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当日我不回杭，若是当日我再等等，或许我们会见上一面，正常人一样，走走，聊聊。至少你会站在我面前，我也会站在你面前，在虹桥头的湖边，或者在琴川的桑田外，说上几句话。当着七八姑八大姨，乡里乡亲的面，不一定聊诗。聊诗多脱离群众啊，就抽根烟，喝点酒吧，聊聊工作，房子和孩子。有时间的话，可以尝试走远点，到百桂尖的脚下，聊点诗，聊点文学，把发表在手机记事本上的诗拿出来，彼此探讨探讨。但这也难，诗歌是需要抽离的，一旦接近山脚村、接近琴川村，现实会将它逼走，现实会把你重新变回村里那个木讷贵贵，把我变成那个沉默的丰丰，周遭全是茶米油盐酱醋茶，哪有诗情到碧霄。因此记忆中，除了生活杂事，我们聊诗并不多。诗，给我们完成牵线搭桥之后，便退出了我们的谈话。 　　 　　若是再见，时隔十余年再见，何必把相逢的理由强加给诗歌呢。我以为一切来得及。他给我微信，我说，啊，你回来了，不好意思，我和你相反，假期我一般都回杭。 　　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那是他经历第一次手术之后。去年五一，他说带着孩子回来看看阿太，问我有没有空，我刚好假日回杭，便没有见面。我回到乡下工作不久，离他家不远，想必总有机会再见，也没有太把此事放在心上。如果在威坪不能见的话，想过转道杭州看看他，他住闲林，下高速不远，是带点土鸡蛋还是带点土猪肉，或者干脆带一点家乡的酱。在杭州呆久了，嘴巴里寡淡，威坪人都想家乡那垛酱。不曾想，这些东西，我再也没机会送给他了。 　　他是躺着回到百桂尖脚下的，全然无觉。那日下班，我开车到了琴川，给我领路的村干部听了也不敢相信。他说，我们是表亲，不是转好了，他也是村里的人物了，偶尔还在村里发红包的，说大家开心就好，怎么会这样。屋子里围着一些人，老人神情暗淡，站在门前，向来往的客人道谢，她左手握着右手，使劲地点头说，良贵有福，有你们这么好的朋友，我都这把年纪了，除了接受还有什么办法。想必，她和我一样，也做好了被安排的结局，无奈地等着它，接受它。我真的以为自己做好准备了。床前，已经围着他的一些同学，大家叫他的名字，他嘴巴微张，没有反应。我被领到他的面前，还没说话，夺眶的眼泪告诉我自己并没有准备好，我握起他的手，喊他，逍，遥啊，不悦啊，我是强疯（他总是这样叫我）啊！已经昏迷多天的他，睁开眼睛，目光直视，瞪着，看着前面，空无一物。我是强疯啊！他缓缓地抬起右手，用手指在眼角划了一下，迷迷糊糊中说了一句，强，疯啊，强疯！他侄儿抬起身子，和身边的人说道，他说话了，说话了，怪事，已经一星期没说话，他认出你了。他的右手一直在眼角划着，一滴眼泪涌出，滴在了枕巾上。时隔多年，再次见面已是如此……不禁令人悲从中来。 　　如今，我失去了一个有趣的朋友，失去了一个漂浮于生活湖面，却努力制造浪花的人，浪虽小，但那是他的歌咏，是他的表达。我也失去了一个善于泅入生活湖底，探索未知，展现家乡风骨，文化遗存的朋友。我的静山失去了百桂尖的一侧的唱和，那一侧，风声和白雪不再被赋予新的诗意，群山失去了歌者，山谷失去了回声。 　　难怪今日清晨异样。窗户开着，汽车驶过，拖着长长的尾音。在聒噪的窗外，春天醒来，异常响亮，鸟鸣声声，带着一丝不安。在它们的提醒中，我辗转反侧，却分不清究竟是前场梦境，还是后场预示，让我在慵懒和焦躁中逡巡。 　　清明后的头个工作日，感时无雨，没有惊雷，却有鸟鸣惊心，为何？曾经他说，强疯，静山之子。我说，逍遥，百桂尖王子。同为千米高山，在淳西北浙皖交界处苍茫的山脉中，静默独立，相顾无言。十年，或许更久，我们相忘于江湖，各自带着新安赋予的泅水本能，在生活的洪涝中，各自沉浮，或逐浪而进或随波逐流。 　　杭城潮鸣寺巷，十二年前。在火红年代热辣的湘菜馆里，我们几人相对而坐，一盘辣子鸡的辣，将我们带回故乡。琴川和山脚，百桂尖和静山尖两座山之间的距离，不过十里，绕路半日，爬山半日。前二十多年不曾相逢，后来的某日因为诗歌而邂逅。在异乡火红的生活里，火辣的滋味灼烧着本无一物的我们。袒露的真诚并没有厚重的外衣包裹，那是一群边缘人的狂欢和落寞。彼时，他蛰居在美院狭小的宿舍，我栖身群租房里，生活还未向我们完全亮出刀刃。 　　我们拿着真诚的通关文牒，握着诗歌的长剑向前，各自为营，各自为战，突破一层一层的藩篱，从这个小网冲向那个大网。生活是网中的生活，是突破网重新返回的生活。当我们接受它的禁锢，看到它的边界，诗歌在此过程中，承担着爆破的作用。它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武器，和自己对话，和生活对话，和生养我们的群山对话，其他无涉。那种因为苦难造就的复杂个性，夹杂着自卑与自尊心而疏离诗歌之外的惺惺相惜，让我们远离又靠近。 　　自觉已做好心理准备，偶尔在湖畔驻足，眺望琴川方向，千米之高的百桂尖耸立云霄。它之下，一个故人的消息如虚弱的灯火，走远不见，走近昭然，带着温度和燃烧的余温，灼痛蓦然回首的一刻。十余年来，线下未谋面，断联许久，我离开诗歌日久，四处奔波。后来得益于微信盛行，我重拾笔墨，借诗歌之媒，和他重新联系上，线上偶尔交流。他毫无保留地鼓励我，因为他的溢美之词，他的同学、朋友也知道静山脚下那个写诗的“强疯”。我们都有“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的同理心，并且幸运的是不为因为彼此的不同而蔑视彼此，不为因为展现出离群而视为清高，不会强加观点、主义和说教，从不以任何之名强邀对方，直到意识到死亡的临近。 　　3月底相见之后，我便在等。年前，得知他经历第二次脑部的手术，心里轻松了些。但这股轻松好比心里的一块石头，原有千斤之重，现在减去了九百斤。若不去思虑，便全然不觉，若思虑，心里便有紧张感，压迫感。未曾想过，病情发展如此之快，当日他在群中还回应大家的关切，如今已是病入膏肓，不得不回到百桂尖脚下，等着那个注定的结局，有落叶归根的意思，多少让人唏嘘。 　　人生的每一刻，都是过往的交代，有人已在结局告别，不再过问未来。加之近日，得知身边有同学默默地承受病痛，默默地离开，没有发出一声的叹息，没有散播无奈和痛苦，悄悄地走。但活着的人还在中场，眺望两端。死，并不是一个人肉体的消亡，死是最后一个记住他的人的离去。而诗人之幸在于，他真诚的诗歌，被人记住，诗歌延续着他的生命，思想和故事。即便他已经看不见，听不到。 　　清明刚过，坟头袅起的烟火，带着万钧之力将我提升至静山尖的山腰，这是我必将回到的地方，祖辈和母亲在此等待。而我只要过好当下的每一天，便不用对他们一一承诺，不用急着赶来，不用急着为自己安排一个结局，甚至不用伤心，便会在某一天来此和他们汇合。 　　一生并不会记挂太多的山头，静山尖、百桂尖、凤凰山、坟垅里足矣。当我用它们高耸的姿态来构建精神品格时，先人们以他们无声的顾念，告诉我活在当下的意义。在这些山中，我将多一位顾念之人，他就在百桂尖脚下，在琴川。 　　一个故人的逝去，是否意味着他记忆中的我也随他一起消失了？这何尝不是一部分自己的离开。即便如此，这并不令人沮丧，成长告诉我们，淡忘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我们接受这样的事实，便接受了生活的真实的一面。当报丧人将消息告诉我的时候，繁忙的案牍上，突然出现了安静。我刚读完刘长卿，想象着“风雪夜归人”的苍凉和孤独，却想不到会被另一件突然孤独的事情影响，一件我以为准备好接受的事情，刹那间淹没了我，冰冷蔓延，好比雪夜晚归的人。死比生孤独，生是诸多人对一个人的迎接，是诸多人的完成；而死是一个人面向诸多人的告别，是诸多人的失去。 　　于那百桂尖下，于那千岛湖畔，于那荒山稗草之中，我又多了一处要去的地方。而这一切，他早就淡然了，在医院的时候，因为孩子年幼，母亲年老，照顾他只有他的二哥。每当侄儿来看他的时候，他都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着抽烟的样子，侄儿说，叔，还抽啊？他并拢食指中指，吸一口气，放在嘴边做了一个抽烟的姿势。侄儿说，叔，等你好了，我给你买好烟抽。他放下手，摇摇头，闭上了眼睛。旁边年幼的孩子并不知道发生什么，眼神清澈，玩着自己的玩具。 　　我不相信往生，也不相信天堂，但我愿意相信无穷无尽未知的宇宙啊，总有相似的星球里，有一个无限接近于你的人，在另一个世界存在，能陪妻子到老，能看着孩子长大，能继续写诗，于无人处，依旧保持公子永在的风骨，活得逍遥啊，良贵兄！ 　　 　　 　　千岛 　　2021年4月6日晚泣笔

原文2021年4月7日 发表于《我们的青年精神》公众号  浏览：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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