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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军延安日记摘录 一九四三年 六月六日星期天 夜间、我与胡伦谈很久。 偶尔遇到胡伦,他是四川人,曾在东北军第四军李延禄处做参谋长,与一九三五年 在夹皮沟被捕俘虏,判刑十五年,减刑到七年,于一九四二年被释出辗转来延安,现养病在招待所。 面貌——长脸,中等身材,眉骨很高,有金齿。 病症——肺模糊,左脚大指锯去,瞳孔涨大,慢性鼻膜炎,肠炎,天阴时浑身痛, 忆力减退等······ 一、 被俘 “·······我同一个叫王克道的人(国民党议会代表)到哈尔滨,预备去上海,因王于哈尔滨居留过久,我催他,他不高兴了,叫我回去,他说他自己已经知道了义军的情形,不用我了。我给李延禄去信,李叫我回来,因我的女人死在哈尔滨,同志一场,共同战斗了十几年,我由同乡们那里弄到一点钱,给她立个碑,做个记号,这样就耽误了几天,接着我步行到夹皮沟一带,遇到官军三十几匹马队,和他们同走,忽然被敌人数百人包围,突围到下午,他们骑马跑了,我就被俘·······” 二、判罪 “把我弄到哈尔滨宪兵队,受各样刑法:灌冷水、煤油,吊打,电烙,但我决心忍刑不招,我说我是砍木头的工人,划线的,他们信了,就移交到满洲国法庭,依盗匪法判我五年徒刑,可是呈宪兵法官不依,依照政治匪判了十五年,经过七年,被放出了······” 三、出狱 “我后来移到吉林第二监狱执行,我做过各样工:木工、裁缝······把我放出狱时,给了我三十几元工钱,这是七年劳动代价!因脱下红色狱衣,无衣服穿,难友给了我一套破衣服。但三十几元钱还不够两天饭钱,我便找到一个先出狱的难友——一个修理钟表的,他因偷盗电表而犯罪——承他叫我做厨子以作掩护,又教我修理钟表,又给介绍一个铁路工人,他教我怎样混进关内。那钟表匠还给我一套修理钟表的家具,方便谋生活······” 四、北平车站 “到了北平,我是假穿了一身车站职员的衣服的,我就混进了一行日本军官中走出来,接着辗转地来到延安了。” 五、割去一段脚指头 “我的脚指头因受刑残废了,突出一块,到这里中央医院,由苏联医生诊断,他说按照德国医生,把突出的部分锯去,按苏联医生,把二段骨锯掉,我同意后者,因前者是改良主义! 起始我还恐惧,等待他们告诉我准备施手术了,我就决了心,第一针麻药下去时,还感到一些疼,接着就感到自己的腿脚似乎在无限涨大,后来他们又打了几针,就一点没有感觉了。那时候就把整只脚全锯去我也不在乎的,只是听到那些刀在锯·······”他说着,把脚从鞋子里退出来,那大脚指已经短了一节。——这就是战斗的标记! 我和他谈了很多,他说很高兴听我谈,因为他七年狱中生活,使他废了。我谈得也很高兴,并劝他一定要向行政要求拨一个小鬼给他打饭,这问题不能从小处看。········第二天,他告诉我说已经说了。临行时我送给他一拽葡萄。 这个曾为民族、阶级、以到我家乡斗争,获得浑身伤害的同志,我是寄着深切的同情和尊敬的,这也是个感情深厚、切实的人。 一九四三年七月十六日星期五 夜间开大会。 夜间抢救 他们几乎一夜没有睡,在开会,在斗争·····这是为了响应大会的号召在抢救“特务”。 刘立青的老婆脸色铁青起来了 他开始脸色铁青起来了,不笑,不说话·····一只狼似的向处转着眼睛,表现她的“警觉性”!甚至别人在小便时加一句话,她也全干涉起来。更是在老同志胡伦讲说历史时,她竟一个审判官似的问着,这又激起了我几乎不能克制的反感。我憎恶她这种浅薄、幼稚、越权、不自知、不自量自己是个什么的样子。她是在仗着丈夫现在在招待所做个‘小首长’要表示自己的‘威风’了。我对这类不自量的东西一定要给以回击,如果她敢于寻到我的头上。将来这类东西一定还很多,我将要准备用文字臭骂他们。 胡伦的历史斗争大会上 因为胡伦从东北出来没人证明,他们疑心了他,看他的样子很沉闷,痛苦。他在法国参加共青团,而后为河南农民运动首领,政治特派员,受刑等。又当过顾顺章的秘书。因私借公款被处罚留党查看,抗议过,被骂过。去东北哈尔滨与刘少奇遇。于狱中(在哈尔滨五一示威时被捕,他为总指挥,后因不招认,拘留一年多。)识郭宝山,系蒙人,因贩马时坐狱,曾为团长——出狱他与郭以郭部下王连长几十人为基干,扩大到数千人,他为参谋长,主张攻打长春,粉碎伪政权,被郭妻姘夫杨某所免去职,为大队长。——又曾于高桂滋处为政治部主任(参谋长)——在河南被冯玉祥驱逐过(二十四小时内)——到上海遇到周恩来,到顾处为秘书。一九二六年时回国(应为一九二五年回国)。一九三零年去东北。 七月十七日星期六 我因散布被警告了。 七月十八日星期日 1、 昨天他们举行了一次假公审,结果天下了。 2、 晚间又开坦白大会。 3、 最后由组织部秘书宣布了名单有胡伦。 七月二十五日 星期日 今天是抢救的最后一天! 胡伦不承认负着日本使命来到边区。 七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俱乐部开大会斗争胡伦等。 早晨胡伦到纪之华处,他说自己宁愿请求党底镇压,也不愿像黄xx那般被侮辱,那是 服不了他的。 我也觉得他们这“动用私刑”的举动和“抢救政策”不和的,感到很不愉快,想要提出一些意见给他们,但一想到政治这东西不正直性,加上过去一些经验觉得还是不管闲事罢,看在眼里就是。因为这究竟不是他们“基本”的政策。狡猾、威吓、故意歪曲——这已经成了政治上一种合法的技术,因此我也就没了什么奇怪。从此我也就联想到一般政治上的诡诈性,使我对政治的人就更不愿和他们有什么交往,虽然在理性上我是同意他们,这就更坚强了自己的路。 快快地听,慢慢地说,慢慢地发怒······我应保持这原则。 坚定不移,真诚无隙,就是战胜一切的法宝。 晚饭前落雨,开会,我因为看不过胡伦那样被辱骂的样子,终于决定劝一劝他。晚饭后,纪之华陪他来,我懇挚地说:“我对你一直是尊敬的,因为你是有过革命历史的老党员,同时又为我们东北尽过力,因此我每次经过你的门前,看见你那缺了一节的脚趾,我就常常想:‘他是为我的家乡战斗过的啊!’” 我在招待所,是从不管任何人事的,但我在大会上,看不过你那被侮辱的样子,我感到沉痛!这不独是伤害一个革命党员尊严的事,也是伤害一个为人尊严的事。我过去因为好官闲事,以至惹得一些同志们的误解——比如王实味事——但今天我却破例来劝你。我知道你有一种要毁灭自己的感情——自己受过敌人损害,妻子死了,同志本走在前面——你虽然不怕死,但是你不应该让党作出错误的耻辱的事来啊!你给他们以回答吧,我是一直尊敬你的·······不管过去、现在——如何!” 最后我又读了自己那篇《论同志之‘爱’与‘耐’》的文章结尾给他听。 “我相信我们底党,决不会错误冤枉人的!” 这是他的回答,接着他就被叫下去。 接着我就看他在群众面前敞开衣襟,被绑起来了,他的脸色涨红,歪扭着。 我感到自己的无力,无用······看着这无可奈何的悲剧。可是接着不久由禁闭室传出了消息,说他哭了,愿意承认是“两条心”。 这使我感到人底可怜性!将才是那般倔强,如今竟又这样软弱了。——他失去了灵魂上的支柱了,他变得软弱了,因为他成了人类的罪人。 接着是董雨航、刘御、冉一等······他们还企图上控,这激怒了学委会的人员。同时想到万一自己也到这样田地,是决不会如此被屈辱的,我佩服这些人们的忍辱性! 人类底残酷性是可怕的,同时也是可鄙的。 我感动自己此时应一切保持沉默,也不给毛些什么信,静静地看着。我很知道有些人想要在咬啮我,我应该好好保卫自己,但也决不有所示弱。 七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下午去杨家岭参加抢救结束大会。 大会程序: 1、由李富春报告直属十余机关于十二天抢救中,共抢救了二百六十人。最多的是中央招待所(九十一名),其次是中央医院(八十一名)。 2、由各单位派代表讲话。 3、邓发、杨尚昆等讲话。 罪人们得救了!······ 虽然如此,我的心还是清明的,寒冷的·····我是这样不易为群众的感情所影响而忘了自己!——不管是威压还是欢腾。 归路上我想着,此后也许遇到这类事,我应尽可能忍耐,到不能忍耐时,就去和他们负责人去说。 我竟变得这样不易感动了啊! 在理性上我是同意着共产党地政治以及一些精神,但在感情上,我不容易抹掉这被伤害的疮疤。也许它们会有消减的一天,但还不是现在。 一九四四年六月十四日星期三 1、 上午没开会。 2、 下午去参加联合国纪念日。 3、 报载潼关已失守,心情很不愉快。 上午郭述申来告知我彭真还没看完我的日记,只看了两本。接了他问我对招待所抢救时的意见,我说了一些关于捆绑胡伦的事,以及赵文藻报告中有些意见——跳舞时别人对她的侮辱等,以及张如心对女人不正当的态度,他当然是解说了一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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