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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恩纪念馆

第七十四回 长庚传报魔头狠 行者施为变化能

吴承恩

  
  情欲原因总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即是禅。须着
  意,要心坚,一尘不染月当天。行功进步休教错,行满功完大觉仙。话表三藏师徒
  们打开欲网,跳出情牢,放马西行。走多时,又是夏尽秋初,新凉透体,但见那:
  急雨收残暑,梧桐一叶惊。萤飞莎径晚,蛩语月华明。黄葵开映露,红蓼遍沙汀。
  蒲柳先零落,寒蝉应律鸣。三藏正然行处,忽见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个是摩星
  碍日。长老心中害怕,叫悟空道:“你看前面这山,十分高耸,但不知有路通行否。”
  行者笑道:“师父说那里话。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岂无通
  达之理?可放心前去。”长老闻言,喜笑花生,扬鞭策马而进,径上高岩。
  行不数里,见一老者,鬓蓬松,白发飘搔;须稀朗,银丝摆动。项挂一串数珠
  子,手持拐杖现龙头。远远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进的长老,且暂住骅骝,紧
  兜玉勒。这山上有一伙妖魔,吃尽了阎浮世上人,不可前进!”三藏闻言,大惊失
  色。一是马的足下不平,二是坐个雕鞍不稳,扑的跌下马来,挣挫不动,睡在草里
  哼哩。行者近前搀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长老道:“你听那高岩上老者,
  报道这山上有伙妖魔, 吃尽阎浮世上人, 谁敢去问他一个真实端的?”行者道:
  “你且坐地,等我去问他。”三藏道:“你的相貌丑陋,言语粗俗,怕冲撞了他,
  问不出个实信。”行者笑道:“我变个俊些儿的去问他。”三藏道:“你是变了我
  看。”好大圣,捻着诀,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几,真个是目秀眉清,
  头圆脸正,行动有斯文之气象,开口无俗类之言辞,抖一抖锦衣直裰,拽步上前,
  向唐僧道: “师父, 我可变得好么?”三藏见了大喜道:“变得好!”八戒道:
  “怎么不好!只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老猪就滚上二三年,也变不得这等俊俏!”
  好大圣,躲离了他们,径直近前对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贫僧问讯了。”
  那老儿见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轻,待答不答的还了他个礼,用手摸着他头儿笑嘻嘻
  问道:“小和尚,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特上西天拜
  佛求经。
  适到此间,闻得公公报道有妖怪,我师父胆小怕惧,着我来问一声:端的是甚
  妖精,他敢这般短路!烦公公细说与我知之,我好把他贬解起身。”那老儿笑道:
  “你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帮衬。那妖魔神通广大得紧,怎敢就说贬解他
  起身!”行者笑道:“据你之言,似有护他之意,必定与他有亲,或是紧邻契友。
  不然,怎么长他的威智,兴他的节概,不肯倾心吐胆说他个来历?”公公点头笑道:
  “这和尚倒会弄嘴!”想是跟你师父游方,到处儿学些法术,或者会驱缚魍魉,与
  人家镇宅降邪,你不曾撞见十分狠怪哩!”行者道:“怎的狠?”公公道:“那妖
  精一封书到灵出,五百阿罗都来迎接;一纸简上天宫,十一大曜个个相钦。四海龙
  曾与他为友,八洞仙常与他作会,十地阎君以兄弟相称,社令城隍以宾朋相爱。”
  大圣闻言,忍不住呵呵大笑,用手扯着老者道:“不要说!不要说!那妖精与我后
  生小厮为兄弟朋友,也不见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来啊,他连夜就搬起身去了!”
  公公道:“你这小和尚胡说!不当人子!那个神圣是你的后生小厮?”行者笑道:
  “实不瞒你说,我小和尚祖居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姓孙,名悟空。当年也曾做过
  妖精,干过大事。曾因会众魔,多饮了几杯酒睡着,梦中见二人将批勾我去到阴司。
  一时怒发,将金箍棒打伤鬼判,唬倒阎王,几乎掀翻了森罗殿。吓得那掌案的判官
  拿纸, 十阎王佥名画字, 教我饶他打,情愿与我做后生小厮。”那公公闻说道:
  “阿弥陀佛!这和尚说了这过头话,莫想再长得大了。”行者道:“官儿,似我这
  般大也彀了。”公公道:“你年几岁了?”行者道:“你猜猜看。”老者道:“有
  七八岁罢了。”行者笑道:“有一万个七八岁!我把旧嘴脸拿出来你看看,你即莫
  怪。”公公道:“怎么又有个嘴脸?”行者道:“我小和尚有七十二副嘴脸哩。”
  那公公不识窍,只管问他,他就把脸抹一抹,即现出本象,咨牙倈嘴,两股通红,
  腰间系一条虎皮裙,手里执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就象个活雷公。那老者见
  了,吓得面容失色,腿脚酸麻站不稳,扑的一跌;爬起来,又一个躘蹲。大圣上前
  道:“老官儿,不要虚惊,我等面恶人善。莫怕!莫怕!适间蒙你好意,报有妖魔。
  委的有多少怪,一发累你说说,我好谢你。”那老儿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
  聋,一句不应。
  行者见他不言,即抽身回坡。长老道:“悟空,你来了?所问如何?”行者笑
  道:“不打紧!不打紧!西天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放在心上。
  没事,没事!有我哩!”长老道:“你可曾问他此处是甚么山,甚么洞,有多少妖
  怪,那条路通得雷音?”八戒道:“师父,莫怪我说。若论赌变化,使促掐,捉弄
  人,我们三五个也不如师兄;若论老实,象师兄就摆一队伍,也不如我。“唐僧道:
  “正是!正是!你还老实。”八戒道:
  “他不知怎么钻过头不顾尾的,问了两声,不狤不魀的就跑回来了。等老猪去
  问他个实信来。”唐僧道:“悟能,你仔细着。”
  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整一整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对老者叫道:
  “公公,唱喏了。”那老儿见行者回去,方拄着杖挣得起来,战战兢兢的要走,忽
  见八戒,愈觉惊怕道:“爷爷呀!今夜做的甚么恶梦,遇着这伙恶人!为先的那和
  尚丑便丑,还有三分人相;这个和尚,怎么这等个碓梃嘴,蒲扇耳朵,铁片脸,毧
  毛颈项,一分人气儿也没有了!”八戒笑道:“你这老公公不高兴,有些儿好褒贬
  人,你是怎的看我哩?丑便丑,奈看,再停一时就俊了。”那老者见他说出人话来,
  只得开言问他:“你是那里来的?”八戒道:“我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法名叫做悟
  能八戒。才自先问的,叫做悟空行者,是我师兄。师父怪他冲撞了公公,不曾问得
  实信,所以特着我来拜问。此处果是甚山甚洞,洞里果是甚妖精,那里是西去大路,
  烦公公指示指示。”老者道:“可老实么?”八戒道:“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虚的。”
  老者道:“你莫象才来的那个和尚走花弄水的胡缠。”八戒道:
  “我不象他。”
  公公拄着杖,对八戒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岭,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
  三个魔头。”八戒啐了一声:“你这老儿却也多心!三个妖魔,也费心劳力的来报
  遭信!”公公道:“你不怕么?”八戒道:“不瞒你说,这三个妖魔,我师兄一棍
  就打死一个,我一钯就筑死一个,我还有个师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个。三个都
  打死,我师父就过去了,有何难哉!”那老者笑道:
  “这和尚不知深浅!那三个魔头,神通广大得紧哩!他手下小妖,南岭上有五
  千,北岭上有五千,东路口有一万,西路口有一万;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门的也有
  一万;烧火的无数,打柴的也无数:共计算有四万七八千。这都是有名字带牌儿的,
  专在此吃人。”那呆子闻得此言,战兢兢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且不回话,放下钯,
  在那里出恭。行者见了喝道:“你不回话,却蹲在那里怎的?”八戒道:“唬出屎
  来了!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行者道:“这个呆根!我问信偏不
  惊恐,你去问就这等慌张失智!”长老道:“端的何如?”八戒道:“这老儿说:
  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山,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老妖,有四万八千小妖,专
  在那里吃人。我们若躧着他些山边儿,就是他口里食了,莫想去得!”三藏闻言,
  战兢兢,毛骨悚然道:“悟空,如何是好?”行者笑道:“师父放心,没大事。想
  是这里有便有几个妖精,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就说出许多人,许多大,所以自惊
  自怪。有我哩!”八戒道:“哥哥说的是那里话!我比你不同,我问的是实,决无
  虚谬之言。满出满谷都是妖魔,怎生前进?”行者笑道:“呆子嘴脸,不要虚惊!
  若论满山满谷之魔,只消老孙一路棒,半夜打个罄尽!”八戒道:“不羞,不羞,
  莫说大话!那些妖精点卯也得七八日,怎么就打得罄尽?”行者道:“你说怎样打?”
  八戒道:“凭你抓倒,捆倒,使定身法定倒,也没有这等快的。”行者笑道:“不
  用甚么抓拿捆缚。我把这棍子两头一扯叫长,就有四十丈长短;幌一幌叫粗,就有
  八丈围圆粗细。往山南一滚,滚杀五千;山北一滚,滚杀五千;从东往西一滚,只
  怕四五万砑做肉泥烂酱!”八戒道:“哥哥,若是这等赶面打,或者二更时也都了
  了。”沙僧在旁笑道:“师父,有大师兄恁样神通,怕他怎的!请上马走啊。”唐
  僧见他们讲论手段,没奈何,只得宽心上马而走。
  正行间,不见了那报信的老者,沙僧道:“他就是妖怪,故意狐假虎威的来传
  报,恐唬我们哩。”行者道:“不要忙,等我去看看。”好大圣,跳上高峰,四顾
  无迹,急转面,见半空中有彩霞幌亮,即纵云赶上看时,乃是太白金星。走到身边,
  用手扯住,口口声声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长庚!李长庚!你好惫懒!有甚话,当
  面来说便好,怎么装做个山林之老魇样混我!”金星慌忙施礼道:“大圣,报信来
  迟,乞勿罪!乞勿罪!这魔头果是神通广大,势要峥嵘,只看你挪移变化,乖巧机
  谋,可便过去;如若怠慢些儿,其实难去。”行者谢道:“感激!感激!果然此处
  难行,望老星上界与玉帝说声,借些天兵帮助老孙帮助。”金星道:“有!有!有!
  你只口信带去,就是十万天兵,也是有的。”
  大圣别了金星,按落云头,见了三藏道:“适才那个老儿,原是太白星来与我
  们报信的。”长老合掌道:“徒弟,快赶上他,问他那里另有个路,我们转了去罢。”
  行者道:“转不得,此山径过有八百里,四周围不知更有多少路哩,怎么转得?”
  三藏闻言,止不住眼中流泪道:“徒弟,似此艰难,怎生拜佛!”行者道:“莫哭
  莫哭!一哭便脓包行了!他这报信,必有几分虚话,只是要我们着意留心,诚所谓
  以告者,过也。你且下马来坐着。”八戒道:
  “又有甚商议?”行者道:“没甚商议,你且在这里用心保守师父,沙僧好生
  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先上岭打听打听,看前后共有多少妖怪,拿住一个,问他个
  详细,教他写个执结,开个花名,把他老老小小,一一查明,吩咐他关了洞门,不
  许阻路,却请师父静静悄悄的过去,方显得老孙手段!”沙僧只教:“仔细!
  仔细!”行者笑道:“不消嘱咐,我这一去,就是东洋大海也荡开路,就是铁
  裹银山也撞透门!”
  好大圣,唿哨一声,纵筋斗云,跳上高峰,扳藤负葛,平山观看,那山里静悄
  无人。忽失声道:“错了!错了!不该放这金星老儿去了,他原来恐唬我,这里那
  有个甚么妖精!他就出来跳风顽耍,必定拈枪弄棒,操演武艺,如何没有一个?”
  正自家揣度,只听得山背后,叮叮当当、辟辟剥剥梆铃之声。急回头看处,原来是
  个小妖儿,掮着一杆“令”字旗,腰间悬着铃子,手里敲着梆子,从北向南而走。
  仔细看他,有一丈二尺的身子。行者暗笑道:“他必是个铺兵,想是送公文下报帖
  的。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说些甚话。”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
  变做个苍蝇儿,轻轻飞在他帽子上,侧耳听之。只见那小妖走上大路,敲着梆,摇
  着铃,口里作念道:“我等寻山的,各人是谨慎堤防孙行者:他会变苍蝇!”行者
  闻言,暗自惊疑道:“这厮看见我了,若未看见,怎么就知我的名字,又知我会变
  苍蝇!”原来那小妖也不曾见他,只是那魔头不知怎么就吩咐他这话,却是个谣言,
  着他这等胡念。行者不知,反疑他看见,就要取出棒来打他,却又停住,暗想道:
  “曾记得八戒问金星时,他说老妖三个,小妖有四万七八千名。似这小妖,再多几
  万,也不打紧,却不知这三个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问他一问,动手不迟。”好大
  圣!你道他怎么去问?跳下他的帽子来,钉在树头上,让那小妖先行几步,急转身
  腾那,也变做个小妖儿,照依他敲着梆,摇着铃,掮着旗,一般衣服,只是比他略
  长了三五寸,口里也那般念着,赶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小妖回头
  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认得!”小妖道:
  “我家没你呀。”行者道:“怎的没我?你认认看。”小妖道:“面生,认不
  得!认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烧火的,你会得我少。”小妖摇头道:
  “没有!没有!我洞里就是烧火的那些兄弟,也没有这个嘴尖的。”行者暗想道:
  “这个嘴好的变尖了些了。”即低头,把手侮着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
  真个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刚才是个尖嘴,怎么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
  大不好认!不是我一家的!少会少会!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严,烧火的只管
  烧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终不然教你烧火,又教你来巡山?”行者口乖,就趁过来
  道:“你不知道,大王见我烧得火好,就升我来巡山。”小妖道:“也罢!
  我们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各自名色。大王怕
  我们乱了班次,不好点卯,一家与我们一个牌儿为号。你可有牌儿?”行者只见他
  那般打扮,那般报事,遂照他的模样变了,因不曾看见他的牌儿,所以身上没有。
  好大圣,更不说没有,就满口应承道:“我怎么没牌?但只是刚才领的新牌。拿你
  的出来我看。”那小妖那里知这个机括,即揭起衣服,贴身带着个金漆牌儿,穿条
  绒线绳儿,扯与行者看看。行者见那牌背是个威镇诸魔的金牌,正面有三个真字,
  是小钻风,他却心中暗想道:“不消说了!但是巡山的,必有个风字坠脚。”便道:
  “你且放下衣走过,等我拿牌儿你看。”即转身,插下手,将尾巴梢儿的小毫毛拔
  下一根,捻他把,叫“变!”即变做个金漆牌儿,也穿上个绿绒绳儿,上书三个真
  字,乃总钻风,拿出来,递与他看了。小妖大惊道:“我们都叫做个小钻风,偏你
  又叫做个甚么总钻风!”行者干事找绝,说话合宜,就道:“你实不知,大王见我
  烧得火好,把我升个巡风,又与我个新牌,叫做总巡风,教我管你这一班四十名兄
  弟也。”那妖闻言,即忙唱喏道:
  “长官,长官,新点出来的,实是面生,言语冲撞,莫怪!”行者还着礼笑道:
  “怪便不怪你,只是一件:见面钱却要哩。每人拿出五两来罢。”小妖道:“长官
  不要忙,待我向南岭头会了我这一班的人,一总打发罢。”行者道:“既如此,我
  和你同去。”那小妖真个前走,大圣随后相跟。
  不数里,忽见一座笔峰。何以谓之笔峰?那山头上长出一条峰来,约有四五丈
  高,如笔插在架上一般,故以为名。行者到边前,把尾巴掬一掬,跳上去坐在峰尖
  儿上,叫道:“钻风!都过来!”那些小钻风在下面躬身道:“长官,伺候。”行
  者道:“你可知大王点我出来之故?”小妖道:“不知。”行者道:“大王要吃唐
  僧,只怕孙行者神通广大,说他会变化,只恐他变作小钻风,来这里躧着路径,打
  探消息,把我升作总钻风,来查勘你们这一班可有假的。”小钻风连声应道:“长
  官,我们俱是真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大王有甚本事,你可晓得?”小钻
  风道:“我晓得。”行者道:“你晓得,快说来我听。如若说得合着我,便是真的;
  若说差了一些儿,便是假的,我定拿去见大王处治。”那小钻风见他坐在高处,弄
  獐弄智,呼呼喝喝的,没奈何,只得实说道:“我大王神通广大,本事高强,一口
  曾吞了十万天兵。”行者闻说,吐出一声道:“你是假的!”小钻风慌了道:“长
  官老爷,我是真的,怎么说是假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如何胡说!大王身
  子能有多大,一口都吞了十万天兵?”小钻风道:“长官原来不知,我大王会变化:
  要大能撑天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设蟠桃大会,邀请诸仙,他不曾具
  柬来请,我大王意欲争天,被玉皇差十万天兵来降我大王,是我大王变化法身,张
  开大口,似城门一般,用力吞将去,唬得众天兵不敢交锋,关了南天门,故此是一
  口曾吞十万兵。”行者闻言暗笑道:“若是讲手头之话,老孙也曾干过。”又应声
  道:“二大王有何本事?”
  小钻风道:“二大王身高三丈,卧蚕眉,丹凤眼,美人声,匾担牙,鼻似蛟龙。
  若与人争斗,只消一鼻子卷去,就是铁背铜身,也就魂亡魄丧!”行者道:“鼻子
  卷人的妖精也好拿。”又应声道:“三大王也有几多手段?”小钻风道:“我三大
  王不是凡间之怪物,名号云程万里鹏,行动时,抟风运海,振北图南。随身有一件
  儿宝贝,唤做阴阳二气瓶。假若是把人装在瓶中,一时三刻,化为浆水。”行者听
  说,心中暗惊道:“妖魔倒也不怕,只是仔细防他瓶儿。”又应声道:“三个大王
  的本事,你倒也说得不差,与我知道的一样。但只是那个大王要吃唐僧哩?”小钻
  风道:“长官,你不知道?”行者喝道:“我比你不知些儿!因恐汝等不知底细,
  吩咐我来着实盘问你哩!”小钻风道:“我大大王与二大王久住在狮驼岭狮驼洞。
  三大王不在这里住,他原住处离此西下有四百里远近。那厢有座城,唤做狮驼国。
  他五百年前吃了这城国王及文武官僚,满城大小男女也尽被他吃了干净,因此上夺
  了他的江山,如今尽是些妖怪。不知那一年打听得东土唐朝差一个僧人去西天取经,
  说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就延寿长生不老。只因怕他一个徒
  弟孙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个难为,径来此处与我这两个大王结为兄弟,合意同心,
  打伙儿捉那个唐僧也。”行者闻言,心中大怒道:
  “这泼魔十分无礼!我保唐僧成正果,他怎么算计要吃我的人!”恨一声,咬
  响钢牙,掣出铁棒,跳下高峰,把棍子望小妖头上砑了一砑,可怜,就砑得象一个
  肉陀!自家见了,又不忍道:
  “咦!他倒是个好意,把些家常话儿都与我说了,我怎么却这一下子就结果了
  他?也罢也罢,左右是左右!”好大圣,只为师父阻路,没奈何干出这件事来。就
  把他牌儿解下,带在自家腰里,将“令”字旗掮在背上,腰间挂了铃,手里敲着梆
  子,迎风捻个诀,口里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的就象小钻风模样,拽回步,径转
  旧路,找寻洞府,去打探那三个老妖魔的虚实。这正是:千般变化美猴王,万样腾
  那真本事。
  闯入深山,依着旧路正走处,忽听得人喊马嘶之声,即举目观之,原来是狮驼
  洞口有万数小妖排列着枪刀剑戟,旗帜旌旄。这大圣心中暗喜道:“李长庚之言,
  真是不妄!真是不妄!”
  原来这摆列的有些路数: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队伍。他只见有四十名杂彩长旗,
  迎风乱舞,就知有万名人马,却又自揣自度道:
  “老孙变作小钻风,这一进去,那老魔若问我巡山的话,我必随机答应。倘或
  一时言语差讹,认得我啊,怎生脱体?就要往外跑时,那伙把门的挡住,如何出得
  门去?要拿洞里妖王,必先除了门前众怪!”你道他怎么除得众怪?好大圣想着:
  “那老魔不曾与我会面,就知我老孙的名头,我且倚着我的这个名头,仗着威风,
  说些大话,吓他一吓看。果然中土众僧有缘有分,取得经回,这一去,只消我几句
  英雄之言,就吓退那门前若干之怪;
  假若众僧无缘无分,取不得真经啊,就是纵然说得莲花现,也除不得西方洞外
  精。”心问口,口问心,思量此计,敲着梆,摇着铃,径直闯到狮驼洞口,早被前
  营上小妖挡住道:“小钻风来了?”行者不应,低着头就走。走至二层营里,又被
  小妖扯住道:
  “小钻风来了?”行者道:“来了。”众妖道:“你今早巡风去,可曾撞见甚
  么孙行者么?”行者道:“撞见的,正在那里磨扛子哩。”
  众妖害怕道:“他怎么个模样?磨甚么扛子?”行者道:“他蹲在那涧边,还
  似个开路神;若站起来,好道有十数丈长!手里拿着一条铁棒,就似碗来粗细的一
  根大扛子,在那石崖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着:“扛子啊!这一向不曾拿
  你出来显显神通,这一去就有十万妖精,也都替我打死!等我杀了那三个魔头祭你!
  他要磨得明了,先打死你门前一万精哩!”那些小妖闻得此言,一个个心惊胆战,
  魂散魄飞。行者又道:“列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几斤,也分不到我处,我们替他
  顶这个缸怎的!
  不如我们各自散一散罢。”众妖都道:“说得是,我们各自顾命去来。”假若
  是些军民人等,服了圣化,就死也不敢走。原来此辈都是些狼虫虎豹,走兽飞禽,
  呜的一声都哄然而去了。这个倒不象孙大圣几句铺头话,却就如楚歌声吹散了八千
  兵!行者暗自喜道:“好了!老妖是死了!闻言就走,怎敢觌面相逢?这进去还似
  此言方好;若说差了,才这伙小妖有一两个倒走进去听见,却不走了风讯?”你看
  他存心来古洞,仗胆入深门。毕竟不知见那个老魔头有甚吉凶,且听下回分解。第
  七十三回 情因旧恨生灾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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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孙大圣扶持着唐僧,与八戒、沙僧奔上大路,一直西来。不半晌,忽见一
  处楼阁重重,宫殿巍巍。唐僧勒马道:“徒弟,你看那是个甚么去处?”行者举头
  观看,忽然见:山环楼阁,溪绕亭台。门前杂树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艳艳。柳间栖
  白鹭,浑如烟里玉无瑕;桃内啭黄莺,却似火中金有色。双双野鹿,忘情闲踏绿莎
  茵;对对山禽,飞语高鸣红树杪。真如刘阮天台洞,不亚神仙阆苑家。行者报道:
  “师父,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也不是豪富人家,却象一个庵观寺院,到那里方
  知端的。”三藏闻言,加鞭促马。师徒们来至门前观看,门上嵌着一块石板,上有
  黄花观三字。三藏下马,八戒道:“黄花观乃道士之家,我们进去会他一会也好,
  他与我们衣冠虽别,修行一般。”沙僧道:
  “说得是,一则进去看看景致,二来也当撒货头口。看方便处,安排些斋饭与
  师父吃。”长老依言,四众共入,但见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黄芽白雪神仙府,瑶
  草琪花羽士家。”行者笑道:“这个是烧茅炼药,弄炉火,提罐子的道士。”三藏
  捻他一把道:“谨言!谨言!我们不与他相识,又不认亲,左右暂时一会,管他怎
  的?”说不了,进了二门,只见那正殿谨闭,东廊下坐着一个道士在那里丸药。你
  看他怎生打扮:戴一顶红艳艳戗金冠,穿一领黑淄淄乌皂服,踏一双绿阵阵云头履,
  系一条黄拂拂吕公绦。面如瓜铁,目若朗星。准头高大类回回,唇口翻张如达达。
  道心一片隐轰雷,伏虎降龙真羽士。三藏见了,厉声高叫道:
  “老神仙,贫僧问讯了。”那道士猛抬头,一见心惊,丢了手中之药,按簪儿,
  整衣服,降阶迎接道:“老师父失迎了,请里面坐。”
  长老欢喜上殿,推开门,见有三清圣象,供桌有炉有香,即拈香注炉,礼拜三
  匝,方与道士行礼。遂至客位中,同徒弟们坐下。
  急唤仙童看茶,当有两个小童,即入里边,寻茶盘,洗茶盏,擦茶匙,办茶果。
  忙忙的乱走,早惊动那几个冤家。
  原来那盘丝洞七个女怪与这道士同堂学艺,自从穿了旧衣,唤出儿子,径来此
  处。正在后面裁剪衣服,忽见那童子看茶,便问道:“童儿,有甚客来了,这般忙
  冗?”仙童道:“适间有四个和尚进来,师父教来看茶。”女怪道:“可有个白胖
  和尚?”
  道:“有。”又问:“可有个长嘴大耳朵的?”道:“有。”女怪道:“你快
  去递了茶,对你师父丢个眼色,着他进来,我有要紧的话说。”果然那仙童将五杯
  茶拿出去。道士敛衣,双手拿一杯递与三藏,然后与八戒、沙僧、行者。茶罢收锺,
  小童丢个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请坐。”教:“童儿,放了茶盘陪侍,等
  我去去就来。”此时长老与徒弟们,并一个小童出殿上观玩不题。
  却说道士走进方丈中,只见七个女子齐齐跪倒,叫:“师兄!师兄!听小妹子
  一言!”道士用手搀起道:“你们早间来时,要与我说甚么话,可可的今日丸药,
  这枝药忌见阴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话且慢慢说罢。”众怪道:
  “告禀师兄,这桩事,专为客来方敢告诉,若客去了,纵说也没用了。”
  道士笑道:“你看贤妹说话,怎么专为客来才说?却不疯了?且莫说我是个清
  静修仙之辈,就是个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务事,也等客去了再处。怎么这等不贤,
  替我装幌子哩!且让我出去。”众怪又一齐扯住道:“师兄息怒,我问你,前边那
  客,是那方来的?”道士唾着脸不答应,众怪道:“方才小童进来取茶,我闻得他
  说,是四个和尚。”道士作怒道:“和尚便怎么?”众怪道:“四个和尚,内有一
  个白面胖的,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师兄可曾问他是那里来的?”道士道:“内中是
  有这两个,你怎么知道?想是在那里见他来?”女子道:“师兄原不知这个委曲。
  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今早到我洞里化斋,委是妹子们闻得唐僧之名,
  将他拿了。”道士道:“你拿他怎的?”女子道:
  “我等久闻人说,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故此
  拿了他。后被那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们拦在濯垢泉里,先抢了衣服,后弄本事,
  强要同我等洗浴,也止他不住。他就跳下水,变作一个鲇鱼,在我们腿裆里钻来钻
  去,欲行奸骗之事,果有十分惫懒!他又跳出水去,现了本相,见我们不肯相从,
  他就使一柄九齿钉钯,要伤我们性命。若不是我们有些见识,几乎遭他毒手。故此
  战兢兢逃生,又着你愚外甥与他敌斗,不知存亡如何。我们特来投兄长,望兄长念
  昔日同窗之雅,与我今日做个报冤之人!”那道士闻此言,却就恼恨,遂变了声色
  道:“这和尚原来这等无礼!这等惫懒!你们都放心,等我摆布他!”众女子谢道:
  “师兄如若动手,等我们都来相帮打他。”道士道:“不用打!不用打!常言道,
  一打三分低,你们都跟我来。”
  众女子相随左右。他入房内,取了梯子,转过床后,爬上屋梁,拿下一个小皮
  箱儿。那箱儿有八寸高下,一尺长短,四寸宽窄,上有一把小铜锁儿锁住。即于袖
  中拿出一方鹅黄绫汗巾儿来,汗巾须上系着一把小钥匙儿。开了锁,取出一包儿药
  来,此药乃是:山中百鸟粪,扫积上千斤。是用铜锅煮,煎熬火候匀。
  千斤熬一杓,一杓炼三分。三分还要炒,再锻再重熏。制成此毒药,贵似宝和
  珍。如若尝他味,入口见阎君!道士对七个女子道:“妹妹,我这宝贝,若与凡人
  吃,只消一厘,入腹就死;若与神仙吃,也只消三厘就绝。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
  道行,须得三厘。快取等子来。”内一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道:“称出一分二厘,
  分作四分。”却拿了十二个红枣儿,将枣掐破些儿,揌上一厘,分在四个茶锺内;
  又将两个黑枣儿做一个茶锺,着一个托盘安了,对众女说:“等我去问他。不是唐
  朝的便罢;若是唐朝来的,就教换茶,你却将此茶令童儿拿出。但吃了,个个身亡,
  就与你报了此仇,解了烦恼也。”七女感激不尽。
  那道士换了一件衣服,虚礼谦恭走将出去,请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老师
  父莫怪,适间去后面吩咐小徒,教他们挑些青菜萝卜,安排一顿素斋供养,所以失
  陪。”三藏道:“贫僧素手进拜,怎么敢劳赐斋?”道士笑云:“你我都是出家人,
  见山门就有三升俸粮,何言素手?敢问老师父,是何宝山?到此何干?”
  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经者。却才路过仙宫,竭
  诚进拜。”道士闻言,满面生春道:“老师乃忠诚大德之佛,小道不知,失于远候,
  恕罪!恕罪!”叫:“童儿,快去换茶来,一厢作速办斋。”那小童走将进去,众
  女子招呼他来道:“这里有现成好茶,拿出去。”那童子果然将五锺茶拿出。道士
  连忙双手拿一个红枣儿茶锺奉与唐僧。他见八戒身躯大,就认做大徒弟,沙僧认做
  二徒弟,见行者身量小,认做三徒弟,所以第四锺才奉与行者。行者眼乖,接了茶
  锺,早已见盘子里那茶锺是两个黑枣儿,他道:“先生,我与你穿换一杯。”道士
  笑道:“不瞒长老说,山野中贫道士,茶果一时不备。才然在后面亲自寻果子,止
  有这十二个红枣,做四锺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将两个下色枣儿作一杯奉
  陪,此乃贫道恭敬之意也。”行者笑道:“说那里话?古人云,在家不是贫,路上
  贫杀人。
  你是住家儿的,何以言贫!象我们这行脚僧,才是真贫哩。我和你换换,我和
  你换换。”三藏闻言道:“悟空,这仙长实乃爱客之意,你吃了罢,换怎的?”行
  者无奈,将左手接了,右手盖住,看着他们。
  却说那八戒,一则饥,二则渴,原来是食肠大大的,见那锺子里有三个红枣儿,
  拿起来锺的都咽在肚里。师父也吃了,沙僧也吃了。一霎时,只见八戒脸上变色,
  沙僧满眼流泪,唐僧口中吐沫,他们都坐不住,晕倒在地。这大圣情知是毒,将茶
  锺手举起来,望道士劈脸一掼。道士将袍袖隔起,当的一声,把个锺子跌得粉碎。
  道士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村卤!怎么把我锺子碎了?”行者骂道:“你这畜生!
  你看我那三个人是怎么说!我与你有甚相干,你却将毒药茶药倒我的人?”道士道:
  “你这个村畜生,闯下祸来,你岂不知?”行者道:“我们才进你门,方叙了坐次,
  道及乡贯,又不曾有个高言,那里闯下甚祸?”道士道:
  “你可曾在盘丝洞化斋么?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么?”行者道:
  “濯垢泉乃七个女怪。你既说出这话,必定与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
  吃我一棒!”好大圣,去耳朵里摸出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望道士劈脸打来。
  那道士急转身躲过,取一口宝剑来迎。他两个厮骂厮打,早惊动那里边的女怪。他
  七个一拥出来,叫道:“师兄且莫劳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见了越生嗔怒,双
  手轮铁棒,丢开解数,滚将进去乱打。只见那七个敞开怀,腆着雪白肚子,脐孔中
  作出法来:骨都都丝绳乱冒,搭起一个天篷,把行者盖在底下。行者见事不谐,即
  翻身念声咒语,打个筋斗,扑的撞破天篷走了,忍着性气,淤淤的立在空中看处,
  见那怪丝绳幌亮,穿穿道道,却是穿梭的经纬,顷刻间,把黄花观的楼台殿阁都遮
  得无影无形。行者道:“利害!利害!早是不曾着他手!怪道猪八戒跌了若干!似
  这般怎生是好!我师父与师弟却又中了毒药。这伙怪合意同心,却不知是个甚来历,
  待我还去问那土地神也。”
  好大圣,按落云头,捻着诀,念声“唵”字真言,把个土地老儿又拘来了,战
  兢兢跪下路旁叩头道:“大圣,你去救你师父的,为何又转来也?”行者道:“早
  间救了师父,前去不远,遇一座黄花观。我与师父等进去看看,那观主迎接。才叙
  话间,被他把毒药茶药倒我师父等。我幸不曾吃茶,使棒就打,他却说出盘丝洞化
  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厮是怪。才举手相敌,只见那七个女子跑出,吐放
  丝绳,老孙亏有见识走了。我想你在此间为神,定知他的来历。是个甚么妖精,老
  实说来,免打!”土地叩头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年。小神自三年前检点之
  后,方见他的本相,乃是七个蜘蛛精。他吐那些丝绳,乃是蛛丝。”行者闻言,十
  分欢喜道:“据你说,却是小可。既这般,你回去,等我作法降他也。”那土地叩
  头而去。行者却到黄花观外,将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
  做七十个小行者;又将金箍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七十个双角叉儿棒。每
  一个小行者,与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边,将叉儿搅那丝绳,一齐着力,
  打个号子,把那丝绳都搅断,各搅了有十余斤。里面拖出七个蜘蛛,足有巴斗大的
  身躯,一个个攒着手脚,索着头,只叫:“饶命!饶命!”此时七十个小行者,按
  住七个蜘蛛,那里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教还我师父师弟来。”那怪厉
  声高叫道:“师兄,还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从里边跑出道:“妹妹,我要
  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闻言,大怒道:“你既不还我师父,且看你妹妹的
  样子!”好大圣,把叉儿棒幌一幌,复了一根铁棒,双手举起,把七个蜘蛛精,尽
  情打烂,却似七个劖肉布袋儿,脓血淋淋,却又将尾巴摇了两摇,收了毫毛,单身
  轮棒,赶入里边来打道士。
  那道士见他打死了师妹,心甚不忍,即发狠举剑来迎。这一场各怀忿怒,一个
  个大展神通,这一场好杀:妖精轮宝剑,大圣举金箍。都为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呜
  呼。如今大展经纶手,施威弄法逞金吾,大圣神光壮,妖仙胆气粗。浑身解数如花
  锦,双手腾那似辘轳。乒乓剑棒响。惨淡野云浮。劖言语,使机谋,一来一往如画
  图。杀得风响沙飞狼虎怕,天昏地暗斗星无。那道士与大圣战经五六十合,渐觉手
  软,一时间松了筋节,便解开衣带,忽辣的响一声,脱了皂袍。行者笑道:“我儿
  子!打不过人,就脱剥了也是不能彀的!”原来这道士剥了衣裳,把手一齐抬起,
  只见那两胁下有一千只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利害:
  森森黄雾,艳艳金光,森森黄雾,两边胁下似喷云;艳艳金光,千只眼中如放
  火。左右却如金桶,东西犹似铜钟。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显神通,幌眼迷天遮日
  月,罩人爆燥气朦胧;把个齐天孙大圣,困在金光黄雾中。行者慌了手脚,只在那
  金光影里乱转,向前不能举步,退后不能动脚,却便似在个桶里转的一般。无奈又
  爆燥不过,他急了,往上着实一跳,却撞破金光,扑的跌了一个倒栽葱,觉道撞的
  头疼,急伸头摸摸,把顶梁皮都撞软了,自家心焦道:“晦气!晦气!这颗头今日
  也不济了!常时刀砍斧剁,莫能伤损,却怎么被这金光撞软了皮肉?久以后定要贡
  脓,纵然好了,也是个破伤风。”一会家爆燥难禁,却又自家计较道:“前去不得,
  后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得,往上又撞不得,却怎么好?往下走他娘罢!”
  好大圣,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穿山甲,又名鲮鲤鳞。真个是:四只铁
  爪,钻山碎石如挝粉;满身鳞甲,破岭穿岩似切葱。两眼光明,好便似双星幌亮;
  一嘴尖利,胜强如钢钻金锥。药中有性穿山甲,俗语呼为鲮鲤鳞。你看他硬着头,
  往地下一钻,就钻了有二十余里,方才出头。原来那金光只罩得十余里。出来现了
  本相,力软筋麻,浑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泪,忽失声叫道:“师父啊!当年秉教
  出山中,共往西来苦用工。大海洪波无恐惧,阳沟之内却遭风!”
  美猴王正当悲切,忽听得山背后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泪,回头观看。但见
  一个妇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盏凉浆水饭,右手执几张烧纸黄钱,从那厢一步一
  声哭着走来。行者点头嗟叹道:“正是流泪眼逢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这一个
  妇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问他一问。”那妇人不一时走上路来,迎着行者。行者
  躬身问道:“女菩萨,你哭的是甚人?”妇人噙泪道:“我丈夫因与黄花观观主买
  竹竿争讲,被他将毒药茶药死,我将这陌纸钱烧化,以报夫妇之情。”行者听言,
  眼中泪下。那妇女见了作怒道:“你甚无知!我为丈夫烦恼生悲,你怎么泪眼愁眉,
  欺心戏我?”行者躬身道:“女菩萨息怒,我本是东土大唐钦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
  孙悟空行者。因往西天,行过黄花观歇马。那观中道士,不知是个甚么妖精,他与
  七个蜘蛛精,结为兄妹。蜘蛛精在盘丝洞要害我师父,是我与师弟八戒、沙僧救解
  得脱。那蜘蛛精走到他这里,背了是非,说我等有欺骗之意。道士将毒药茶药倒我
  师父师弟共三人,连马四口,陷在他观里。
  惟我不曾吃他茶,将茶锺掼碎,他就与我相打。正嚷时,那七个蜘蛛精跑出来
  吐放丝绳,将我捆住,是我使法力走脱。问及土地,说他本相,我却又使分身法搅
  绝丝绳,拖出妖来,一顿棒打死。这道士即与他报仇,举宝剑与我相斗。斗经六十
  回合,他败了阵,随脱了衣裳,两胁下放出千只眼,有万道金光,把我罩定。所以
  进退两难,才变做一个鲮鲤鳞,从地下钻出来。正自悲切,忽听得你哭,故此相问。
  因见你为丈夫,有此纸钱报答,我师父丧身,更无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岂敢
  相戏!”那妇女放下水饭纸钱,对行者陪礼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难者。
  才据你说将起来,你不认得那道士。他本是个百眼魔君,又唤做多目怪。你既然有
  此变化,脱得金光,战得许久,必定有大神通,却只是还近不得那厮。我教你去请
  一位圣贤,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闻言,连忙唱喏道:“女菩萨知此来
  历,烦为指教指教。果是那位圣贤,我去请求,救我师父之难,就报你丈夫之仇。”
  妇人道:“我就说出来,你去请他,降了道士,只可报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师父。”
  行者道:“怎不能救?”妇人道:“那厮毒药最狠:药倒人,三日之间,骨髓俱烂。
  你此往回恐迟了,故不能救。”行者道:“我会走路;凭他多远,千里只消半日。”
  女子道:“你既会走路,听我说:此处到那里有千里之遥。那厢有一座山,名唤紫
  云山,山中有个千花洞。洞里有位圣贤,唤做毗蓝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
  “那山坐落何方?
  却从何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头看时,那女子
  早不见了。行者慌忙礼拜道:“是那位菩萨?我弟子钻昏了,不能相识,千乞留名,
  好谢!”只见那半空中叫道:“大圣,是我。”行者急抬头看处,原是黎山老姆,
  赶至空中谢道:
  “老姆从何来指教我也?”老姆道:“我才自龙华会上回来,见你师父有难,
  假做孝妇,借夫丧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请他,但不可说出是我指教,那圣贤有
  些多怪人。”
  行者谢了,辞别,把筋斗云一纵,随到紫云山上,按定云头,就见那千花洞。
  那洞外:青松遮胜境,翠柏绕仙居。绿柳盈山道,奇花满涧渠。香兰围石屋,芳草
  映岩嵎。流水连溪碧,云封古树虚。野禽声聒聒,幽鹿步徐徐。修竹枝枝秀,红梅
  叶叶舒。寒鸦栖古树,春鸟嗓高樗。夏麦盈田广,秋禾遍地余。四时无叶落,八节
  有花如。每生瑞霭连霄汉,常放祥云接太虚。这大圣喜喜欢欢走将进去,一程一节,
  看不尽天边的景致。直入里面,更没个人儿,见静静悄悄的,鸡犬之声也无,心中
  暗道:
  “这圣贤想是不在家了。”又进数里看时,见一个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
  生模样:头戴五花纳锦帽,身穿一领织金袍。脚踏云尖凤头履,腰系攒丝双穗绦。
  面似秋容霜后老,声如春燕社前娇。腹中久谙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谛饶。悟出空空
  真正果,炼成了了自逍遥。正是千花洞里佛,毗蓝菩萨姓名高。行者止不住脚,近
  前叫道:“毗蓝婆菩萨,问讯了。”那菩萨即下榻,合掌回礼道:“大圣,失迎了,
  你从那里来的?”行者道:“你怎么就认得我是大圣?”毗蓝婆道:“你当年大闹
  天宫时,普地里传了你的形象,谁人不知,那个不识?”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
  门,恶事传千里,象我如今皈正佛门,你就不晓的了!”毗蓝道:“几时皈正?恭
  喜!恭喜!”行者道:“近能脱命,保师父唐僧上西天取经,师父遇黄花观道士,
  将毒药茶药倒。我与那厮赌斗,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脱了。闻菩萨能
  灭他的金光,特来拜请。”菩萨道:“是谁与你说的?我自赴了盂兰会,到今三百
  余年,不曾出门。我隐姓埋名,更无一人知得,你却怎么得知?”
  行者道:“我是个地里鬼,不管那里,自家都会访着。”毗蓝道:
  “也罢也罢,我本当不去,奈蒙大圣下临,不可灭了求经之善,我和你去来。”
  行者称谢了,道:“我忒无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带甚么兵器。”菩萨道:“我
  有个绣花针儿,能破那厮。”行者忍不住道:“老姆误了我,早知是绣花针,不须
  劳你,就问老孙要一担也是有的。”毗蓝道:“你那绣花针,无非是钢铁金针,用
  不得。我这宝贝,非钢,非铁,非金,乃我小儿日眼里炼成的。”
  行者道:“令郎是谁?”毗蓝道:“小儿乃昴日星官。”行者惊骇不已。早望
  见金光艳艳,即回向毗蓝道:“金光处便是黄花观也。”
  毗蓝随于衣领里取出一个绣花针,似眉毛粗细,有五六分长短,拈在手,望空
  抛去。少时间,响一声,破了金光。行者喜道:
  “菩萨,妙哉妙哉!寻针寻针!”毗蓝托在手掌内道:“这不是?”
  行者却同按下云头,走入观里,只见那道士合了眼,不能举步。
  行者骂道:“你这泼怪装瞎子哩!”耳朵里取出棒来就打。毗蓝扯住道:“大
  圣莫打,且看你师父去。”行者径至后面客位里看时,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
  哩。行者垂泪道:“却怎么好!
  却怎么好”!毗蓝道:“大圣休悲,也是我今日出门一场,索性积个阴德,我
  这里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转身拜求。那菩萨袖中取出一个破纸包儿,内将
  三粒红丸子递与行者,教放入口里。行者把药扳开他们牙关,每人揌了一丸。须臾,
  药味入腹,便就一齐呕哕,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那八戒先爬起道:“闷杀我也!”
  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晕也!”行者道:“你们那茶里中了毒了,亏这毗蓝菩萨
  搭救,快都来拜谢。”三藏欠身整衣谢了。八戒道:“师兄,那道士在那里?等我
  问他一问,为何这般害我!”行者把蜘蛛精上项事说了一遍,八戒发狠道:“这厮
  既与蜘蛛为姊妹,定是妖精!”行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装瞎子哩。”八戒拿
  钯就筑,又被毗蓝止住道:“天蓬息怒,大圣知我洞里无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门户
  也。”行者道:“感蒙大德,岂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现本象,我们看看。”毗蓝道:
  “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扑的倒在尘埃,现了原身,乃是一条七尺长短
  的大蜈蚣精。毗蓝使小指头挑起,驾祥云径转千花洞去。八戒打仰道:“这妈妈儿
  却也利害,怎么就降这般恶物?”行者笑道:“我问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
  个绣花针儿,是他儿子在日眼里炼的。及问他令郎是谁,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
  日星是只公鸡,这老妈妈子必定是个母鸡。鸡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三藏
  闻言顶礼不尽,教:“徒弟们,收拾去罢。”那沙僧即在里面寻了些米粮,安排了
  些斋,俱饱餐一顿。牵马挑担,请师父出门。行者从他厨中放了一把火,把一座观
  霎时烧得煨烬,却拽步长行。正是,唐僧得命感毗蓝,了性消除多目怪。毕竟向前
  去还有甚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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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6/2/20 18: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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