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5号馆文选__学术探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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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纪念老舍先生诞生1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一共吸引了
近40位来自10个国家和地区的专家学者。对于老舍这位现代文 坛著名的特色作家,他们都有自己独到的认识和理解。撇开他 们或严谨或挥洒的学术论文,当记者问到他们作为普通读者和 “老外”对老舍的认识时,他们的回答显得轻快而富于人情味。 来自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的斯别什涅夫讲得一口流利而地 道的汉语,语言隔阂的淡化也使他能更好地欣赏老舍的幽默。 他说,幽默这个词之所以是英语humour的译音,是因为汉语中 没有词意内涵相关的词。汉语中与喜剧有关的单词有诙谐、讽 刺、戏谑、打诨、滑稽、嘲笑等,但这些都不是幽默。幽默是 内庄外谐的,是善良、温和的,并非不带刺,但同时又是悲悯 和寂寞的。老舍自己就说过,他的幽默来自“悲观”。斯别什 涅夫能很轻松地背出大段的老舍的幽默,如老舍用汉字来拼音 英语词汇,把英国地名Bristol写作“不离死兔”,“Happy New Year”拼成“害怕扭一耳”,这与巴金在其《家》中把h usband(丈夫)说成“黑漆板凳”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如恰当 使用汉语的同音异形词汇,把幽默说成“油抹”,“印象”是 印(度)象”,“师范”和“吃饭”。曾有湖南师范大学的学 生自称毕业于“胡来稀饭大学”,或许典出于此? 斯别什涅夫分析说,老舍的有些幽默,是出于一种特殊因 果关系的逻辑,外国人觉得亲切而易懂,比如“图书馆里不准 吸烟——干脆不去”、“所谓看书,就是在床上躺着吸烟,而 枕旁放一本书”,这种奇异逻辑的幽默法很像中国流行的脑筋 急转弯和《魔鬼辞典》,也像英国幽默。比如:队长气急败坏 地对射击总不合格的某新兵道:“你这么笨,还不如去自杀呢! ”新兵默默地退到了墙后,突然队长听到一声枪响。“天啦, 那傻子真的自杀了!”他慌忙跑去,新兵走过来,沮丧地说: “对不起队长,我又没有打中。”老舍另有一类很中国化的幽 默,如“写信类似痢疾,一会儿一阵”,还有“阴天打孩子, 闲着也是闲着”。末了,斯别什涅夫笑眯眯地问记者:“这个 我不是太明白,你是孩子的时候,是不是希望每天都是晴天? ”记者笑道:“不用希望,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大约这 个小小的玩笑他也一样不太明白。 同样关注老舍作品幽默风格的是日中友好协会理事长伊藤 敬一,不同的是,伊藤先生的汉语说得像沙拉一样生涩,所以 他说得小心而慢,听他说话,中间打个盹,估计话头还能接上。 他举了老舍《写字》里的一个例子,类似中国相声里的抖包袱: “我”给人写字,认为信马由缰,必有佳作,于是中堂、屏条、 对联,直写了半天,写得不坏,大家也说好。原来“我”听到 招待的人嘀咕,说不让他走,以为是还要劳驾他写,或者酬谢 他,却原来是“叫他赔纸!”连记者也被逗乐了。 外国学者对老舍关注的第二个视点是其老北京的风俗习惯、 风土人情,以及从中流露出的中国民族心理特色。来自法国的 Paul Bady说,看了老舍的“Camel XiangZi”(骆驼祥子), 他来中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辆黄包车坐坐,当然,机场只 有出租车,他很沮丧。后来终于在胡同里过了一把瘾,但也不 是正宗的,因为是脚踏车,而祥子是拉着跑的。另外,Paul还 有个愿望没达到,他没法到给他蹬车的先生家里去,看看其太 太是不是自己想象的“虎妞”。 与Paul的简单对照相比,圣彼得堡大学的阿·阿·罗季奥 诺夫对中国民族的分析要深刻一些,他通过《二马》,认为中 国人最常用的伦理范畴是面子、人情等。他说在旧中国,做官 是最高的社会成绩,所以老马言行都模仿高官,在英国街头迷 路了,也不愿过去看墙上的胡同名牌。“可有贵人在街上找地 名的?没有!咱也不能那么干。”为了保持面子,得演示大方 性格,要出手宽绰,“死要面子活受罪”。记者也提到,这一 点与俄贵族讲求“体面”惊人地一致,俄国的青年贵族动不动 就亮真家伙“决斗”,多数情况下就是负气,要面子,普希金 盛年死于“决斗”,托尔斯泰年轻时常为自己“不够体面”而 苦恼,同出一理。中国人为了避免丢脸,养成了交易应该有中 间人的习惯。媒人就是婚事中间人,英国没有媒人,这使老马 无依无靠、不知所措,他不知该怎样跟房东温都太太求婚,而 不至于闹笑话。 老马在英国的种种不习惯正好说明了其习惯心理,如伦敦 巡警当差,不懂尊卑上下,竟敢把国务总理的车挡住,这让老 马莫名其妙,因为这意味着不讲人情和不给总理面子。又如温 都太太母女俩学汉语,非要小马夸她们发音好,而小马受的教 育却是,万万不能突出自己的本事,一来这是“弱的生存技巧 ”(枪打出头鸟),二来要是由别人发现自己的才能,则证明 自己的谦虚和修养,而且也证明自己准备把群体利益放在首位。 此外,在发生冲突时,以果断和体力为理想教育的英国人主张 “当面锣对面鼓”地当面解决,而受到以忍耐和中庸为基础的 教育的中国人则尽量避免矛盾尖锐,并喜欢找中间人解决争端, 这可能是证明了林语堂所说的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相比要雌性 化得多。从老舍的作品中发现儒家礼教和中国民族性格特征, 是罗季奥诺夫阅读时的一大快事。 据湖北省社科院吴永平介绍,被誉为“巴黎老舍专家”的 法国第七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的巴迪先生也注意到了北京的历 史文化和中国人性格的种种特点。通过老舍和老舍笔下的北京, 他看出:北京居民有一种强烈的抵制变革的倾向。北平是反对 变革的最顽固势力的堡垒,那里传统控制着它的子民,他们的 人生理想是绅士的游手好闲、个人的地位,其能力的标准也是 如此:懂礼貌,知礼节,有风度。这些是成就个人地位的必要 条件,也是一个人社交成功的标志。巴迪的一个课题就是从老 舍二三十年代的文学作品出发,并利用肖像学资料(即巴黎各 博物馆的中国文化藏品以及巴迪本人在中国搜集的一些关于北 京历史文化的画册),研究清末到抗战前北京人的文化传统。 老舍让老外感兴趣的第三点是他的“旗人”身份。巴迪认 为老舍的小说表现了满族文化心理,甚至认为老舍在以考古学 和人种学的眼光,试图通过小说挽救一个消逝的世界——满族 社会生活及文化生活。满人的飞黄及没落与美洲红皮肤的印第 安人相似。因为特殊的政治军事制度,在清帝国统治时期,作 为“旗人”,满人不能从事当兵之外的任何职业,和平时期便 养成了他们花鸟鱼虫、琴棋书画、唱小调、调鹰、斗蝈蝈等闲 适的生活小情趣。而作为纯粹的物质消费者,在清朝每况愈下 时,他们面临着严重的“八旗生计”问题,贵族们拍卖府邸和 珍宝,而贫民更无法体面地谋生,教外国人北平方言、当警察, 更多的是拉洋车、天桥说书卖艺、算命打卦和出卖肉体。更糟 糕的是,王朝衰落时,社会需要一个对中国目前恶劣状况负责 的替罪羊,于是,一种民族仇恨上升了,全中国都反对满人, 而从那时期起的历史教科书,就从未关注过满人,特别是下层 满人的命运,他们对清末民初满人的遭遇是惊人的漠不关心, 而老舍,却在其作品中表现了本民族的生存危机及对本民族命 运的深切痛楚和深刻思考。这样的研究角度,在国内学术界并 不多,只有北京大学孙玉石教授、中央民族学院张菊玲等少数 学者做过这方面的思考。 另外,德国的凯茜提到了老舍的女性描写,她用中国人没 法懂的汉语说:老舍笔下的中国女性让她着迷。美国Baylor大 学的June Rose Garrott则连现炒现卖的汉语都不会,而记者 的英语口语又委实有限,连比划带笔谈加猜测,她说,老舍不 但是伟大的作家,还是个出色的教师,虽然老舍自己说他不喜 欢教书,因为教书影响他写作。她回忆了自己的几个老师和自 己做教师的故事,不时露出陶醉的神情,令人感动。 最后,关于老舍及其作品,还有几点似乎值得一提。其一, 1968年,老舍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遗憾的是,两年前老 舍就已自沉于太平湖,而诺贝尔奖是从不给已过世的人的。当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后来授与了另一名东方人川端康成,他是继 泰戈尔之后第二个获奖的东方人。 其二,胡适早就说过:旗人最会说话,前有《红楼梦》, 后有《儿女英雄传》。并尊曹雪芹、文康为“京语小说”大家。 他应该再补一句:曹、文后,还有老舍。而满语对汉语的渗透 也不鲜见,如萨其玛(Sacima)、妞妞(nionio)、格格(ge ge)、阿哥(age)等。 其三,老舍剧作《茶馆》曾于八十年代出访欧洲,当时有 70多名演员,10吨重的道具。演出结束时一些观众拼命用脚跺 地板,演员听了十分心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 这是欧洲人对演出表示赞赏的最高形式。 其四,老舍一生心血,就是想创作其《正红旗下》(老舍 属正红旗),后因故搁浅,为此,他曾在朋友处失声痛哭。老 舍生前发表的最后一个作品是快板《陈各庄上养猪多》。 其五,老舍以其勤勉和才华,曾获“文艺界劳动模范”和 “人民艺术家”称号。解放后,他曾兼任27个团体的30个职务。 外国学者眼中的老舍,或许可以用“玫瑰”(Rose)的一 句话概括:“我恨我生晚了,没能成为他的学生或朋友。不过, 我不想当他的妻子,他也许会为了朋友义气忘了爱情。” |
原文1999年3月3日 发表于中华读书报 浏览:8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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