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623号馆文选__话剧100年、剧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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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话剧情结
2007-08-02 张梦阳 多少年没进剧场了!每天晚上看过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之后,就到书房读书、写作。年年如此月月如此日日如此,几乎已经与所有的文艺演出绝了缘。甭说话剧了! 其实不然,我从小就与话剧结下了很深的缘分。心中一直存有话剧情结。 1953年腊月,我随母亲和姐姐冒着北国的严寒从南京来到北京,住到东厂胡同安居里2号三姨租的一间简陋的南房里。出胡同东口,迎面就是首都剧场。当然,刚搬来时剧场还没有建,我是眼看着剧场在1954年一步步建起来的。 当时我姐姐张梦甦在二十七中上学,著名导演梅阡的女儿梅贻芝和她是同班同学。俩人很好,梅贻芝常到我家来玩,姐姐也常去她家。所以我常听到梅阡先生的消息,《骆驼祥子》上演之前就听姐姐说梅贻芝的父亲正忙着一部戏,几乎天天都伏案工作到深夜。不久,《骆驼祥子》公演了,姐姐从梅贻芝那里拿到了赠票,我们全家四口都去首都剧场看戏了。事前听说是舒绣文主演虎妞,刚从外省桥梁工地回来的父亲很高兴,说他早看过舒绣文的戏,现在隔了至少二十年了。那时舒绣文的演技就很高,演什么像什么,这时一定更成熟了。 不出父亲所料,大戏一开场,舒绣文就把观众吸引到她身上了。演得泼辣、酣畅,又很有分寸。有个细节给我的印象很深,车行一个拉车的小伙子开她与祥子的玩笑,她猛然抄起那人的腿,要摔倒他,逗得全场大笑,又刹了那人的威风。一个动作就充分表现了虎妞的性格。后来又多次看《骆驼祥子》,似乎没有见过超越舒绣文的。没有人演得像她那样爽快而深刻。我当时就曾想过,舒绣文长得并不漂亮,怎么还这么抓人呢?觉得是由于她演技高,真正的好演员是不靠长相而凭艺术服人的。 后来我从一张小报上看到一篇纪念舒绣文的文章,说她在“文革”中深受迫害,死得很凄凉,不禁怅然,很是痛惜。 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员演技都很高,但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倒不是那些特别有名的人,而是几位不是很出名但却功夫异常深厚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家里除舒绣文之外,还有童超。父亲也说他演什么像什么,记得他主演《名优之死》时,深含不露。表面似乎并不大恸,却使观众深切感到了他内心的无比苦痛,对旧社会的旧艺人深表同情。狄辛留下的印象,也相当深。她是形象秀美而又演技纯熟,演被武松所杀的潘金莲,层次之分明,情感之细腻,令人感叹! 1958年夏季我上了北京二中,每天上学都从首都剧场旁边进报房胡同,然后到东四大街再往南进内务部街上学。下午再沿原路回家。天天都要经过首都剧场两次,如果中午回家吃饭,就须经过四次了。剧场门口的大广告上一出现新剧目介绍,我就驻步细看一番,因而对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出内容烂熟于心中。随着文学兴趣的增长和理解的加深,对人艺更是情有独钟了。后来又听说人艺两大台柱刁光谭和朱琳的儿子刁小谭也在二中上学,就更是心向往之,从1958到1964年,人艺的主要剧目几乎全看过。 其中,最耐看的还是老舍的《茶馆》。三幕戏就像三幅不同时代的风俗画,大傻杨敲着牛仙板一数来宝,观众就进入了氛围,幕一拉开,就身入其境。于是之主演的裕泰茶馆王掌柜自然无愧为中心角色,三幕戏由年轻到年老,逼真酷肖。我曾多次亲眼见到生活中的于是之从灯市口东口的人艺向西往首都剧场走,那时他风华正茂,身材修长,穿着一身深蓝制服、右手握书漫步而行,显得非常从容潇洒。我真想象不出来,演老态龙钟的王掌柜的人,竟是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美男。 另外,《茶馆》里给我印象最深的仍是童超。他演的庞太监,活脱脱一个处于末日的大清国僵尸。以这种人为支柱,大清国怎么能不“完”呢?! 老舍的戏,《茶馆》是达到颠峰的神品。《女店员》等现实题材的戏,我也看过,感到远不如《茶馆》。可见创作自由乃作品成功的基本条件,作家只能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只有最深的积淀才能化为最好的作品。 曹禺的戏,凡是人艺演过的,我全看过。印象最深的是《日出》里方琯德演的潘月亭,其嗓音之嘹亮、爽脆,演技之潇洒、自如,是无人可比的。但是我最喜欢的曹禺剧作并不是《雷雨》、《日出》,而是《北京人》。我认为这出戏,是曹禺最成熟之作,将外来影响的痕迹摆脱干净,完全出于自己的独创,有浓郁的老北京风味,更为深刻地表现了人性深处的一些隐含的东西。语言也最好。话剧与戏曲相比,特点是更加贴近生活,贴近自然,更能深入到人性深处。《北京人》较曹禺的其他作品更充分地体现了话剧的这些特点。 但是,曹禺建国后写的戏却越来越差了。60年代与刁光谭、于是之合写的《胆剑篇》就不大自然,“文革”后出演的《王昭君》则更是人工斧凿的做作之物,令人看了感到别扭。曹禺的剧作为什么越写越差了?这实在值得研究。其中包含着很深的作家创作心理和文艺政策的理论问题。 郭老的戏,从《虎符》到《武则天》、《蔡文姬》都看过。恕直言,不大喜欢。尤其是《蔡文姬》,与他“文革”中写的《李白与杜甫》一样,有些媚俗和跟上,把曹操写得太好,太文了。其实,曹操除英雄的一面之外,还有奸雄的另一面。否则,他就不会滥杀那么多无辜了。我对郭老的才情和学问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晚年失去两个优秀儿子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但是总觉得他还是缺乏鲁迅那样的骨气和深刻性。 田汉的《关汉卿》却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表现了“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的独立精神,表明田汉先生的确是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比他以前的剧作深刻、老熟得多。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现的老作家,建国后大多不写了。写的,也大多倒退了。而田汉到《关汉卿》时,却走向了成熟。然而,这也使他遭遇了人生悲剧。1966年8月,我曾在离首都剧场不远的王府大街64号文联大楼礼堂亲眼目睹了田汉被打斗的惨境,至今想起仍不禁心悸。 所以,人艺的话剧给我造成的情结,不仅是剧目本身,而是一种精神----独立不羁而虔诚敬业,钻到自己所向往的艺术或学术中去始终不渝、视为生命。我父亲学的是土木工程,是专攻桥梁道路的高级工程师,年轻时女友的父亲又是著名力学家孟昭礼先生,我后来决定报考文科,走上文学道路,第一是由于北京二中的韩少华老师的影响,第二就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吸引,否则是很难弃理学文的。 这种话剧情结,还促使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狂热地投身到剧本创作中去,与一位大学同学----曾经上过解放军艺术学院表演系的曲人家,在著名表演艺术家、当时任中国话剧团导演的田成仁先生指导下,执笔写过一部大型话剧《县委书记》。数易其稿,在将成而未成时夭折了。中心情节是县委书记肖纯,爱人早逝,身边只有一个女儿肖春雪,既做父亲又当妈妈,好不容易养大成人。父女之间情感极深。但是在带领全县人民修筑大坝,春雪到山中察看炸药线路时,山洪突然提前爆发,为了全县人民的生命财产,肖纯毅然舍女炸山。该剧结构宏伟,故事非常惊心动魄,充满尖锐的戏剧冲突,也很感人。然而在那个时代,一切都要迎合政治宣传的需要,今天要求这么改,明天又需要那么改。我和人家当时都在河北农村教书,还不在一个县,只能在假日回京时一起讨论。没有地方待,就带上两个烧饼到当时位居王府井的清华池里泡上一整天,从上午讨论到晚上。那时洗澡的人多,到时间是要催赶的。一次,因为我俩洗完澡总不退场,服务员跟我们冲突起来。但那位师傅知道我们是在合作创作剧本后,竟不再轰我们。每次去都特殊照顾,找最背静的位置让我们尽兴讨论。讨论出方案后由我去执笔,经常在辛苦工作一天之后,又找隐蔽处熬夜写作,甚至连续几天几夜不上床睡觉。有时一有修改意向,我和人家就连忙重新构思,然后由我连夜重写。那种构思和写作速度以及苦干精神,简直是非今日所可思议的。但是不仅没有改好,还把一个原本有血有肉、充满人情味的人间故事给糟塌了。 剧本已经搁置三十年了,至今箱底里还存有一大罗草稿。什么时候能够再捡起,以化解蕴藉胸中多年的话剧情结呢?恐怕今生很难了…… 不过,当初剧本创作的残酷训练还不白费,我现在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体鲁迅传:《会稽耻》、《野草梦》、《怀霜夜》,就是依照戏剧冲突的结构方法,从鲁迅早、中、晚三个时期提炼出的三部曲。倘若能够写成,也愿有机会改编为话剧。 但愿能有那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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