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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直一生
78543号馆文选__怀念文章

米沙,我们永远的记忆

张菊玲

  现在,你躺在北京医院的病床上,正与病魔作着顽强的搏斗。我每天晚上都与启彤通电话,了解你病情的变化、安慰她焦急的心。不能常去看你,是因天气太热,心脏受不了;也是因我太脆弱,和你通电话时,说着说着都会哽咽,见面更不知如何是好了;那天,我们四个老同学一同去探望你,我一直没摘墨镜,就是为了掩饰眼中含着的泪。这些日子,五十多年的往事,全都涌上心头,我想最适合的方式是,我将想要说的话全都倾泻在纸上。
  “米沙”,这个称呼,已经有几十年没再叫过,自打我们都离开北大之后,再在一起,这么叫一声时,却是我们均已到了古稀之年了。如今,再想这么叫一次,则是想借着记忆,回到我们那段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里去。那是1955年、1956年,我们在大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正当共和国充满阳光的年代,也是我们坎坷一生里最美好的岁月,“米沙”这名字,就是我们三个同班女生对你的爱称,充满亲切的关爱和激赏。
  1955年9月,我们一群从四面八方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同学,是那么纯真热情,每个人都迸发着青春的活力。很快,你就因聪明活跃,与我们二班的女同学温小钰、吕薇芬一起能演能唱,成为全校的文艺活动骨干,于是也就成了我们三个女生住的廿七斋宿舍里的常客,并不善于文艺表演的我,也因之与你熟悉起来。由于你机智活泼,你来到我们宿舍总是带来欢笑。我们女生好吃,总爱买些零食,也常叫你来一起分享,大家一边吃些瓜子、花生和北京特产的小孩酥糖等等,一边说些笑话,小钰和你总爱朗诵我们喜爱的诗篇,记得你能背诵普希金的《致大海》、高尔基的《海燕之歌》。就这样,你受到我们三个人的一致欢迎,总把你当成小弟弟一样,那时,正在学俄语,灵机一动,就给你起了一个名字叫“米沙”,应该说是一个亲昵的称呼,以后也一直这么叫着,直到后来你们演《夜店》,你扮演流浪儿小斗(dou)子,大家才又给你一个新称呼。可我们三个总还爱“米沙”、“米沙”地叫你。
  二班男生住在十三斋大宿舍时,第一次过新年,全班一起在十三斋聚餐,大家竞相表演节目,每人都要露一手,你的拿手绝活就是快板书“打南边来了一个喇嘛……”,这一项相声演员必练的基本功,你也能背得滚瓜烂熟,真是相当了得。你的多才多艺,在大学一、二年级、在我们亲切地叫你“米沙”的时候,得到了充分地发挥。小钰、李广和你是二班参加话剧队的积极份子。尤其让我们歆慕不已的是,有一次,你们还有机会去怀仁堂演出,那时,这是多么光荣、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呀!而你们自导、自演的大型话剧《夜店》,将北大学生戏剧社的艺术水平,提到了辉煌的高峰,平时的排练和几场演出,我与薇芬都常去助阵的。
  在专业学习方面,一二年级打基础时期,你就以自己的聪慧崭露头角。俄语、现代汉语都有小班单独上课,在我们二班的课堂上,你的俄语发音听起来相当悦耳。虽然,你是东北人,但因你喜欢朗诵和表演话剧,现代汉语课上,你说的普通话,已改正了东北人不标准的口音。我就不行,南京人的“n”与“l”不分,“an”与“ang”不分,一说就错,成了姑娘们打趣的笑谈,你常常指点我注意更正。特别是我的文学基础差,在中学,只读课本和革命书籍,《诗经》、《论语》根本没见过,上《中国文学史》后,你就告诉我,应该到图书馆去借《诗集传》、《四书集注》等书看,帮我找到了钻图书馆学习的通途。你因自幼跟伯父学习,打下了一定的古文底子,也写得一手好字。
  在课余和节假日,美丽的校园以及颐和园、香山,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小钰、薇芬、我,常和你、邓美宣、孟琮等人,约着一起玩。我们知道校园里,哪棵桑树结的桑葚最多、最好吃。我们知道香山樱桃沟的小路,应该怎么走。我们知道,如何穿过西苑的田埂,走到颐和园的捷径。我们记得,冬天在结冰的未名湖上学滑冰,夏天在颐和园东堤边的游泳场学游泳。我们记得,为了看人艺演出的话剧《雷雨》,二班一群同学直等到演员谢幕才走,结果没有公共汽车可乘,大家就从虎坊桥步行回来,走到西校门时,天已快亮。我们记得,有十来个第一个暑期未返乡的同学,一起带着食品,到香山去,爬完鬼见愁,找到山下一农家,将我们自己带来的食品煮着吃,然后又去小河沟里趟水玩,现今留下的照片中,甚至还有黄修己打赤膊的怪像,真是其乐无穷。
  大学一、二年级时代是这么美好、这么令人难以忘怀!
  可是,结束了,很快一切都结束了!从三年级起,我们分成文学专业、语言专业,三个小班变成了四个小班,原来一、二、三班之外,加了一个四班,即语言班。你和启彤分在一起了,而和我们三个却分开了。就在快要分班的时候,简单幼稚的我们,绝想不到的政治风暴,在北大校园猛烈地刮起来了。
  就如你在回忆文章里所说:“突然感到校园不平静了,开始进入了一个没有逻辑的时代,许多事情形式上很激烈,但脑海里竟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你只回忆到1957年夏初,对于以后的事情,你说:“记忆的闸门很难启动。忘记了吗?忘记了!忘记也是一种幸福。”是的,我们五十年代的大学生犯了集体失忆症!
  其实,历史的记忆,写在我们的满头白雪上,刻在我们失望受伤的心上。
  让我永远记住的是,毕业七年后,我们在北京那次痛苦的见面:那是“史无前例”的时期,全国红卫兵正在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地进行大串联,我没有资格当红卫兵、也没有资格去外地干“革命”,只在单位里,为外地来京的红卫兵们服务。你大概好容易找到了重返北京的机会,独自一人从吉林到了北京。可是,当我打开办公室门,竟然对眼前的你询问道:“请问,你找谁?”你意外之极地说:“张菊玲呀,张菊玲,想不到,有一天,连我也认不出了!”“怎么?米沙!是你?才过去几年呀,你怎么会这么苍老!”……当时,我们穷困,老友相见,连一餐饭也请不起,我与玉石没有自己的住房,不能请你去“家”坐坐。只在我简陋的办公室里,心情沉重地交谈,你我都说出了最痛的心里话:“原来,我们都是黑五类的狗崽子!”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的这一当头棒喝,才让我们在痛苦中清醒,而清醒后则更加痛苦,我们明白了以往种种不公正待遇的因由,也让我们对未来的前途忧心忡忡,我们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多灾多难的,我们的人生将是永远的苦难历程,这就是命!是命中注定的!
  当初,当我们欢快纯朴地叫你“米沙”时,根本就没想过人生会是这样。中学当团干部、受着革命理想教育的我,一直简单、幼稚、近乎教条,一心想入党,听党的话、做党的驯服工具,于是,在大学后期的政治风暴中,不断地批判别人、检讨自己,和家庭划清界限,在繁重的、力不能胜的下乡劳动中,努力改造。结果
  仍然是入不了党,毕业“分配”,被派到意想不到的地方,留校以及好一些的工作、好一些的单位,是轮不上我们的。启彤是老北京人,凭你的专业水平,你们理应留北京,可不知为什么,把你俩打发到了吉林,还说是全国重点大学。至于我,研究
  生毕业,辛辛苦苦在北大学了十年古典文学,却被分配去教刚归国的侨生学拼音文字。怎么办?只有服从,还有许多同学遭遇更惨呢!
  在毕业后坎坎坷坷的生活中,唯一幸运的是,我们的婚姻、家庭总算是如了自己心愿的。启彤是我在55级女生中的好友之一,我喜欢听她与袁有芬一起唱的女声二重唱,声音极其柔美动听。我只身一人来北京,第一年春节,启彤约我去宣武门外下斜街的家里玩,我第一次听到北京旗人,对妈妈的独特的叫法。她还领我逛了厂甸庙会。她性格温和,对人真挚,我们的友谊是亲切深厚的。记得你们定情的时节,是百花盛开的春天,有一次,坐在大饭厅外面排队,等着进去看电影,我看到你们俩在一起,你们赶忙拉着我,喜洋洋地将“我们要好了”的消息告诉了我,“太好了!”,我深深地祝福你们,以后,你们还将两人在海淀照相馆照的那张非常美丽的合影送给了我,我一直保存至今。至于我与玉石的爱情婚姻,是我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艰难选择,当我遭到谴责极其痛苦之时,你们是唯一支持我的好朋友,这是我一生最珍贵的情谊。我们都知道,不论生活多么艰难困苦,有夫妻二人志同道合,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携手奋进,就是人生的最大的幸福,别无它求。
  我们的性格都太倔犟,决不向命运低头,吃再大的苦,也能挺住。当消耗了美好的青春,已是人到中年之际,只要机会出现,我们照样豁出命去奋斗,改革开放以后的这三十多年,我们终于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在业务领域开辟出一片领地,成为在各自学科里做出一点工作的学人,能如此赶上最后的努力,也是我们不幸中的大幸,能为学生、为后人留下用自己心血浇灌的著作,我们可以问心无愧了。
  当然,人生的磨难是无止境的,当你们因一双孝顺儿女的照顾,又返回北京安享晚年时、当儿孙满堂,生活无忧时,病魔却向我们袭来了。这些年里,我因伺候九旬老母,深感人走向死亡的痛苦过程,以至心情极坏,甚至一说起母亲,就要哭。现在我们自己也已年过古稀,需要不断向病魔作斗争了。你总在电话里开导我:我病了,你为我问医;我因玉石突发急病,而性情急躁发火,你耐着心劝我。而你自己一次次,闯过劫难,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每每令我合十庆幸。我们因为研究工作需要,都在读佛经,当然我们是凡夫俗子,难以达到恬淡养心的清醇境界,但我还是十分钦佩弘一法师,仅将他自我修养的格言,录以共勉:
  自处超然,处人蔼然。
  无事澄然,有事斩然。
  得意淡然,失意泰然。
  记得吧,你们重回北京,住进新居,我将你在我们叫你“米沙”时的照片,转还于你,你至今仍将他放在书房里的书架上,我是希望你,永远保持着那时青春聪慧的生命活力,米沙,我们永远的记忆!
  
  菊玲草于京西蓝旗营寓所
  2007年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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