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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30日,得到海鹏去世的消息,一直没有掉一滴眼泪。 一直想,为海鹏兄留下一点文字,算是祭典。 一 与海鹏认识,应该是上世纪的1998年。那时,南方周末如日中天,受沈颢邀请,从当时生活的南通到上海,与一群南方周末的大记者们一聚。 除了沈颢,还有海鹏、朱强、周浩,应该还有余刘文、方三文、李玉霄等,一大桌人。大家负责开心,沈颢负责买单。印象最深的就是海鹏,不仅个子奇高——1米85,且壮,且有趣,此间不可无我声(身)的样子。 后来,我也去了南方,从21世纪经济报道的广州,再来到上海,与海鹏接触多了起来。 与海鹏,其实是有一些渊源的。海鹏知识面太广了,甚至可说什么都懂。 通过他,对自己家老祖宗的来龙去脉,也有了真正的了解:从本源上讲,我家族的语系,与海鹏出于一处,被当地称作“沙地人”(说“沙地话”),所以我们可谓是真正的老乡。 我家在江北的南通,父母辈的人称自己为“沙地人”——即与江北的淮扬语系的“江(音GUANG)北人”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些“沙地人”,从上海的“乡下”——原浦东沿海过江,到崇明,再到南通。沙地人,应该是这沿海一带思维最活跃,最“见异思迁”的人群,他们看到哪里海滩、江滩涨土地了,就到那儿生存,延续子孙,追踪下去,一直可到连云港,都有“沙地”族群的存在。 所以,“沙地人”也算是江浙沪一带有钱与有文化的人。海鹏还讲了“沙地人”的许多特征,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沙地人胯部比较发达——不是指屁股偏大,是整个胯部都比较壮实,我一想,我的表兄弟姐妹确实如此呢,而最典型的代表自然非海鹏莫属了。 这么一讲,我爷爷的祖上就是从上海乡下,过江来到南通,然后又从南通回去闯荡上海滩,将朱家留在了上海,唯独我家这支因我妈(同样沙地人)而落户南通。 所以,我与海鹏的祖上很可能还是邻居,这一说,就特别亲近。何况与他还是同一个属相,更近了一层。 二 讲真,无论在南方周末,还是21世纪经济报道,我都写过一些不错的文章,但“凶猛”远不如海鹏。 不是写不好,是不敢写,我其实离成大名仅有一步之遥,且都与海鹏有关。 第一件事,就是浙江某一位副部级官员外逃,成为当年轰动之人。按海鹏提供的线索与人脉,去做了秘密采访。 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外逃官员有个随身马仔,应该是掌握所有秘密之人,也被抓了。关在看守所多时,一日,其用磨尖的牙刷,从腹部进去,刺入心脏,当场毙命。 我是学医出身,想一想,牙刷能磨多尖锐,要刺进一个五六十岁老人的皮肤(皮厚肉糙的),直接命中心脏,这活只有杀手才能做得利落吧。 其家属也是这样认为,面对采访,喊冤呢。 但谁杀的呢?如果我报了出来,或者我没等报出来,我能活吗?最终,我选择了放弃。所以,至今我也不敢披露此事。 另一件是在厦门,一伙黑帮,要强占一个停车场,业主不同意,黑帮即约业主去谈判。因事,业主派手下过去,才开谈,便从门后冲出一群警察,数枪齐发,将此人打成筛子。 你没看错,冲出来的就是警察。然后,被打死的成了黑帮,警察立了功。 坐在我对面的,就是免于一死的业主,瑟瑟发抖,天大的冤情啊。 此文,我也不敢写,怕死。过了一些年,此案破了,但与我无关。 海鹏对我没写此两文,表示理解。毕竟这是涉及身家性命之事。 三 后来,越来越意识到,在中国做记者,尤其是做好记者,下场不好。所以,激流勇退。 海鹏不一样,包括创建“新周报”,我也与他一起去过武汉。但我觉得,中国不可能再给另一个南方周末的机会,即使成了,我也说不清哪一天就进去了,果断不进入。 还有一点,我也知道,如果真的坚持做记者,我也永远达不到海鹏那样的地步——记者的人脉太重要了。在中国,几乎任何大事隐秘之事,都瞒不过海鹏,但我永远做不到,那记者还有什么可做的? 我假想过海鹏,如果给他定位,就是某顶尖媒体的策划人,手下有一帮上百人以上的记者,他是调查记者部老大,搞得风生水起。 这个话题与海鹏聊过,他也赞成的。 但是,命运完全不是这样。 中国做调查记者,海鹏的空间越来越小,直至没有。 所幸后来有了自媒体,海鹏在微博上也很火,但他太危险了,是真的转世了200多次。可以说,那时的人生,就是在封号与重新起号的路上。 在海鹏家吃过他或他夫人做的饭,他特别依恋这个家,最起码,他有一套自己买的房——这也是他一直骄傲或安心的地方。 他觉得与社会恶势力你来我往的过程,特享受。 但我认为,活得太危险了,将来也没人为你树碑立传。但他乐此不疲,并且表示,在上海,他的人脉,能够让他安全。甚至,他也知道自己的手机是长期被JK的,但他哈哈一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 但最终,还是出事了——抓不了你,还抓不了你家人?就有了后来当年几乎家喻户晓的微博救妻故事,但最终还是以惨败收场。 四 此事件后,海鹏是有所改变的,逐步从“著名调查记者”的身份,转变为“社会智者”。 他太有学识了,常常会有许多“匪夷所思”的言论,不合各种时宜,但往往是对的。他的网络大名,与“蟹”有关——蟹爸蟹妈蟹妹,用蟹的原因,是因为“和谐”是一种时尚,他的微博经常被和谐,从而谐音为“蟹”——和谐下的一只蟹,自嘲吧。 感谢微信,重新给了海鹏一个社会空间——他有“蟹群”,我也在其中,群中人,都是要改名的,我大概是惟一或惟几不改名的人——因为太不方便,改了一次就不改了。 这儿是他的真正空间。我也乐得其中。他太有学问了,又愿意帮助别人。所以,这也是人们有求他必应的地方。 我有事也找他,这几年,总会见面,点几个小菜。吃不完的,他一定都打包,一点也不浪费。 这个群,我认为他的言论是非常温和的,而且,与大局大势也有契合之处,但还是不断被封,群友也习惯了,时常搬家。 他的生活也发生很大改变,大家知道:美食,养花,撸猫,群里解读各种大事小事,是他的生活。私下里,他还是会讲许多“背后”的事情。他还有一件“得意”的事情,私下与我讲的,他脱身了——他认为,他已经不被JK了,表示他安全上岸了。哈哈,他假装得意地一笑。 作为祖上老乡,与海鹏活在同一个时代,挺惭愧的,他的学问太好了,是真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再至全球政治,再到哲学,无一不通。但想想这最近15年,我知道他活得窝囊。 新闻不谈了,也没赚成多少钱,也没写成多少书,说他颓废也不过分。 每次与他谈一些未来,他都会有许多构想,我是不愿点破,知道他心中的苦。唉,这个海鹏,世上知其苦者,我算是其一。我与他最大的区别,他一生为新闻活着,走不出来;我为生活活着,我才是真正的“沙地人”——见异思迁。 最后一次与他相见,其实就是上海疫情暴发前不久,在延安西路某宾馆旁边的小食街——我们经常是在那找一个小饭店,吃一口饭。 每次见他,作为曾经的医生,都会提醒他保重身体,因为他太胖了,尤其是大肚子,也与他讲了不止一次,裤带的长度与寿命成反比。这一次,他告诉我说,血糖有些高,应该8点几,我告诉他,还有救,赶快减肥,半年内,减掉50斤,你就健康了。 我说得语重心长:我们这代人,已经没有什么资本了,连寿命的资本也没了,或许就等不到我们希望的生活出现,这才是我们这代人最大的悲凉。 他总是答应,他要怎样怎样,其实,我知道,他做不到。我在做学问上,惟一的优势,就是在医学上,但他偏偏不会听我的, 郁闷。 与海鹏说过一个话题:我们与下一代,谁更幸运,谁更悲哀? 我们共同的结论,是我们虽然现在活得很不好,而且看不到未来,但我们还是幸运的,毕竟我们曾经轰轰烈烈地活过;下一代,不一定会有。也就是说,我们虽然看起来没有未来,而下一代有没有,不知道。 所以,我们还是要庆幸,我们曾经活过。 这个沙地人壮汉,最终变得生活,变得绵软,但他还是这个世上仅存的,硬硬的新闻守望者。海鹏,壮汉一枚,也走了。 海鹏,我为你期待一下未来,虽然我知道我的未来,不太有未来…… 写完了,不禁泪下。 |
| 原文 2022-07-06 发表于平豆 体验物语 浏览:4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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