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 　　——仅以此文悼念我的小妹 　　 　　一直不敢提笔，是因为每一个汉字都是一把钥匙，能捅开那扇关着巨大悲伤的闸门。哪怕是一丝缝隙，都会在瞬间造成铺天盖地的悲凉。只有等待，等待着时间将泪水一滴一滴的蒸发掉，只剩下平静的事实，温馨的过往。 　　然而这种等待由于情绪的波动显得漫长并且难以确定，索性敲打键盘，寻找新的宣泄途径。小妹，姐姐是以写字为生的，就用自己的字对你做深深的纪念。外边阳光明媚，但姐姐泪水苍凉。 　　不知道为什么，小妹的离开让我格外的伤感，似乎父母相继离开时，我都没有这样的伤痛欲绝，难以释怀。也许，年龄大了，在生活的一波三折中，对亲情对生命对日子都有了更加深刻的领悟，因此倍加留恋和珍惜。 　　当初大姐说为小妹建了网上纪念堂，我当时的反应是阻止她。“入土为安”是一种千年古训，实在不忍打扰小妹的安宁。但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无论什么事，只要用“纪念”来表述，就意味着过去、结束和完结。而在我的感觉里，小妹不会离开我们，她只是睡着了，时间很长。我们想她了，就去看看，她不说话，只是粲然的笑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我拒绝那种阴阳两世的感觉。 　　逝者长已亦，生者犹自悲。梦里的小妹总是在笑，醒来时又往往潸然泪下。而且时不时地会回到小妹病入膏肓的日子。那是怎样的时光？我知道我在逃避。我很害怕，因为眼睁睁看着生命的力量在她的身上一点一点地失去，就像看着一个冷血猎手将孔雀的羽毛一根一根拔下来，她的肉体和我的灵魂一样的疼，但是除了忍受，我和我的姐姐们束手无策，这对我们，又是一种折磨，我没有勇气面对。有时候甚至有过残酷的想法一掠而过：忍受这样的折磨，或许应该离开。小妹说“姐姐，我活得太痛苦，太艰难了”，但是姐姐不愿意失去她，即使让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理性告诉我这样的选择是自私的，它使小妹的痛苦在扩大和延长，但是面对着小妹，理性总是背叛感情。 　　小妹似乎注定是不应该来到这个人世的。为了生一个男孩子，妈妈顽强的生育下去，在自己已经40多岁的时候，才怀上小妹，而且妈妈坚定地认为她是一个男孩子。在中国的文化里，弥漫着对女性的歧视、约束和不尊重，无论什么人都是女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但是，这个母体的神圣不但被忽略不计，反而在男权的震慑下，衍化成为一种生殖工具。女性所有的尊严，都书写在男孩子的身上。所以妈妈顽强的坚守，坚守一个古老荒谬的理想，无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这样一个悲剧式的开始怎么会有一个明朗的结束？那是一个下午，我和同学们在我家大大的院子里跳房，妈妈挺着硕大的肚子，吃力而急切地走回来。一会，表嫂将我们叫到她家去了。再回来时，天已向晚，夕阳残红，院子里飘荡着婴儿嘹亮的哭声。我跑进屋子，一个婴儿打在蜡烛包里，鸟一样的小嘴张开，来回转动着寻找东西。妈妈坐在炕的那一头垂泪。我悄悄笑着，因为我有了一个小妹。但是不敢出声，因为妈妈在流泪。我踮着脚尖走到小妹跟前，小心翼翼抚摸着她嫩红的小脸，指尖上滑动着绸缎一样的感觉。我不懂妈妈的失望，一如我不懂妈妈的希望。希望因为失望的巨大而破碎为绝望，这种绝望让妈妈变得冷漠，她不在乎小妹，甚至不爱小妹。 　　幸运的是，小妹有姐姐，而且是5个。我们没心没肺，在妈妈的绝望里母性焕发，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的小妹妹，因为，我们都是女人，上帝造女人就是为了让人类学会爱。小妹不到一岁时，大姐生了外甥女，妈妈给小妹断了奶，然后哺育自己的外孙女，看着自己的外甥女吃奶，小妹会抱着妈妈的腿喊着：妈——奶奶。这个时候，妈妈就会把头拧到院子里喊一声：把她抱到一边去。任意一个姐姐就将小妹抱到一边，她会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嘴里，不停的吮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妈妈和外甥女。小妹两岁时我13岁，刚刚能够背起一点东西的年龄，就背起了小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的脚步迈出家门，背上就趴着小妹，我恨她、讨厌她，觉得她就是我身上的一团泥巴，只要有可能，都会想方设法将她甩掉，任她哭得天昏地暗。小妹三岁多时，在一位邻居家看到一个一捏能够“哇哇”叫的皮猴子，就偷偷拿了回来。爸爸发现后，罚她跪在院子里的石桌子上，在小妹做出“再也不敢了”的保证后，她拿着那只彩色的皮猴子，我牵着她的手，向人家走去，她一路嘤嘤的啜泣，而手中的皮猴子却不停的快乐的叫着。我不知道，我牵着小妹，从此就走上了她那时候就已经注定的，而且逃无可逃的悲欣交集的人生。 　　小妹小时候是一个篮球运动员，身体很好、学习很好、人缘很好。她很爱笑，笑容清纯而且灿烂，对每一个姐姐都是言听计从，对每一个同学同充满着爱心。我们都以为，小妹上高中、上大学，然后工作，拥有自己的家，自己幸福的生活，一切都很自然，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年仅15岁的小妹，会罹患一种恶症。小妹还小，小到根本不懂自己的病对一个女人、对一个生命意味着什么。她一听做手术需要那么多钱，立刻给大姐说：“看病花这么多的钱，算了不看了。” 　　人生其实就是由无数个无奈和痛苦穿缀而成的长长的锁链，将人圈定在一个既定的位置上，而人去做徒劳的挣扎。痛苦来临时，人心痛难当，解决掉了就是快乐和欢欣，所以，欢乐总是那样的短暂，而痛苦总是那样的绵密。小妹克服了人生的种种苦难，坚定地活着，她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顽强和奇迹的诞生。不像现在的孩子，脆弱而且敏感，轻佻的活着，又轻佻的死去，对谁都不负责任，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然而，小妹没有选择的权利。如果有，小妹会选择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只要小妹知道自己有这么多姐姐爱她，她一定会选择出生，即使痛苦！ 　　小妹应该没有遗憾，她轰轰烈烈的爱过。她有自己的女儿，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家。以小妹残缺的身体而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完整的人生，应该是一种福气。在小妹的病程中，我两次听到了这样的评价：奇迹！第一次，我从医学院拿出小妹的病历，大夫问我：这个人还活着吗？我说：活着，她是我的小妹！她轻轻呵出一声：奇迹！当我拿着病历走进四医大，教授又一次说：奇迹！这些症状应该在13年前出现，而她21年后竟然还活着。但是，我们还是贪心不足，希望这个奇迹能够进行下去，不要中断，直到永远…… 　　但是姐姐们都知道，小妹为这个奇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此后的两三年，小妹在和病魔进行着生死的决斗，一次次从死神面前夺命而逃，笑眯眯的站在姐姐们面前。然而这是一种力量悬殊而且孤独的战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姐姐们心照不宣，三缄其口，好像不说，就捂住了撒旦的魔瓶，保卫住了自己的妹妹。然而，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不管姐姐们愿不愿意！最后一次，为了让姐姐们高兴，小妹竟然拼上了自己羸弱不堪的身体，她喝了浓浓的咖啡，吃力但是满足的笑着，她说：“看着姐姐坐在身边，真高兴”；她说：“听着姐姐说话，真高兴”。我送她回家，走到楼下说：“你先回”。她说：“你先回”。我们僵持着，似乎谁先走，谁就是拥有。最终是小妹回转身，艰难的迈动脚步，那不叫走，叫挪，拼尽了力气的挪动，我不知道这样的挪动还能维持多久，我希望她停下来，不要再受这样的苦难，但我更希望她走下去，陪在我们身边……我转身，满眼泪。突然，我们共同回转身子，看着彼此，看见了的是笑容，看不见的是泪水。 　　小妹离开的时候，非常的宁静安详，一如她往昔40个春夏秋冬里所有的睡眠。这个功劳应该归功于我的两个外甥女。其实在心理上，她们才是小妹真正意义上的姐姐，而我们应该都是妈妈。整整三年，只要小妹的病情反复，我的两个外甥女就日夜守候在小妹身边，艳艳整天看着自己的小姨的脸问：小姨，你想吃什么？小姨，你睡得好不好？小姨，你哪里疼，我给你捏一捏。天冷了摸小姨的被窝，天热了替小姨打扇子，病中的小妹有时脾气暴躁，不管不顾的将艳艳训一顿，艳艳只是憨憨的笑着，最多说一声：“小姨，别生气嘛”！大限那天我们回到医院，艳艳坐在小妹身边，她说：“小姨的身子是干净的，我已经给她洗过了”；她说：“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守着小姨，我害怕小姨孤单”……我想，前世艳艳和小妹应该是一对恩爱的夫妻，爱得太深，才修得又一世的相爱相伴。 　　大姐说：小妹是爸妈留给我们的“遗产”，这笔遗产继承的是感情。也许就是因为我们拥有了小妹，我们姐妹们才相处得如此的融洽温馨。不管生活怎样的变化，不管人情怎样的寡淡，只要我们拥抱在一起，就有了力量和温暖。 　　花开过了，总是要衰落的。衰落了不等于没有开过。小妹，你永远像花，开在姐姐们的心头。

原文2007-04-01 发表于netor  浏览：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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