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623号馆文选__刁光覃、朱琳 专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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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父 亲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数九的第一天。对于在黑龙江生活了两年的我,并未觉得异常。雪下了好几天,已不通车。只记得那天早起雪花还在飘,是个阴霾天。我和往常一样,早饭后懒洋洋地随大伙前往农具厂检修农具。那天特别没精神,两个眼皮不住地跳。使锤子,锤头老掉,一不小心将父亲给我的手表蒙子打碎了。我直说“晦气”,晃荡几下也不走。我看着手表发起了呆,这是父亲几个月前回京探亲给我的,他老人家戴了十几年,记得当时他说,本想给你买块新的上海表,但你干体力劳动,说不定哪天就报销了,先戴这个旧的吧。我倒觉得这块表挺好,看见它就会想起父亲。现在可完了蛋了。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这一刻,有人拿着信向农具厂跑来,我们像往常翘首以盼家里的来信,并未觉得送信人的脚步比平常更急。待他到了面前说:“你的加急电报,河南的。”我的心一下子收得紧紧地。不用拆,我知道爸爸出事了。电报是十六日发自河南信阳:“父中风病危,速归信阳地区医院。”电报竟走了五天!不觉得雪大起来了,大块的雪片落在身上,同伴催促我找排长请假。假是准了,但没有车到三十公里外的团部。待第三天雪停了,魏排长开轮式拖拉机送我到的火车站。因佳木斯没有到河南的直达列车,我决定先到北京家里看看情况,况且我的钱也不够买通票。 路上又是两天,到了北京家中,家人前一天已从河南处理完后事回来。我了解了父亲发病的经过:是在夜里三点钟看电影(军宣队的强制要求)突发脑溢血中风的,待汽车送到几百里外的信阳医院人已无救。母亲、叔父、姐妹赶到时,父亲微微睁了一下眼,仅此一次。 当时父亲年仅五十九岁。 父亲一生可谓坎坷,他在扬州中学读书时参加了地下党组织的学生运动,被当局责令学校开除,同时还有江树峰伯伯和其他一些同学,当时扬州地区的我党领导人是江上清先生。后来祖父去世,家里负担重无力上大学,父亲就读了镇江师范,为的是学费低廉,后在中学任教。这段时间父亲接触了外国文学,工余开始了笔译。抗战爆发时,随一大批文化人士从南京撤到武汉,参加了郭沫若先生领导的三厅前线救亡演出队工作。 演出队分为好几路,北京人艺的刁光覃、朱琳等都和父亲在一起。 战事愈演愈烈,国民党节节败退,据父亲说只是在台儿庄战役后才看到了希望,而后又是撤退,到了广西桂林演出队已经基本散了。后来看到钱钟书先生的《围城》,我能想像父亲当年的模样,应该比书中人物更惨。 父亲和我们没有过多地谈他的经历。十几岁时我想得更简单,问过他为什么不去延安,父亲回我的是苦笑。后来我明白这个问题多么幼稚,国难当头抗日第一,难道去了武汉不是抗日? 抗战胜利后,父亲由重庆到了南京,经姜椿芳先生介绍进了苏联塔斯社先在重庆,后在南京分社任译员。一九五三年到了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译文》(后改名《世界文学》),从事他喜爱的外国文学编辑工作。 父亲对我们孩子慈祥而严厉。自懂事起我与父亲在一起也就十年不到。他的写字台总是整理得井然有序,常用的各类词典就在手边。晚上他工作得很晚。他身体不好,惧寒。保姆离去后,冬天家中的几个取暖炉都是他在打理。逢到休息日或在年节,他喜欢剥剥花生核桃,然后将壳子放进火炉里,剧烈的燃烧能把炉壁烧红。记得有一次,我们问他,您是哑嗓子,在演出队怎么唱歌呢?父亲说嗓子那时可不哑,接着在我们的要求下,他唱了一曲《教我如何不想她》。那是“文革”前两年,我们仅有的一次听父亲唱歌。 “文革”中我们不上学,他就教我英文,从音标、单词开始。我那时心浮得要命,根本坐不下来。他向我们推荐的读物大多是苏联的文学作品,像《真正的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马特洛索夫》等;古典也是俄国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有趣的是我和妹妹只爱看托翁的“和平”部分,对“战争”部分读不进去。父亲觉得在当时让我们读巴尔扎克的小说还不是时候,但我们全都读了。他向我们推荐高尔基、狄更斯和罗曼罗兰。一次见我在读《水浒》,很严肃地说,你要分清什么是糟粕,别尽看西门庆与潘金莲的那段。我一听禁不住笑了,说:“咱家的这部《水浒》恰恰这一章回是印重了的,非让你读两遍不可。”说着我得意地将书拿给父亲看,父亲也笑了,说这是装订错误,怎么这么巧? 父亲为人谦和,与朋友在一起时话不多,总是微笑着听别人侃侃而谈,他是喜欢朋友聚会的,我们看得出来,这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候。“文革”开始后,一天傍晚我和父母在百货大楼购物,父亲看见了戈宝权先生,当时戈正在挨批斗,经批准出来买生活用品。父亲上前问候。我清楚地记得戈先生这位首任驻苏文化参赞惶恐不安地打量四周,小声地与父亲说:“这个时候你还能与我打招呼,很多人躲都躲不及。”过后父亲对母亲说:“人啊,难得是雪里送炭,宝权受罪了。”正是戈伯伯在父亲临终前后,给我发的电报并徘徊在信阳街头,整整一个星期在等我——这个迟迟不归的儿子。 父亲对老战友韩北屏也是如此。韩伯伯“文革”前任中国作家协会外联部主任,先后与刘白羽、邵荃麟、老舍等人同台挨批斗。父亲先是让我们小辈人到家打探,跟着就亲自前往,韩伯伯更惨患了癌症,医院只按发低烧简单处理。父亲到医院看望时,两人沉痛无语,母亲说父亲出来时流下了眼泪。韩伯伯先父亲一年含冤去世。 学校作了去东北的动员,那天下大雨。中午我去给父亲送伞,路上父亲问我如何打算,我见他有些保留的神态,说你们不是也要去干校吗,你身体不好,要不我等等,陪你去干校。父亲顿了一下说不必,时间还没有定,你们年轻人应该走自己的路,跟我们这些老头子有什么前途。话到此,父亲沉默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心里却有一丝酸楚。一直到家再没提这个话茬。 我只见过父亲流过一次泪,那是在送我去东北兵团火车开动的一霎那。父亲个子较高,人又爱整洁,站在欢送的亲属群中格外显眼,此前我完全被一种狂热所驱使,没有丝毫的悲痛,情绪被此起彼伏的歌声、口号声感染。当脚下一晃,列车移动时,我突然看见父亲脸抽触着,在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泪水,我的心一下子很酸很酸,泪水刷地流了下来。列车还没驶出站台,全车厢的同学都在哭。是啊,我们都只有十六岁。我觉得在那一刻,似乎懂得了什么,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我想起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后来只要再读这篇散文,我眼里总是噙满了泪水,那写的就是我的父亲! 说懂事,还是太嫩。我刚到东北兵团,给家里的第一封信就是抱怨,说与想象中的一手拿枪,一手拿镐大不一样,简直就是当农民,还盼着与苏修快开仗。父亲语重心长地给我回信,要我切忌下车伊始,呜哩哇啦乱批评。要多看多用心,学会生活。他鼓励我说,这是年轻人都爱犯的毛病,你应该快点成熟。 一九七一年夏天,全家在京的团聚空前绝后。父亲获准回京只待了十一天。人瘦了许多,两鬓少许斑白,看起来他精神不错,其实掩盖了他健康不佳的真相,抑或是他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十几天全家团聚。让我没有想到的,他对我特别地宽容,一改以前的严厉。我下乡两年,沾染了抽烟喝酒的毛病,说话也大大咧咧。母亲说我不以为然,而父亲没有过多地指责,反而对母亲说:“就像我的青年时代。”我满以为真是个大人,可以与父亲更多地交流了。错了,我不了解父亲。我们全家感到遗憾的是,谁都没有想到应该借此机会,让父亲到医院检查身体,连血压都没量过一次。我们忽视了这仅有的机会。父亲回到河南仅五个月就犯病倒下了。后来听父亲的同事说,老庄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应该下去,到了河南就犯过腿肿等老毛病。 一九七七年回京后,我到了父亲曾在的社科院外文所,与父亲共事多年的同志们在一起工作。法国文学专家罗大冈先生见到我,深有感情地说:“你要知道,是你爸爸的一条命,换回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几十条命。”七二年,在父亲、还有另外两人去世后,学部打了一份报告到国务院,汇报了部分老专家、学术权威在干校的状况。经周恩来总理批准,确实有病且年纪太大的可回北京,但要严格控制。夜里集合看电影被取消了。所以在父亲去世后不到半年,一大批老同志回到了北京。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中也提到了父亲的去世。所里几位年轻同志对我说,当时我们家在农村,工资低,救个急曾问你父亲借过钱,现在我应该还给你。对此我从不问多少,不要他们还。 我得以在父亲的岗位上工作,是外文所领导、同志对父亲的怀念。我得到了父亲在天之灵的的庇护。近三十年了,我无时不感到工作环境的温暖、同志和领导的关心与信任。这是我特有的,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无法用语言能够表达的复杂感受。 外婆不只一次说过:“你爸爸属牛,是阴历二月春耕时节的牛,注定了要劳累一辈子。”外婆的话不错。 我只见过父亲流过一次泪,那是在送我去东北兵团火车开动的一霎那。父亲个子较高,人又爱整洁,站在欢送的亲属群中格外显眼,此前我完全被一种狂热所驱使,没有丝毫的悲痛,情绪被此起彼伏的歌声、口号声感染。当脚下一晃,列车移动时,我突然看见父亲脸抽触着,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泪水,我的心一下子很酸很酸,泪水刷地流了下来。列车还没出站台,全车厢的同学都在哭。是啊,我们都只有十六岁。我觉得在那一刻,似乎懂得了什么,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我想起学校做了去东北的动员之后,那天下大雨,中午我去给父亲送伞,路上父亲问我想去哪,我说你们不是也要去干校吗,你身体不好,要不我等等,陪你去干校。父亲说不必,时间还没有定,你们年轻人应该走自己的路,跟我们这些老头子有什么前途。话到此,父亲沉默了,一直到家再没提这个话茬。 ====================================== “真的,当年我也是凭着对蓝天白云大草原的憧憬,义无返顾的头都不回的走了。其实我父亲是不同意的,听到消息后,从牛棚请了一天假回来阻拦我,但是去心已定的我根本听不进去了。走的那天,我爸爸伤心地赶到北京站,远远的看着我,可我却跟本顾不得和他告一下别。列车启动的瞬间,我向我父亲站立的方向望了一眼,好像看见他眼中充满了泪水。” ================================= 这是我在前几篇文章中跟的一段话,看到你在《父亲》一文里的这段话使我想到我的这段话。所以引过来。起因是,在火车开动的一刹那间,你从狂热的歌声中看到你父亲在用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水,你的心一下子变的很酸,泪水刷的流了下来。而我却是看见父亲老泪纵横,可我却没有流泪!这种跨度我在瞬间完成不了!我应该理解你!因为火车一开,满车厢哭声一片! 我们两家在文革中的遭遇真是惊人的相似,连五七干校的地点都一样:河南信阳,59岁的父亲!真是过早的离开了你们!而你竟因为长达5天的路程,没能见到父亲最后的一面!眼看我们现在离那个年龄仅仅咫尺之距!我替你父亲的唯一的儿子遗憾! 赵家楼现在还在吗?03年的春天,我去北京时已经拆得稀里哗啦的了,我拿出相机拍摄了一些断壁残垣,一会上传一些,看看你还能认识是哪里吗? 看了楼主的文章,我在哽咽…… 这么优秀的父亲,走于文革,走于本完全可以救治的脑溢血,走于孤独,那一刻,也许他很清醒,他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然而他没有说,因为他不能说,他无人说…… 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因为文革,因为插队,天各一方,生离死别,竟无法见上最后的一面,那是怎样的情景?!是怎样的悲痛?!怎不令人潸然泪下…… 一切恶梦都已过去,让我们共同怀念你的父亲,我们的父亲, 愿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他们的品格精神会永存。 《故乡》文集 2007-1-18 14:13:38 老庄1953 致老树:吐出了一口长气,终于将这篇“父亲”写完了,这是我“后赵系列”中较费心思的一篇,还不能完全表达我内心的感情,还需修改。谢你老树的关心,我们的命运的确很相似,父亲是一个单位的,当然读起来别有一番感觉在心头。让我们共勉。 老庄1953 文集2007-1-18 14:51:42 老树 以下是引用老庄1953在2007-1-18 14:51:42的发言: 致老树:吐出了一口长气,终于将这篇“父亲”写完了,这是我“后赵系列”中较费心思的一篇,还不能完全表达我内心的感情,还需修改。谢你老树的关心,我们的命运的确很相似,父亲是一个单位的,当然读起来别有一番感觉在心头。让我们共勉。 ===================================== 我曾经说过:感谢网络!送给我很多珍贵的礼物!是的,如果不是网络这个现代科学给我们缔造的广阔平台,我能在这里遇到我童年的似曾相识的小伙伴吗?那时侯,真的我们都带着红领巾从那条长长的胡同,我们彼此都熟悉的胡同迎面走过!人生过半,后来之路,让我们互道珍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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