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623号馆文选__话剧100年、剧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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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先生有言:“大儒经济小儒诗”。依中国传统思想,历来将那些封疆大吏、那些掌 管国家命运的官员们视为大儒,而将各种学有专长的专门家们视为小儒。于是之是艺术 家,是小儒。北京人艺的院长这个位置不是封疆大吏,但分管这一摊事业,毕竟也算跻 身宦海,而宦海无情。中国古语讲,居官以耐烦为第一要义。于是之不耐烦。于是之的 气质更像个诗人。于是之的性格和气质,从根本上决定了,他为官八年期间将有无穷无 尽的痛苦。 从1985年到1992年,于是之做了八年的院长。在西北,用于是之自己的话说:“上边给 了我一个正局级待遇,给我配了一台车。打那儿开始,每天早晨起来,汽车‘呜——’ 把我拉来了,晚上,‘呜——’又把我拉回去了。拉了我八年。事儿办好办坏不说,身 体反正是散了。” 对于北京人艺这个院长,于是之的心情处于十分矛盾的状态。一方面众望所归,上边也 器重。这种信任和器重,对于是之是个很大的安慰;但另一方面,一院之长事务纷繁, 令人焦躁愁烦的事情举不胜举。而他所醉心的表演艺术事业又无法维系,以至于经常陷 入矛盾痛苦之中。那些年,于是之情绪起伏很大。剧院工作顺手时,他就觉得还能干; 而困难和烦躁长期折磨着他的时候,他的心绪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两种情绪都是真实的 。 最痛苦的时候,于是之甚至想到过自杀。于是之:“对不住您了! 把您的家伙给摔了……”我见到过于是之动怒。 1985年夏末秋初,于是之参与拍摄的《赤壁大战》流产,从安徽回到了北京。一天中午 ,几个人凑在四楼401我那个家里喝酒。在场的有于是之、苏民老师、林兆华和我。我当 时那个家,经常是剧院一些朋友中午吃饭时的临时汇聚之所。于是之、我、林兆华,都 是从食堂打的饭。苏民老师左手拿着半瓶“菊花白”,右手端着钢精锅,锅里是从家里 带来的两个素馅包子。屋子中间一个简易的小推车。我用小茶碗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酒 。吃着吃着饭,一片和谐之中,不知为什么,于是之突然眼睛瞪着苏民说出一句很难听 的话。 苏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神色依然平静:“于是之,我跟你四十年的朋友了!” 于是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我希望你还能像四十年前那么真诚!” 苏民的声音开始发抖:“那么说,我现在已经对你不真诚了?” 于是之嗓门开始变大:“那,我还得再看看!” 苏民老师也激动起来:“你呀,你用不着再看了!” 说到此处于是之突然站起身,大声喊叫着:“我跟你说!某某某那个职称,你要是给他 定成二级,我就不答应!”不待苏民说话,他手指着眼前的茶杯接着又嚷了一句:“你 信不信?不信我就把这茶杯摔喽!”说着抄起那个茶杯,啪地摔在了地上! 茶杯摔得粉碎,苏民的脸气得煞白,半天只说出一句话:“于是之,我跟你四十年的朋 友了!四十年的朋友了!”我从没经过这种阵势,不知怎么办才好。 新民在北京图书馆上班,很快骑车赶了回来。此时,我正送苏民老师回他的办公室。他 端着锅,手不断颤抖着说:“四十年了!我跟他四十年的朋友了!” 新民进门的时候,林兆华领着于是之正在往外走。林兆华说:“我呀,我领他上我那屋 去歇一会儿。”林兆华在三楼过道里有一间休息室。此时,屋里的气氛已基本平息下来 。于是之面对新民,脸上露出几分尴尬,轻声说了一句:“对不住您了!把您的家伙给 摔了……” 新民匆忙安慰着:“没关系的!没什么!本来那东西也不值钱!” 实际上于是之那次发火,并不见得是为某件具体事情,也并不见得就是针对苏民老师, 而是他心里多少天的烦恼与愤怒积压下来的结果。事后,于是之对苏民心里充满了歉疚 之情。这种情绪,他曾向我流露过:“何必呢!何必呢……”心中的自责越发加重了他 内心深处的痛苦。而从客观上讲,于是之这一类举动所带来的后果,一方面是深深地伤 了朋友的心,另一方面于是之自己的身体也慢慢垮了下来。 很多人都认为,于是之不适于做官,于是之的身体就是因为连任两届人艺院长而垮下来 的。实际上,对人艺院长这个官位来说,于是之是否合适,这里存在着两个标准:一是 对为官者本人,就于是之的性格、个性和气质,以及健康状况而言,让他做院长是对他 事业的一种牺牲;但就对北京人艺这摊事业而言,我却觉得他是很合适的人选,至少在 当时,于是之的作用是很难替代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北京人艺80年代积累的那批所谓保留剧目,几乎没有一部不是在于是 之主持工作期间创作和演出的。那些剧目,包括那些实验性很强的剧目,无一不包含着 于是之的心血。这是所有这些剧目的创作者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事实上,于是之和他那批朋友的离开,标志着北京人艺一个时代的终结。于是之的离去 所造成的损失,决不仅仅是中国话剧舞台上减少了一位优秀的表演艺术家。就团结作家 ,组织与联络作家的创作,以作家的知心朋友的身份非常内行地鉴定剧本,帮助作家的 剧本创作和修改,把那些文学色彩很浓的剧本搬上舞台等等这一系列的工作,能够像于 是之那样做到那种地步的人,不说是绝无仅有,也应该说是不多的。我甚至想过,如果 于是之仅仅做那个剧本组的组长,自始至终仅仅担任那一项工作,而不去当那个院长, 或许他的身体能一直工作到今天,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但是,我不知于是之是否能耐住那份寂寞。能耐住那份寂寞,是很优秀的。在主持剧本 组和全院工作期间,于是之在自己周围团结了一大批院内外的作家。在市委宣传部的关 怀下,正是在于是之的操办下,北京人艺从80年代初期起,组织起了一支七八个人的专 职作家队伍。与此同时,院外的一大批作家,诸如苏叔阳、白桦、李杰、魏敏等等,也 大都是通过于是之而实现和人艺的合作的。多年来,于是之一直不遗余力地为剧院广揽 人才。他具有这样的威望,也具备团结大家、凝聚大家的魅力与热情。1986年之前,于 是之家里是一个温暖的沙龙 1983年,时年癸亥。于是之正当壮年。领导着北京人艺一个很有生气的创作组。当时, 以他为核心,团结了一批中青年作家,从而奠定了北京人艺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段繁荣 。我常常怀念这个时期的北京人艺,怀念当年那个创作组,怀念在于是之家里一群年轻 人纵论天下戏剧的情景。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如庄子所言“蓬蓬然起于北海,蓬 蓬然入于南海”。尽管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所发议论多有浅薄幼稚之处,但在那个气氛 中我所感受到的美好与舒畅,以及我所汲取营养之丰富,至今回想起来,依旧怦然心动 ,依旧感到一种温暖。 那年春节,于是之为了鼓励我的创作,给我写了一幅字。一笔篆书“大道之行也”,龙 飞凤舞。字幅左下角的题跋是:“癸亥早春,录孔老二的话以赠龙云。文中之义,灵犀 相通,多言无益,留此存念。” 于是之是作家们的知心朋友。于是之的学养与人品,使他身上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凝聚力 。于是之是可以信赖的。在戏剧创作上,于是之可以拿出非常有见地的建议,而他又从 来不会强迫谁什么。于是之鉴别剧本的眼光,是有水平的。作家们的创作,从题目的选 定,到“做胎”阶段,都愿意与他倾心交谈。而于是之在情趣上、审美上又十分宽容。 比如他对那些实验性剧目,用他自己的话说,尽管并不敢都十分苟同,但他仍能扶助它 们走上舞台,帮助它们进行实践。这是很多比他还年轻的人都做不到的,更不必说那些 心胸狭隘的嫉贤妒能之辈了。 1986年之前,于是之家里是一个温暖的沙龙。炸酱面、二锅头酒,饭食非常简单,但却 能够把大家吸引到那里。除了作家,还有导演。于是之家里有一个泡菜坛子,里边长年 放着一些散装的二锅头。聚会的时候,人们每人手里一个小茶碗,茶碗伸进泡菜坛子里 ,一人出一小杯,常常是边喝酒边工作午餐。作家们在那种其乐融融的心态下,家事国 事天下事,无话不说。当时,我住在剧院的写作间里,有时夜深人静突然想到什么事, 无论是创作上的还是生活上的,甚至读书上的,随时都可以去敲于是之家的家门,跟他 促膝长谈。 于是之家里人,对这种嘈杂和喧闹似乎也习以为常。是之老师的夫人李曼宜大姐很贤惠 ,脸上永远带着一种温和的微笑。她不苟言笑,但也时有幽默。 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坐在外屋聊天。曼宜大姐从里屋走出来,似乎是要到楼道里去拿什 么东西。她轻轻地碰了碰于是之说:“借光!让我过去一下。”于是之扭头瞅了瞅她: “哟!干吗这是?”曼宜大姐笑着叹了口气:“唉!雅人雅事,俗人俗事,我去夹块煤 。”于是之笑了,我们也都笑了。 有的时候我们那个工作餐,就是二锅头加花生米。依于是之的年龄和威望,所有人都是 敬重他的。但所有人在他面前却又都可以很洒脱很随便。这与于是之待人处世的态度有 关,更与于是之的工作方法有关。 于是之从来主张尊重别人,从不伤害谁。应该说北京人艺这些作家,每个人都有很强的 个性,但每个人又都能团结在于是之周围。这是不容易做到的。古人讲“文人相轻”, “文人宜散不宜聚”,但是,北京人艺由于有于是之这个核心的存在,每一个作家都在 勤奋耕耘,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1984年,于是之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短文,题为《北京人艺剧本组的工作》。 文章开头写道: 这个组人不多,作者七八人,组稿者两三人,但事情并不少。通常管这个组叫抓创作的 ,其实作品不是什么人抓出来的,而是作家写出来的。我觉得这个观念很重要,不好搞 颠倒了。 谈到他这个创作组组长的工作方法时,于是之说: 对作者一定要热情对待,写话剧剧本难度大,周期长,稿费低。中青年作者的工资不过 五六十、七八十块钱一个月,他们肯于用一部中长篇小说的材料,写一部四五万字的剧 本,不容易。 没有一点儿热爱以至于献身话剧事业的精神是办不到的。因此,要爱护他们。 接着他说: 要平等待人,尊重他们的劳动,要肯于承认自己不如作者。至少在他所写的题材上你不 如他们懂得多。不要因为自己是组长或什么长,就端起架子,读了稿子自己拿不准就不 敢同作者见面,这样关系就搞生分了。 又说: 要跟作者交朋友,要使作者写得得意了或者碰到困难卡壳儿了,都愿意找你聊聊,没有 什么拘束。千万不要形成那样的局面,你说什么他就改什么,叫怎么改就怎么改,这是 绝对搞不出好作品来的。要讲究效率,来稿不积压。 于是之把作家们的作品比喻成妈妈生孩子: 每篇稿子都是作者心血的凝聚物,我们积压了总不给人家回信,这是最大的冷酷,比你 及时看了及时告诉他不行要冷酷得多。 稿子至少要读两遍,读一遍获得些印象,准不准,要靠重读来检验。多读读,才能够提 出对作者确实有帮助的意见来。要铅笔改稿,定稿别看。组织创作的人日久天长,对某 个作品逐渐摸熟了,取得作者的信任,这时有些作者希望你动动手,怎么办?有把握时 可以动,但不要把人家的稿子画成大花脸。而且最要紧的是,定稿以后不要看,不要叫 作者为难。你改得好,人家定稿时自然要吸收,不好,人家就要用橡皮把尊驾的字句擦 掉。你不再看了,与人方便,他有取舍的自由。 在文章结尾,于是之提到:“组织创作的人自身学习很重要,戏剧方面新观念很多,面 对这种形势,就得学习。”于是之是那样懂得作家:“作家成功的道路往往是曲折的。 创作是创造性的劳动,这就决定了他们总不能太安分,总要探索点新东西。既是探索就 会有成败,有得有失,有对有错。”文章的最后一句话是说:“剧本组机构不大,事情 不少,还得担点沉重。没有事业心,不伤点脑筋是办不好的。” 通篇文章很短,但在国内产生了很大影响,许多报刊相继转载。这样的工作方法、这样 的人格魅力,令人敬佩。假如承认剧本是一剧之本的话,人们就不能不承认,于是之对 北京人艺80年代剧目建设所起的作用,是其他的人所无法替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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