八路军在新疆航空队学习的人员;张子意、马明方等从苏联归国滞留在新疆的人员;还有其他各种原因当时正好滞留在新疆的入员,连小孩在内,当时共162人。
      在监狱里,被捕人员中的党员,秘密选举出了狱中党支部,方志纯是五名支委中的一个。在狱中,他们和敌人展开了包括绝食在内的各种艰苦斗争,一直坚持到抗战胜科后,在重庆谈判中,中共代表团向国民党当局提出释放包括新疆监狱在内的政治犯,虽然国民党当局层层拖延、阻挠,但在党中央、周恩来亲自组织营救下,终于在1946年5月,新疆监狱全体中共、八路军在押人员(131人)全部无条件释放。但在这期间,盛世才酷杀害了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等同志。
      方老这两次被捕入狱的历史,是中央早已做了结论的。
      1937年秋,逃出永春监狱后,方志纯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在福建闽中、闽东一带,一边打工谋生,一边继续寻找组织。正当他在困苦中茫然时,天降喜讯:他在报纸上看到八路驻南京办事处成立的消息。办事处主任就是他的闽赣省军区的老领导叶剑英。他立即给叶剑英去信,叶剑英很快回信并给他寄来路费。9月,方志纯到南京,向叶剑英、李克农汇报了自己受伤被捕及狱中斗争的情况。10月,他怀揣着叶剑英的介绍信到了延安,向中央组织部报到并报告,很快分配到中央党校十三班学习,并任班党支部书记。这一段经历,有1937年12月27日方老写的《自传》,当时就存入了中央中央组织部的挡案中。
      至于新疆监狱这一段历史,更是在当时就有了清白无误的结论:1946年7月11日,方志纯一行129人(返回延安途中死亡2人)胜利回到延安。16日,中央办公厅设宴招待新疆归来的同志。毛主席、朱总司令出席并致词,称赞“一百二十九位同志在与国民党反动派不屈不挠的斗争中,经过了严重考验,更加坚定了共产党人的意志,现在回延安,希望大家好好保养身体,继续为党工作。”在延安休养期间,方志纯和狱中支部的同志一起,向刘少奇、向中央组织部作了全面汇报,方志纯代表狱中党支部写了《在新疆监狱中反法西斯斗争经过》,于1946年10月21日定稿并交中央组织部。这份数万字的珍贵文献,仍存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组织部当时就宣布:“由于时局关系。新疆回来的同志只做集体结论,不做个人结论。胜利回到延安的都是好同志。同志们在狱中党支部的领导下,对敌斗争坚决、立场坚定,同志们的党籍在狱中依然保留并计算党龄。”
  6
      福建、新疆两地,一东一西,一南一北,在方老心头,始终是魂牵梦绕的地方。这是他的历练之地,又是他的蒙难之地;这是他经受考验的地方,又是使他遭受屈辱的地方;这是他不愿回想的地方,又是他难于忘怀的地方。“文革”后,他总想有机会到这两个地方故地重游、故地重忆。
      他几次想去福建,毕竟闽赣交界地理上方便一些。有几次我们到上饶、抚州检查工作时,车已到黎川、资溪的闽赣交界处,一过德胜关就是福建了,但这辆吉姆车就是没过去过。1989年春节,方老在湖北武汉过春节。见到老战友陈丕显,这是他们“文革”后的第一次见。他又向这位福建朋友“阿丕”表表示过想去福建闽西、闽北看看的愿望,弄得后来黄知真还来关心,秘书们还忙碌了一阵。到了中顾委后,他又和另一位福建朋友、延安同事江一真谈起过,江一真同志都在福建安排好了,但最终未能成行。
      这期间,他派我去了一趟福建,沿着他当年在福建战斗的路线,走了一趟。先到建宁,在当地党史办的同志陪同下,我到了他当年下放的地方——均口,望着这陌生的山水,我在想:这里哪个村子,是方老动员过群众的地方?这里哪一个山头,是方老打击过敌人的地方?从建宁我又到了宁化的安远镇,这就是当年他当澎湃县县委书记兼城防司令的地方,望着这曾经的战火城墙,我不禁唏嘘:枪弹洞犹存,搏杀声何在?因为战争期间,闽赣省机关几次搬迁,方老自己没来,当地同志也不知他被打成“AB团”时关押何处,我亦无从凭吊。从宁化来到尤溪的坂团”时关押何处,我亦无从凭吊。从宁化来到尤溪的坂面,这是当年他负伤被捕的地方,我站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溪边,心里也像溪水一样泛着涟漪:60年前,一个红军战土在这里负伤,被捕人狱。谁会想到,30年后会“枪伤复发”,又一次被捕入狱?
      回到建宁县委招待所,我打电话向方老报告了福建之行的情况,问方老还有什么交代,电话那边,很长时间没有回声,我似乎看到了方老沉重、沉思、沉静的神情。许久,电话里传来了他低沉的声音:“建宁有种红蘑菇,看看还有没有,有就买点来。”“嗯。”我答应着。第二天,县委请客,送我离闽,上了一个汤就是建宁特产——红蘑菇汤。陪同我吃饭的同志介绍说,此汤养血补血。喝着汤,记起方老昨天的话,想起方老的遭遇,我不禁伤感起来,眼泪也不自主地流了下来。陪同我吃饭的县委党史办的同志惊诧地看着我,我含着眼泪说了昨天向方老打电话的情况,我哽咽着说:“不知他老人家,是借此怀念苏区的红色?还是回忆战斗的血色?或者是兼而有之。”
      去新疆,他说得很少,他知道路途太遥远了。但一个偶然的机会,又勾起了他想去新疆的念头。1981年,“江西老表”、原赣东北根据地红十军老战士吴克华同志调任新疆军区司令员,每次在京西宾馆开会碰到,不是他去吴司令房间,就是吴司令来看他,两位老战友总要谈到新疆。吴司令热情邀请、细心安排,使方老几乎成行,但几次都是临行将行终未行。
      1995年,我已在香港工作了,去新疆参加乌鲁木齐交易会,下飞机后第一件事,我就是去市郊的烈土陵园,拜谒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烈士墓。墓地周围还没有花卖,我请司机进城去买了三束鲜花,敬献在烈土墓前,并代方老鞠躬致意。我心里在问:方老,您在那边见到陈潭秋、毛泽民同志了吗?你们可好?
  7
      “文革”中,四人帮为领导干部滥发了三顶“帽子”——“叛徒”、“特务”、“走资派”。
      方老是一顶不少。“走资派”不难理解,因为只要不是革命造反领导干部,其余便都是“走资派”。所谓“叛徒”,就是说他两次被国民党逮捕入狱,在那“怀疑一切”的年代,似乎有一条“四人帮”的定律:凡是被捕过的、坐过牢的,肯定叛变,肯定是“叛徒”。方老自然也在劫数之中。那“特务”又从何谈起呢?原来方老从1938年到1941年,在苏联,在共产国际党校学习了4年,于是这就成“苏修特务”了。
      1938年初,正在延安中央党校学习的方老,接到中组部通知,组织上要送他去莫斯科共产国际党校学习。刚好,中共中央确定的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任弼时赴莫斯科履新,方老就搭任弼时的飞机到了新疆,然后到了莫斯科,分配在共产国际党校七部军事班(后转为政治班)学习。
      方老他们刚到苏联时,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挂领袖像的地方,中国共产党的领袖像竟是王明。任弼时到莫斯科后,进行了频繁的拜会、报告、讲演、解释等活动,向共产国际、苏共中央、斯大林同志及其他兄弟党介绍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的真实情况,介绍我党遵义会议以来的情况。为了造成声势,任弼时又找到方老,要他们刚从国内来的、原来在根据地工作并担任过领导职务的同志,分别组成报告团,以亲身经历去介绍中国革命的情况,介绍中国共产党的情况,介绍中国苏维埃运动的情况,介绍红军的情况。方老出去做过两次报告,一次报告对象是德共驻共产国际的代表团,一次是莫斯科的一个区的群众大会。在这次大会上,还出了个笑话,当方老报告完后,一个苏共的基层党员问:红军还有吗?方老说,当然有,而且发展壮大了。对方又说,不是长征后被打败了,剩下的被国民党收编了吗?可见当时外界对中国革命是何等的不了解。
      在莫斯科,方老他们还向共产国际汇报过。在离开苏联回国前,季米特洛夫同志还接见过他,对他说:“希望你们回去好好工作、好好革命。”“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是有希望的,中国革命一定会胜利。”“毛泽东同志是一个杰出的革命家与军事家,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不是别人,是毛泽东。”
      在苏联期间,方老也向苏共的同志介绍过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的情况。有一次,方老对我说:“应该说,他们的情报工作是很厉害的。你看,我是用化名进人苏联的,但是他们知道我的真实情况,问我是不是方志敏的弟弟。”方老如实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就便向他们介绍了赣东北根据地的情况,介绍了方志敏的情况。苏共的同志对方志敏也是很敬佩的,称赞方志敏“了不起!”“真了不起!”“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
      方老在共产国际党校学习期间,正值苏共召开十八大。学习班把学习斯大林的报告和《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作为政治学习的主要内容。他们边学理论,边学俄语,全体学员还参与了任弼时主持翻译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译本。翻译完毕后,学习班又组织大家学中译本,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学俄文、学俄文版、翻译、学中文版、校译的学习全过程和翻译全过程。方老对这一段学习的记忆是很深刻的,一直到晚年,他还能讲出《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的一些精辟论述。
      这就是方老在苏联的学习情况,与“苏修特务”沾上边吗?
  8
      方老确实有很深的苏联情结。他曾对我说过,他从中国封建社会农村,一步跨入社会主义苏联;是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一步跨入繁华似锦的城市;是从地狱般的监狱,一步跨入人间的天堂。当一出火车进人莫斯科,他一下看到了社会主义社会的现实,他觉得当年入党时向往的共产主义一下子就清晰了、真实了。
      方老晚年,经常会有意无意跟我讲讲莫斯科、彼得堡、红场、阿芙乐尔巡洋舰,他知道我学过俄语,因此,还经常会有意无意蹦出一两个俄语单词或几句俄语。
      江西人喜欢喝两杯,有时我们有活动,方老高兴时也参加。“干杯!”,“再来一杯!”自然使气氛高涨,方老有时也热情劝说,他会举起杯子,碰碰我的杯子,高兴地用俄语说:“小聂,再来一杯!”
      方老退下来后,工作少了,显得比较清闲,他就经常在院子里摆弄和欣赏为数不多、品种单调的几盆花。有一段时间,院子里几株美人蕉开得特别漂亮,我有一次看见他又在专心致志地看花,就用俄语问他:“怎么样?”“漂亮,很漂亮!”他会很高兴地用俄语回答我。
      看得出,他思念莫斯科,怀念那一段日子。1977年初,杨尚昆同志在广东工作时,曾安排他去从化疗养了一段时间。在广州,这些当年在莫斯科学习和工作过的战友,在一起会很惬意地回忆那段特殊的美好的时光,不时会冒一两句俄语来,显得格外轻松。
      2003年,我所在的单位有一个俄罗斯出访任务。11月,我到了60年前方老来过的莫斯科。我在莫斯科东方大学院子里转了半天,体味着方老当年在这里学习的情景。临行,我折了一枝小树枝,捡了几片霜染的树叶,带回国内。
      2005年,是方老诞辰100周年纪念。国庆长假,我又一次来到方老墓地。L
      这是我第四次跪在方老坟前。十多年了,本来就很简朴的坟墓,由于没有修葺,显得残破简陋了。没有维护的水泥,已经开裂,坟包与地面的结合处已有好几条裂缝在撕裂着坟茔。墓碑的青苔已从基座慢慢爬上碑身。坟地周围的野草,肆无忌惮地向坟冢侵蔓过来。我拔掉野草,清理了坟地上的杂物,焚香祭奠。我将从莫斯科带回的桦树枝叶投进了火堆,火焰“噼啪”一声蹿了起来。按当地风俗说法,在坟头燃烧逝者住过地方的树木枝叶,可以使先人安息、后人兴旺。望着火堆,我在问方老:您在天国可好?您在九泉可安?
      突然,本来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的天空,竟稀稀拉拉下了一阵小雨。天若有情天亦泪乎?本来就很伤感的我,仰面长天,禁不住又潸然泪下:方老这一生真是太坎坷了!坎坷得有些悲壮:从入党到新中国成立,在25年的革命战争年代中,他三次被捕,三次命悬一线、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和中国共产党几乎同步成长,经历了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全过程,从参加革命到粉碎“四人帮”的50年中,他竟坐了四次牢,在监狱中艰难煎熬了15年。晚年,他赶上了我们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太平盛世,却又在病榻上痛苦折磨了四、五年。命运对他何其不公啊!他一生曲折坎坷、备受艰辛,但他始终信仰坚定、矢志不渝。在为党的事业、为共产主义理想奋斗的70个春秋中,他敢于直面人生,坦然经受考验,他一生对党忠诚,真正做到了“富贵不能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一辈子,他坚定理想、坚持信念、坚守情操,他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一个大写的“人”!
  9
      方老安葬在他的故乡弋阳县漆工镇湖塘村,我写下这篇文章,本来是想在他坟头焚烧祭祀他的。
      1982年清明节,我随方老去昌北烈士陵园为方志敏等烈士扫墓。在回来的路上,他似乎是有意无意地说:“南昌只能往昌北发展。今后,我就不到这里来......。”
      这就是方老,这就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宽广博大胸怀:他为共产主义的事业奋斗了一生,却从不向党伸手;他生前清贫朴素,更不愿身后有丝毫铺张;他一辈子都待人宽厚,总为他人着想,在任何境况下都体谅他人,从不苛求为难他人;他在南昌先后住了四十年,死后却......。
      呜呼!感方老之高风亮节,能不怆然而泪下乎?
      
      (本文摘选自——江西省出版刊物:《创作评谭》杂志,2007年第7-8期合刊号:散文《他是一个大写的人——悼方志纯同志》。作者:聂成根)
  
原文2007年7月 发表于江西省出版刊物《创作评谭》杂志第7-8期合刊号  浏览: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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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非常珍贵的资料!(评论于2012/5/11 21: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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