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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纪念园__舍身救国的悲剧作家-关露
二十世纪文艺界杰出中华女性文革纪念园

为了忘却的纪念——女作家关露的传奇生涯

日]岸阳子

  一、楔 子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二日,在日本占领下的上海,诞生了一份名叫《女声》的中文女性月刊,发行人兼总编辑为左俊芝,这是日本著名女作家佐藤(田村)俊子的笔名。
  
    一九四○年三月,重庆国民政府要人汪精卫在南京建立了日本的傀儡政权,即所谓的“国民政府”。来自日本的诗人草野心平等人作为其文化顾问也参与其政。经草野心平介绍,佐藤俊子于一九四二年初春也来到了南京。
  
    晚年创作力衰微的俊子,曾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上旬,只身赴华在
  北京生活过三年多。也许因生活渐渐窘迫,遂持友人的介绍信,找到了南京的草野心平,表示希望能在上海做些事儿。草野给她介绍了住在上海的摄影家名取洋之助。当时,名取在上海经营出版社和书店。俊子跟名取一起策划打算办一份以中国女性为读者的中文女性杂志。她得到了日本驻南京大使馆报道部的松平忠久的支持,得到保证配给纸张的承诺和驻上海日本总领事馆嘱托的身份,于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五日,以“左俊芝”之名,发行了第一期《女声》月刊。
  
    其后,这个杂志直至一九四五年七月停刊,在那严峻的战争期间,一期也没中断过。就在即将出版第三卷第十二期(总第三十六期)前夕,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夜里,俊子从友人陶晶孙家返回途中,在北四川路因脑溢血而昏倒,三天后,十六日去世。《女声》由从创刊时就参与合作的中国女作家关露接手。自此以后,五、六月合刊,发行了“左俊芝纪念特辑”。七月,发行了第四卷第二期(总第三十八期)后,因日本战败而停刊。
  
    战局恶化,通货膨胀严重,俊子为印刷用纸等资料和资金而奔波,代替她实际上担负起《女声》编辑业务的是关露。没有关露的合作,不懂汉语的俊子不可能编辑中文杂志。俊子信赖关露,关露也以俊子为友而关露其实是一位打入日本统治中国的中枢机关的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
  
    这对曾尽力配合《女声》发行出版的日本大使馆以及海军报道部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雷。对田村俊子来说,恐怕也是这样吧?但在困难的境遇中,在出版《女声》的三年里,同甘共苦,其间,一年零七个月里,还曾跟关露同住一楼的田村,难道对关露的本来面目毫无察觉吗?
  
    不管怎么说,总之,关露不仅深入敌后,执行了刺探情报的危险的任务,而且,把这份作为日本傀儡的汪精卫政权的宣传阵地而创刊的《女声》,尽可能办得远离政治。正如钱理群在他的《“言”与“不言”之间》里引用的东北沦陷区作家的文章“在‘风月’和‘政治’之外,谈一点适合于永久人性的东西,谈一点有益于日常生活中的东西”而作了最大的努力。
  
    这是置身于伪“满洲国”以及沦陷区的作家们的极限选择。对这种在极限状态中的、作家们的无可奈何的选择,有的评论家认为:这种选择使他们重新审视了曾经被他们忘记了的琐细的日常生活,使他们觉悟到这正是一个人生存的基础,从而为他们提供了凝视人的存在的契机。这种说法是中肯的。
  
    关露,身为《女声》编辑,她所选择的也是这种做法。不过,她还不囿于这种被动的选择,而是把《女声》视作中国女性解放的一块阵地,加以积极的利用。
  
    “五四”运动之后,以“男尊女卑”为一大支柱的儒教价值观虽然遭到了否定,但是再生这种思想的社会结构尚未摧毁,中国女性又陷入了信奉同一男性中心主义的异国的统治之下。她要唤醒她们,摆脱从属男性、培养她们为具有独立意识、能自立的女性。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哪怕是些微的影响也好,一定要积极地去做。关露的这一编辑思想,在杂志中随处可见。
  
    在“大东亚战争”处于决战的形势下,正在对女性进行“总动员”的日本当局,也没有理由对这本杂志的论调加以警惕。这本杂志,尽可能淡化“大东亚共荣圈”的宣传,把重点置于跟女性日常生活有关的种种问题,充实文学、电影、戏剧、音乐等文化气息。这当然来自既是社长又是总
  编的佐藤俊子的编辑方针。在此庇荫下,编辑《女声》,对关露来说,具
  有很大的意义。关露用好几个笔名,通过这本杂志,把自立、自尊的思想
  传播给了读者。各期卷首,有题为“先声”的“编者的话”,据说是佐藤
  俊子写的,但从内容上看,其实是关露手笔。
  
    关露是接受了中国共产党的指令而潜入《女声》的。
  
    一九三九年冬的某一天,八路军驻上海办事处的刘少文找到了关露,
  交给她一份电报,致电人为叶剑英,要她“速赴香港,到小廖处接受任
  务”。“小廖”是廖承志的爱称。关露从刘少文处,拿到了廖承志在香港
  九龙的住址以及旅费,立即动了身。
  
    到香港的第二天,廖承志和当时为中共地下党领导人的潘汉年到香港
  饭店跟她见了面,交代了新的任务。
  
    任务就是回上海,秘密打入日本傀儡的汪精卫政府内部,执行“策反
  工作”。所谓“策反”,是潜入敌营,谋使内部主要人物反正而为中方工
  作。这种任务,不仅充满危险和困难,而且必须事先具备可能被指摘为
  “汉奸”、“卖国贼”、人的尊严遭到践踏的思想准备。
  
    在交代任务时,潘汉年这么叮嘱她:
  
    “以后也许会有人痛骂你为‘汉奸’,不过,你决不能辩解!一旦辩
  解,就糟了!”
  
    一九四一年年暮,关露了结了前项任务,稍事歇息,作为一名支持汪
  精卫政权的“亲日派知识分子”,已得到日本方面信任的关露,便又以
  《女声》编辑的身份打入了敌人中间。
  
    据中国方面的资料记载,中共给关露的任务是:“在《女声》社社长、
  左翼作家佐藤俊子的左翼友人中,寻找日共的地下党员,通过他们获取
  敌方情报。”
  
    当时,佐藤俊子的思想立场如何,尚待研究,即使正如中共所讲,对
  日共“地下党员”期待甚大,这也就说明了在他们的对日认识中,尚未认
  识到日本战时的“转向”问题。
  
    关露肯定一名日共的“地下党员”也没遇到过。但,事态却向着未曾
  预料到的方向展开了。佐藤俊子的编辑方针是出版没有政治色彩的文化性
  的女性杂志,而且,她又把编辑工作放手给了关露。关露则最大限度地利
  用了这个条件积极地把《女声》办成了宣传中国女性解放的阵地。除关露
  外,还有凌大、赵蕴华两位中国女性参与了编辑工作。
  
    关露之出席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似乎是当时驻中国日本大
  使和佐藤俊子推荐的。中国共产党也让她积极参加。
  
    若在上海,即使暴露了身份,还可以藏身于中国人民之海,然而,作
  为“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代表东渡日本,这无异于置身死地。我想,关
  露身为革命者,一定想透了“万一”,但来日本,对她来讲,是神经紧绷
  的日日夜夜。
  
    关露在进入《女声》时,曾对自己“约法三章”:绝对不写鼓吹“大
  东亚共荣圈”以及不利于中国革命的文章。在佐藤俊子面前,她说“我是
  学文学的,不懂政治,写不了政治评论”。以一个钟爱花鸟自然的小资产
  阶级知识女性的面目出现。
  
    但是,这次既然身为华东地区的一名作家代表,怎能不谈到“大东亚
  共荣圈”呢?又,既然作为《女声》代表与会,她必须给杂志写报道,她
  该怎么办呢?让我解开疑团的是在下面第三节将提及的、她发给《女声》
  的两篇文章。
  
    关露即使在“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上,也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
  
    我的这篇小论,就打算通过关露当时从日本发给《女声》的专讯《东
  京寄语》之一、之二,以及她回国后写的《东京忆语》,来剖析一下这位
  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代表《女声》作为日本占领区的中国女作家,在出
  席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时,所表现出的高明的韬晦智慧以及从中
  沁渗出的苦恼——必须身兼人鬼而孤军奋战的女子所处的境地是多么苛酷!
  
  
    二、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
  
    主办“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是日本文学报告会。这是一个在“大东
  亚战争”爆发的第二年五月,为了“献身宣传、普及国策、协力国策施行
  与实践”而组织起来的,几乎日本所有的文学工作者都被网罗其中。
  
    有关“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已经有不少论著从各个角度加以论述,
  这里,只介绍一下关露出席的第二届大会。
  
    首届大会后,战局日益激烈,日军失败于苏罗门海域,从基斯卡岛撤
  退。在此形势下,一九四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在东京召开的第二届大会号称
  “决战大会”。会期三天,会场设在帝国剧场和大东亚会馆。
  
    这次大会强调的是汪精卫政府(当时称国民政府)站在日本一方参战。
  这是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日本“御前会议”决定的。
  
    作为汪精卫政府的宣传机关之一的《女声》的代表,参加大会的关露,
  还有一个中国女性作家的身份,故根本无法悄悄地藏身于其他代表之后。
  
  
    不过,只要看一下中国来的阵容以及亚洲各地来的贺信和贺电,可以
  知道,这些地方都限于日本占领区内。而且,大会用语统一使用日语,别
  国语言译成日语,而日语则不作翻译。仅仅从这种大会本身的召开方法来
  看,也可清楚这次大会只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
  
    关露的英语和俄语很好,但似乎不怎么懂日语。她在从东京发给《女
  声》的专讯《东京寄语(二)》中,对有不懂日语的代表参加的大会只用
  日语,表示不可理解。她写道:
  
    在亮同白昼的灯光之下我看见著名作家久米正雄的报告,他的声音洪
  亮,被短黑的胡须包围的嘴永远是笑着。他的脑子是一位文艺作家,但是
  外貌像一位退任的军人——我用这几个字来形容他的意思,是要说明他很
  斯文,但是决没有一般文艺作家的罗曼蒂克与神经衰弱的表现——他所说
  的话我连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发表的姿态很使我满足。
  
    对于诗歌朗诵我有过一些经验。因为六七年前的时候我们许多从事诗
  歌运动的朋友都集中在上海,我们曾作过很多次的诗歌朗诵,我们也在很
  大的戏院跟很大的纪念会上试验过。但是我们对于自己的效果总感到不满
  意,因此我们觉得中国的观众不容易接受我们的贡献。我那时候就听说诗
  歌朗诵在欧洲和日本都很盛行,而且在观众往往收到很好的效果。
  
    我很想有一个机会学习他们一番,使我们的诗歌运动由朗诵的效果而
  勃兴起来。我是愿意用我一整世的光阴效命于我的诗歌运动的!这次竟在
  我的意料之外看见了日本的“诗歌朗诵”。朗诵的人全是日本诗人,他们
  朗诵出来的字句全是用的日本语,我对这诗歌朗诵中所能了解的比我刚才
  对于乐队的了解还要少,但是他们朗诵的音节,和带着诗的感情的热情的
  面貌使我受着很大的感动。在这种感动当中我的情绪又陷在一种遥远的思
  索里,我想到昔年的我们在上海的诗歌运动,和那些跟我在一起的朋友们。
  
    今天的谈话双方都有翻译,因此发言的内容大家都能明白,只是蒙古
  的代表是用蒙古语发言,他的翻译是用日本语,因此他的谈话除开日本人
  明白以外,只有他自己明白,中国人是听不懂的。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
  感到兴趣,因为在听他讲话以前我从来不曾听过蒙古话。
  
    这些文字里蕴藏着讽刺和反语,不会不传达给《女声》的读者。关露
  用这个方式,告诉读者,这个吹吹打打的大会,全是日本一手操纵的。
  
    大会第二天,关露跟日本女作家吉屋信子、佐多稻子一起被指定发言。
  大会指定的题目是《谈谈大东亚共荣圈》。她通过中国方面的领队,把
  题目换成了《中日女性的文化交流》。讲演的主要内容也只是一些“来到
  日本,有机会跟日本女性交谈,但因为互相语言不通,只好说英语,甚感
  遗憾。今后,希望中日两国的女性互相学习对方的语言,能用各自的母语
  交谈”云云而已。
  
    其他中国的代表谈及大会印象的文章和谈话,虽有微妙的差别,但基
  本尊重了大会主持者的意旨。在与会的代表中,几乎就没有能代表中国的
  著名文学家。
  
    在策划第一届大会时,看一下第一批候选人名单就可以知道,主办者
  打算邀请周作人、俞平伯等名人。但是,除了作为日本古典文学的著名研
  究家钱稻孙以华北代表身份参加了第一届大会外,其他均是一些中国国内
  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因此,第二届的主办者,不得不改变了对中国知识分
  子的方针。
  
    他们一方面利用亲日派柳龙光,呼吁在“大后方”重庆的著名文人,
  一方面,向中方显示了日方的构想。打算接受目的明确的留学生,不仅在
  大学学习,还采用“由日本文学团体扶助指导或得以作家个别熏陶”的方
  法,培养亲日派文人和推进“大东亚文学”的骨干。
  
    日本方面吹吹打打、喧嚣一时的“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对中国的文
  学创作丝毫没有影响,就连在被呼为“沦陷区”的日本占领地区内,也没
  有与此呼应的评论和创作。
  
  
    三、关露的韬晦和苦恼
  
    亲爱的朋友们:
  
    我经过山,经过海,经过许多树木和青草,田野和农庄而来到日本了。
  
    把上引文字作为开头的、关露的《东京寄语》(一)和(二),登载
  在一九四三年九月出版的《女声》第二卷第五期。
  
    据专讯介绍,关露一行参加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者会议的中国华东地区
  代表团,是在八月十六日抵达长崎的。离大会开幕的八月二十五日还有几
  天,遂先去了博多、唐津等地观光,然后到达东京。她把对这次旅行的印
  象,很仔细地写在《东京寄语(一)》之中。
  
    过不久,在下关跟从中国别的地区来的代表汇合,到了东京,专讯写
  道,关露在火车到达下关之前,感到剧烈头痛。这一头痛的发作,作为关
  露在“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上的表现以及传达其表现的文章的伏线,具有
  重大的意义。
  
    刚到东京的火车站,还不曾来得及检视自己的箱子,就有好些新闻记
  者站过来,叫我们发表来日的感想。他们尤其注意女的。然后,当我们未
  及到达旅馆以前,先去向皇宫遥拜的时候,一路上又有许多新闻记者跟着
  我。从这一点上,我除开看出日本的新闻记者特别活跃以外,还想到在现
  社会当中,女人来到社会里的数目真是少得可怜,因此,一点小的活动就
  要引起人们的特殊注意。我的身体非常疲劳,我的神经非常紧张,然而我
  的情绪是异常悲哀的!
  
    到东京的第二天,参拜了明治神宫、靖国神社以及奉祀孔子的汤岛圣
  堂。对明治神宫、靖国神社,她只提了一句“建筑都是非常伟大”,在参
  拜了汤岛圣堂的据说是朱舜水带来的孔子的铜像时,她却发了一些意味深
  长的感慨。
  
    于是我想到,在春秋战国,孔子因不得志于列国的诸侯,而嗟叹着: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时候,他是不是知道在距离他的父母之邦不远
  的地方有一个日本海,在数千年后,他的“王者之道”会随着他的圣像经
  过惊风骇浪而漂渡到日本的都城来?现在是日本所领导的大东亚战争的时
  期,如果孔子圣像有灵的话,他会有如何的感想,他会怎么样思念到他的
  父母之邦,他会不会为着自己的祖国再想到“乘桴浮于海”?
  
    晚上,菊地宽在山水楼设宴招待。不喝酒,不懂日语的关露专心地观
  察起坐在自己一边的艺妓来了。艺妓的忧郁而温柔的面容,使她联想到好
  似《红楼梦》中的晴雯,于是,把话题转入了《红楼梦》。接着,又从遐
  想艺妓的寂寞,想起了咏妓词《扬州慢》,抄录了一段幼时爱读的朦胧记
  得的词。她写的文章一点都不像作为“大东亚文学者大会”,而且是号称
  “决战大会”的专题通讯,而东扯西拉的闲谈占了一大半。
  
    《东京寄语(二)》是八月二十五日大会开幕当天的专讯。这篇文章
  也只是记录了三天日程,其间穿插着跟大会根本无关的叙述。比如,第一
  天记述的开头部分,长篇累牍地谈论开幕式会场的缎制的帷幕。
  
    会场中使我感到兴趣的第一件事,是剧场的帷幕,我在上海所看见的
  戏院的帷幕大半都是丝绒制的,除开帷幕的颜色使人感到满足以外上面大
  都是一无所有。而“帝国剧场”的帷幕是特殊的,帷幕的质料也是像丝绒
  一样的东西,但是正中绣了一只(也许是画的,我不敢肯定)很大的凤凰,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这凤凰,因为画的凤凰以往我在别处也曾见过,但是
  忽然之间这只凤凰吸引了我,我觉得凤凰的头长得很美,而且很富于人性。
  当时对于这个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会觉得它,到后来我终于找出了答
  案,凤凰的头部使我感慨的是它的眼睛,它的眼睛细而且长,有一种温柔
  的女性的美。中国古代的作品中对于美人的描写都喜欢用“凤眼”这一类
  的词,原因大概就是从这里产生的。
  
    就这样,关露用跟大会毫不相关的罗嗦的叙述来报道所谓“大东亚文
  学者大会”,或用“奴隶者”的语言揭露冠以“大东亚”之名的大会,仅
  就大会用语而论,也不过是一出闹剧而已,关露就是这样写她的大会专讯
  的。
  
    回国后,她写的《东京忆语》,登载在一九四三年十月出版的《女声》
  第二卷第六期上。她给它取的题目是《神经病态的日子》。
  
    关露所以在发自东京的专讯《东京寄语》中,大写特写途中的发烧、
  大会期间的头痛剧烈,一定是因为她预料回国后少不了要在《女声》上发
  表一篇有关大会的正式的报告,为此,她事前埋下了伏笔。
  
    在回国后写的《东京忆语》中,她以一个彻头彻尾患有精神异常的人
  的眼光,来看“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三天。
  
    她先说,在东京病了五天,其中一天还发烧,其余的日子都处在神经
  反常的状态中。因为紧张,从第一天起就开始剧烈的头痛。接着,又说,
  头痛是老毛病,虽服了上海带来的特效药“老虎粉”,可到日本却不奏效,
  在东京竟一点也不起作用了。
  
    第一天开幕式,她写着,因过度紧张,头痛又发作,只好强忍着直至
  结束。
  
    下午的安排是欢迎各国代表。她写道:由山田耕作指挥的日本交响乐
  团庄重的演奏一开始,由于头痛而衰弱的神经竟忍受不了而近乎失常。其
  中一节是:
  
    这时,我自己不明白神经变化的起源,也许是因为那个乐团演奏得特
  别紧张,我竟由头痛而变为似乎的神经失常了。我感到乐队中的每一个曲
  子都会使我兴奋,对于每一个音乐家的表情和歌曲的内容我都会发生许多
  幻想,并且在每一种幻想之后我都想哭。缓慢的调子使我感到抑郁和凄楚,
  悲壮的调子使我感到神经上发生颤动。
  
    并且,在听到每一节音乐的时候我立刻就发生一种远而离奇的想象。
  比方听了“明治颂歌”我立刻想到明治维新,从明治维新我想到日本的创
  国历史,然后从创国历史上想出一个日本的拿破仑和项羽。然后我立刻就
  想到中国,从岳飞想到崇祯皇帝,从崇祯又想到西太后,然后想到光绪,
  想到鸦片战争,最后想到袁世凯和我父母之邦的一大片混乱的土地。从这
  里我又想到历史的兴亡和山河的变改,想到战乱的凄怆。
  
    坐在身边的村冈花子热情地给她解释乐曲,没法退席,她只好拚命地
  压制着音乐引起的幻想和悲哀欲泣的心情。在这里,也蕴含着她无法明述
  的真实的思想。
  
    于是,在经过许多次数的理智和情感的争斗以后,我的勇气来了,我
  想,我是曾经克服过许多困难的。我亲眼看过,也亲身经历过比我现在由
  于音乐的感动而幻想出来的悲惨而恐怖得多的事情。我都不曾哭泣过,我
  觉得我是强壮的,该用我最强的意志去抵抗一切。
  
    于是她写道,直至第一天日程结束,她也没有能离席。那天,回到旅
  馆,头痛不止,“脑子里在放电影”。
  
    第二天,跟前一天上午一样,没写别的,光讲自己的精神状态。
  
    第三天她说,在分科会讨论时,心情轻松了好多,然而,又这么写道:
  
    也许因为周围的空气太轻松而自由,人们更容易想到自身了。中午的
  时候我就觉得疲乏,午餐以后我觉得头在发昏,身体漂荡起来。我眼面前
  的东西都变了样子;菊池宽先生的眼镜离开了眼睛,在空中摇晃起来;草
  野先生的头发像秋天的稻子,在头顶上发着万道的金光。坐在我旁边的邱
  石木先生的领带像一根剑一样地挺立在桌子面前;于是我的身体也更加摇
  晃起来。我有一些害怕,我觉得我不是坐在一个房间里的桌子前面,而是
  站在正被海浪汹涌着的船头上。
  
    她说她担心,如果自己的病重了,一个人留在东京的医院里,在素不
  相识的人群中死去。为此,她忐忑不安。于是,第三天的内容,则用大量
  文字谈到了她自己对于“死”的感慨。
  
    上文已经提到过,关露作为一名地下工作者,奉命打入《女声》时,
  曾立下誓言。但是,既然作为“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代表出席大会,不
  可能一句话也不涉及“大东亚共荣圈”或“大东亚文学”。唯一的办法,
  装自己发作剧烈的头痛和由此而引起的精神异常的状态来写报告。这使不
  可能变为可能。对她来说,大会的三天,必须是“神经病态的日子”。为
  了使自己不至于沦为大会的同犯,唯有通过一个彻头彻尾患有精神异常的
  人的眼光来看大会,使它戏曲化。
  
    不过,她讲的头痛与由此而引起的精神异常,恐非空穴来风。日本军
  部未必深深地相信这个曾活跃于抗日舞台的斗士,一转而变节为“汉奸”、
  作为亲日派知识分子、成了佐藤俊子的左右膀、从事《女声》的编辑。
  在逗留日本期间,她一定一直不安:任何时候都可能暴露自己中共地下党
  员的身份。可以想象,身置死地的紧张,使她神经兮兮,而想到死也是事
  实。因此,下面引述的一段谈“死”的感想的文字,既是她的韬晦之词,
  又是她真情的流露。
  
    “死”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是,我又想“更可怕的是在偷偷地活了之
  后又偷偷地死去。在活的时候没有人感到我在活,死了的时候又没有人感
  到我在死。我活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有好处,死了以后也没有人觉着有害处。
  我所有的只是我的舌头和指甲,头发和眼珠,我死的时候把这些都带走,
  什么也不留;在我死了之后,人们立刻就忘记我,好像我没有来过这世
  界,世界上从来没有生过我一样,这是多么悲哀呀!”于是我的眼前感到
  一片漆黑,黑得像一片雨夜里的荒原。这是多么可怕呀,这些情形比“死”
  还要可怕得多!
  
    在这样想过之后,我又不怕死了。但是我还是害怕。我害怕我平白地
  生长过,在我死了之后没有人感到悲哀。于是我还是要活,我要用往后的
  “活”补填我过去那些在死后不使人悲哀的日子。
  
    这里,流露出了一位不得不忍“汉奸”之污名,隐真面目于地下的人
  的苦恼。
  
    她一定是一位久经考验的革命者。否则,中共不可能把潜入敌中、执
  行策反这个最为危险的任务交给她。对关露来说,出席在可谓清一色军国
  主义的东京召开的“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无疑必须要有置身于死地的心
  理准备。她是不是想写“我真害怕藏着‘真我’生,而以‘假我’死”吗?
  这种秘密任务,组织上是单线联系的。知道她真实面目的,只有一名上
  级干部。为此,她唯有背着“汉奸”的黑锅,对谁也不能说明真相,咬着
  牙忍辱负重。她就像一只深夜万籁俱寂时,自己叫给自己听的鸟一样,能
  用真话交谈的只有她自己。只有逼真地扮演“汉奸”,是她安全的保证。
  
    尽管如此,关露为了使《女声》这块自己的小小的阵地不被利用于宣
  传敌方,尝试了极限的抵抗。头痛、精神异常,也许都不是假的,但她巧
  妙地利用了自己的病态,用一个彻头彻尾患有神精病的人的眼光来描写
  “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使之戏剧化,而把它传达给了《女声》的读者。正
  因为用了这种传达方式,所以,实际上可以说,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
  精神”一点也没传达给《女声》的读者。
  
    四、结束语
  
    一九四五年四月,由于佐藤俊子遽然死去,关露当了《女声》的总编。
  五、六月合刊,发行了追悼左俊芝(佐藤俊子的中国名)的特辑,七月,
  发行了第四卷第二期后,因日本战败。《女声》停刊了。
  
    周恩来早就担心孤身潜入敌后的关露的安全,考虑到日本投降后,国
  民党也许会把她当“汉奸”逮捕,遂通过从重庆回到上海的她的妹夫李剑
  华,指示关露转移到新四军地区。
  
    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即“国共合作”的基础上,抗日战争于一九三
  七年开始,但,从一九四一年起国民党跟共产党的“对立”日益显著。为
  此,发生了种种事件,然而,在形式上还保持着“国共合作”迎来了抗日
  战争的胜利。其后,又发生了若干事件,至一九四六年后期,国、共决裂,
  中国终于进入内战。
  
    正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伪装“汉奸”的中共地下党员关露的安全得
  到了领导的关注。
  
    当时,新四军势力已经以包围之势进入上海。一九四五年十月,关露
  在夏衍派来的秘密交通员的护送下,到了新四军苏北根据地。
  
    即使到了新四军地区,关于“汉奸”问题的审查还是非常严格。据说,
  当时由于根本无法证明“汉奸”是假的,关露精神上受到追迫而最后真
  的导致了精神异常。
  
    后来,曾经指示她伪装“汉奸”的潘汉年亲赴苏北,证明其清白,才
  解除了对她的怀疑,释放了她,并被送进淮安的医院接受治疗。
  
    病好了,她当了苏北建设大学的教师,同时从事报刊的文艺副刊和杂
  志的编辑、翻译等工作。此后,回到了文学创作工作。其中有廖承志予以
  的帮助。
  
    不久,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关露所盼望的、曾为之冒生命危险而战
  斗过的新中国成立了。
  
    回归文学创作队伍的关露,一九五七年三月由工人出版社出版了她的
  以流浪儿为主人公的中篇小说《苹果园》,得到了好评。从此,她顺利地
  走上了作家的道路。
  
    但是,享受新社会喜悦的时间竟如此短促。一九五五年六月十五日,
  她突然被公安局逮捕关进了单身牢房。原因是,当时指示她伪装“汉奸”
  的地下工作的领导人潘汉年因“嫌疑”而遭到逮捕,从而牵连到了她。她
  的“当汉奸时期”又一次受到审查。唯一的、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人,因
  “出卖同志”而被捕,那还有谁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呢?她在单身牢房里写
  了其数量可等于几十篇短篇小说的、大量的申辩书。据说,因绝望透顶而
  再发精神异常。
  
    一九五七年三月,冤嫌大白而被释放。可是,在之后的新中国的政治
  气氛中,“汉奸”的经历一直折磨着她。
  
    关露花了十年的时间,在写成了她朋友的女儿、抗战时投身山西省五
  台山根据地、并于一九四二年战死于灵丘县女儿沟的刘丽珊的传记之后不
  久,又被捕了。一九六七年七月一日,她被投入了秦城监狱。这次还是
  “汉奸”问题。据说,她一边抗辩,一边感到绝望,曾一度想自杀。在单人
  牢房里,度过了八个春秋,一九七五年因病释放。但是,政治的疑云并没
  有消失,关露回到香山自己家里,还不断地给党中央写信申辨。长期的铁
  窗生活侵蚀了她的身心,一九八○年五月,她因脑血栓而病倒。她丧失了
  记忆,不能拿笔了。这一年十二月,在《野草》诗刊第二期(野草诗社)
  发表了她在秦城监狱中写刻在心里的一部分词,题为《秦城诗草》。这些
  词,写得哀切之极,读之令人泪下。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二日,中共中央组织部正式发了《关于恢复关露
  同志名誉的决定》,有关她“汉奸”问题的一切嫌疑烟消云散。
  
    再次获得新生命的关露,用尽最后的力量跟病魔搏斗,可是,终于气
  尽力竭,于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五日自己结束了她那波澜起伏的人生。
  
    关露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了中国革命。为抵抗日本侵略而接受了重要
  而危险的任务,正是为完成这个任务,她伪装成了“汉奸”。这使她之后
  的人生历尽曲折,而新的中国的人们把她忘了。她说过,比“死”更可怕
  的是:“活着,谁也不注意到存在我这么一个人,死了,谁也不会留意到
  我的死。”
  
    不过,今天,人们终于留意到了一位名叫关露的女性的苛烈的“生”
  和沉重的“死”。遗憾的是,她的生涯、她的斗争,尚有不少未知部分。
  尤其是有关她“汉奸”时期的言行,有必要查阅当时日本方面的报刊资料
  和有关文学工作者的记录。
  
    特别是,关露曾用“芳君”、“芳”等笔名,写了不少评论、散文以
  及长篇连载小说《黎明》登载在《女声》杂志上。研究《女声》,有可能
  帮助我们了解她的思想以及一波三折的斗争。
  
    这,我将在别的论文涉及,本文的要旨在于通过她的两篇文章,分析
  出席“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时关露的巧妙的韬晦,以及从中渗透出来的一
  个中共女地下党员的苦恼和孤独的斗争。
  
    正是打入《女声》三年的“对日协力者”的经历,使她不得不纠缠在
  “汉奸”问题中,给关露的人生带来了决定性的灾难。这一点,我们是不
  能忘却的。
  
    关露的生与死证明了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不能仅仅看作是可用数值来
  表明的祸灾,而且应看到在众多的中国人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
  的深深的伤痕。
  
   按:
    在日本侵略中国战争期间,女作家关露是一位打入日本侵华中枢机构
  的中共地下党员。上海沦陷期间,她奉命参加汪伪政权的宣传刊物《女声》
  的创刊和编辑工作,曾利用这个阵地积极宣传中国女性的自身解放,起
  到较好的作用。然而,由于这段经历,使她蒙上“汉奸”的罪名,在此后
  的人生道路上备受磨难和坎坷,数度被投入监狱,长期的铁窗生活摧残了
  她的身心,直至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二日中共中央组织部正式发出《关于
  恢复关露同志名誉的决定》后,“汉奸”的罪名才得以洗刷干净。然而,
  此时她已病入膏肓,同年十二月五日,她自己结束了历经曲折的不平凡的
  一生。
  
    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法学教授岸阳子,有感于关露的传奇生涯,着手研
  究关露,发现她的经历以及她所从事的斗争,至今尚有不少未知部分。去
  年年底,她专程来上海拜访了丁景唐先生及几位当年《女声》的撰稿人,
  了解到《女声》在沦陷期间的上海,由于呼吁女性的自尊自立,确曾起过
  较大的作用。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她写了《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试
  图揭示关露在《女声》担任编辑工作三年间的真实情况。本报这期“新月
  版”全文刊出岸阳子教授的这篇文章,借以向读者介绍这位不平常的女作
  家,并希望本文能勾起当年《女声》读者的回忆,以提供更多的情况,补
  充关露研究材料的不足;同时也为研究上海沦陷时期文化战线反侵略斗争
  提供一些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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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点评8892号文选(评论于2007/11/10 22:5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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