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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英雄__千古仲卿
天下英雄
228号馆文选__长篇连载

斯人独憔悴--长篇历史小说《平阳公主》第八章(上)

陈峻菁

  一、一酬平生
  暮春的正午,帘影里,是一只静静冒烟的茶炊,中年的日子,也象这样安稳而清净,如一壶上好的“洞庭雪”,在青铜炉上散发出雅重的香味。
  刚刚午睡起来的平阳公主,小口啜饮着绿茶,照见妆台的铜镜中,那个皮肤渐渐变得松弛的女人,这是她吗?那十一岁时在温室殿里向孝景皇帝侃侃进言的小女孩?那十三岁时便领着侍卫在南山下纵横驰骋,射杀熊鹿的少女?那二十一岁时,满城亲贵少年和青年武士为她而竞技比武的美貌女人?
  岁月,如薄雨,慢慢笼罩了她曾经清丽绝俗的脸。
  留下的,是细细碎碎的皱纹,是沧桑的眼神,和长久保持沉默的唇角。
  平阳公主轻轻抚了一下脸。做为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她还是美的,一种特别的有韵味的美,可以将她从人群中突兀显示出来的美,每一根线条,都象是出于上天的匠心。
  如意从门外走了进来,道:“卫皇后来了。”
  “哦?快请进。”平阳公主搁下了茶。
  一大群身着绛红衣袍的侍卫、小黄门和宫女,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高挑女子,走进门来,他们的衣角和脚步发出“沙沙”的响声,打破了公主府午后的宁静。
  “皇后。”平阳公主站起身来。
  侍从们向门外的两边一分,卫子夫含笑走了进来,她扫视了一眼室内的陈设,坐了下来,笑道:“长公主,你好悠闲,好惬意,我真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什么好茶?如意,去给我沏一杯,润润喉咙,在路上急着跑了四十里路,浑身是汗。”
  如意忙端上一杯洞庭绿雪来,笑道:“皇后上我们这儿讨茶来了,咱们是女家,该是你们送茶礼来,颠倒了不是?”
  卫子夫一口茶险些喷将出来,笑道:“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平阳公主调教出来的人,都是这般能说会道。是我的不是,明儿咱们叫卫青来送茶叶。”
  平阳公主嗔怪地看了如意一眼,喝道:“胡说什么,还不快退下去。”
  画堂里一时静了下来,茶炊的烟气飘过来,外面,是大片的紫藤花,那种温柔的淡紫色,覆盖了整面纸窗。
  “今天皇上已经正式下旨赐婚了。”卫子夫放下茶杯,庄容说道,“我来,就想将这件事告诉你。你别怪我多事,我将你和卫青的八字合了,就在下月初二,是个黄道吉日。”
  面对这个旧日的府中歌女,平阳公主竟有点害羞:“这么急……再等些时候不行吗?”
  “长公主……不,平阳,你已经四十岁了,而卫青,也已经等待了十九年。这么漫长的等待之后,不必再人为地延迟婚期。”卫子夫的声音里有些怜惜之意。
  无论从前二人之间有过多少恩怨和矛盾,在她温柔真诚的声音中,平阳公主也愿意原谅她,原谅她曾经在后宫向武帝百般诋毁过平阳公主,只为了不让平阳公主下嫁卫青。
  “那么,好罢。”平阳公主微微垂头,多么奇怪,四十岁了,她仍然会脸红,“卫青愿意住到这里吗?”
  “卫青本来在长安城里建了座长平侯府,但他说,他听任你选择住处,不管是长平侯府,还是平阳公主府,甚至是野外的山洞,只要有你,他就会觉得温暖。”卫子夫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头,她忠实地转达着弟弟的承诺。
  作为当朝皇后,她其实并不愿意自己功成名就,意气风发的弟弟娶一个年龄大很多的老公主,又是他们旧日的女主人,相对之下,情何以堪?何况现在,只要卫青答应,长安内外有无数的显贵愿意与他结亲。
  “那么,新房布置在长平侯府。”平阳公主转念间下了个决定,“不必设置酒宴,除了至亲外,也不请一个客人,更不必迎亲车马,我和卫青并肩从灞桥公主府骑马入城。”
  卫子夫吓了一跳,忙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慌乱和惊讶:“这样……太寒素了罢?不免慢待了长公主。”
  她是个喜欢热闹场面的人,希望弟弟的结婚典礼能够热闹一番,要知道,卫青如今已经是功震天下的长平侯、大将军,也是他最大的靠山。宫中,如今新进了两位十七八岁的美人,都被封为夫人,其中李夫人的家族也十分庞大,争宠邀爱之心甚是急切,让卫子夫感觉到深深的威胁。
  平阳公主看透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不摆酒宴,只是长平侯府中如此。宫中,皇后尽可以大设宴席,请公卿和宗族们赴宴,如果皇后肯代劳主持,那是最好。”
  卫子夫的脸上泛出喜色,忙道:“那是不容旁贷的。在长公主,我是弟妇,在卫青,我是姐姐。我会将这场盛大的宴会,办得轰轰烈烈。
  要事谈毕,自然话题转移到一些闲事上去,无非谈的是些宫中的事务。
  平阳公主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再过问宫中和城中的隐事秘事,一来是事不关己,没有兴趣,二来也确实是因为从前与闻得太多,见过粟姬的死,太子荣的被废和自杀、废后陈阿娇的骄奢和沉沦后,太多的兴废,令她的心觉得怆然,只想远远避开那一片富贵而诡异的深宫。
  卫子夫今天显然心情不好,她默默地将手中的茶喝完,低头叹息道:“长公主,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的春天,我在公主府做一个平凡的歌女,皇上从霸陵祭祖归来,你将蓄养了一年多的十名佳丽一一献上,他却一个也没有看上?”
  “我怎么不记得?”平阳公主微笑了起来,她当然记得,那是武帝和卫子夫惊世之情的开端,“那么多大家闺秀,他一个也没有看上,却独独看中了挤在一群歌女中随众歌舞的你,那天,他注视着你的眼睛,一眨不眨,我就知道,他已经对你一见倾心。”
  “你命我到尚衣轩中侍侯皇上更衣,皇上就在那里对我说,他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我……永远也不想分开。”卫子夫从往事中醒了过来,她在回忆着最令她快乐的一件往事,神色却十分凄婉,“于是我在那天下午登上了天子玉路车,随皇上入宫。在当时,我的显贵令多少双眼睛燃起了嫉妒的火焰……”
  “皇上深爱你,因为从我的府中带走了你,他赐给我千斤黄金、无数珍宝,因为,在他的心中,你远远胜过这一切金银珠宝。”平阳公主打量着卫子夫同样开始憔悴的脸,心下琢磨不已,卫子夫比她年轻四岁,与武帝同龄,二十九岁时正式成为大汉皇后,她的飞黄腾达令无数长安女人羡慕不已。
  然而听得人们传说,自从她登上皇后之位,卫子夫就开始失宠,这些年,全仗着娘家兄弟和侄儿的战功,卫子夫才能在后宫屹立不倒。
  卫子夫的失宠,也许是她同意这桩婚事的理由之一。
  一方面,是她无力反对,另一方面,是她想再攀附上平阳公主的关系,结为藤萝,巩固自己皇后宝座。
  卫子夫苦笑道:“然而一切都成了昨日黄花,现在,皇上让我独居在长乐宫,整整两年,他没有来看过我一次。我的地位,几乎和长门宫的废后陈阿娇差不多……不,甚至阿娇也比我强,上个月,她托人去蜀郡,用千斤黄金购得蜀中逸才司马相如的长赋一篇,叫做《长门赋》,长门宫人日夜吟咏这篇文字,远在数里外乘车的皇上,听了诵声后,停车落泪,泣道,朕对不起阿娇!现在已经重新赐了她‘婕妤’的封号,一应礼仪,仍恢复如从前,还常常召她至未央宫侍宴。”
  这件事,平阳公主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不禁深为感动:“皇上究竟是个长情的人,他待无子无宠的阿娇都有恩,对你,也决不会薄待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卫子夫摇了摇头:“他这两三年,宠的是两个1年轻妃子,还没有生育,就已经封作夫人了。半年前,李夫人产子,皇上高兴得三日不朝,还没满月,就三次加封,将那孩子赐号昌邑王,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眼看那孩子的爵位再升上去,就直逼据儿的皇太子之位。”
  “哦?”平阳公主扬了扬眉,难怪卫子夫今天会神情抑郁,心思重重,“李夫人,就是那个李延年的妹子?号称有倾国倾城之貌的佳人?”
  “不是她是谁?”卫子夫的声音里有些怨气。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子夫,二十多年前,我母亲被册封为大汉皇后前,我曾经劝过她几句话,你愿意听么?”
  卫子夫的脸上现出急迫而兴奋的神色:“卫子夫洗耳恭听。”
  “富贵和恩宠,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情。”平阳公主有点怜惜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和自己的母亲王太后有些相似,美貌而倾心于富贵,这种人,是非凡的女人,也是可怜的女人,“要想巩固自己的位置,只有牺牲自己的爱情。你知道,已故的王太后有一种行之有效的令绝色佳人不受注意的方法吗?”
  卫子夫的眼睛里浮出深深的期待和向往之色:“皇太后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方面的教诲。”
  “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了。”平阳公主淡淡地笑道:“再美的花,放在花丛中,也不会变得显眼。当新的春天来临,谁还记得去年的春天?”
  “你是说……”同样冰雪聪明的卫子夫,有些明白了。
  “扩大选秀范围,每年,都在皇上身边更换新鲜美丽的面孔,如果你愿意为太子据和卫氏家族考虑,就放弃女人的嫉妒心,认真去做一个有权谋有智慧的大汉皇后。”平阳公主站起身来,轻轻从花瓶里抽出一枝含苞待放的紫藤花,丢到窗外的紫藤花架下,飞雪般坠落的紫藤花,很快掩盖住了那枝折断的花枝,“子夫,你是个格外聪明的女人,你知道该真名做。梅花之所以在冬天显得珍贵,是因为百花凋零,只有它显示出一种沉静的美。当春天来了,上林苑成为一片花海,谁还会看重一枝山花?皇上,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的感情和时间都有限,当皇恩雨露被多人追逐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对其中的任何一个报以深刻浓厚的感情,至少,对你的后位和据儿的太子位,构不成威胁。”
  卫子夫若有所思地沉吟着,良久,她才抬起脸:“平阳公主,你有着非同一般的智慧的力量,卫子夫直到今天,才真正对你产生了佩服之情。呵,因为我的出身,我一辈子都在追求荣华富贵,当这一切梦寐以求的东西到手之后,我反而开始羡慕你,至少,你在深沉地爱,也有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在真挚地爱惜你。”
  “各有因缘莫羡人。”平阳公主淡淡地回答道,“皇上也曾经爱过你。他是成就了王霸事业的雄心勃勃的君王,平常的女子,不可能得到他的真爱。不管那感情是一年还是一生,你都应该好好珍惜。”
  卫子夫垂头不语,良久,才点了点头。
  “天已经晚了,不如你这里用了饭,歇一夜再走?”平阳公主看见窗外红日已经西斜,客套地问道。
  “不,我马上赶回宫去。”卫子夫缓缓地站起身来,向门前走了两步,又扭过脸来,微微皱眉说道,“长公主,有一件事情,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
  “皇上说,卫青如今在殿上常常口吃得说不好话,奏对国事时,一问三不知,十分迟钝,人也开始发胖,离去年的倾国之战不过一年时间,年龄也不过三十四岁,卫青怎么会显示出未老先衰的迹象?”卫子夫有些发愁,“如果不出问题,将来的大汉丞相之位,肯定是卫青的,但卫青却不自爱重,让人好生难过,长公主,你劝劝他。”
  平阳公主沉吟着,没有说话,将卫子夫一路送了出去。
  府门前,暮色越过威武雄壮的石狮,河水般的弥漫了整座府第,府前高高悬着三面“海内威武”的金匾,一面是平阳公主所夺,一面是已故的平阳侯曹寿所夺,最新的那面,是他们的儿子曹襄去年夺得的箭术冠军。
  二、韬光养晦
  清晨坐在床边俯视卫青的脸庞,平阳公主常会以为自己还身在梦中。
  这样的梦做得实在太久,有十八九年了,以至于当它变成现实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不能适应,常常会面露恍笑,在灯下怔怔地对视,算起来,那十八年中,他们相守的日子,总共也不超过三天,如今这些日日相对的好时光,让他们倍加珍惜。
  这是装饰简朴的长平侯府,在这个陌生的宅院,因为有了卫青,平阳公主也觉得温暖安逸,纵然这是她四十年来所住过的最坏的房子。
  “该上朝了。”平阳公主轻轻地推了卫青一把。
  卫青睡意朦胧,平定匈奴之后,他整整一年时间没有到边塞去,北军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
  也许因为猛然间适应不了这样的安逸和家庭生活,卫青迅速地开始发胖,从前脸上那些瘦削的线条,全部被脂肪淹没了,再也看不见从前的清秀和冷漠。
  “已经寅时了,还不快起来穿衣上朝?”平阳公主的声音有些急了。
  卫青这才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呵欠,笑道:“不去。”
  “什么?”
  “我今天不去上朝。”
  “理由?”
  “我病了。”卫青轻轻咳嗽两声,“无法起床。”
  平阳公主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三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撒娇。哪里像是百战归来的将军?简直像你大姐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公孙敬声,公孙贺太疼儿子,将他养成一个长安城的标准纨绔,做着太仆丞的官,天天在官署里看不到人影,手下找他办事,得到永巷的薛家坊去,亏那些人想得到,送了他一个外号‘九城胭粉詹事’。”
  卫青笑了起来,却依然斜卧在被衾里,不肯起来,道:“可见书上说得有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和卫子夫是从底下奴才出身的,我还是个女奴的私生子,到了第二代子弟,都出生在皇宫和侯府,对生途艰难毫无认识,所以会天天斗鸡走狗。你看,霍去病在子弟中身世最可怜,是二姐做侍婢时和县吏霍仲孺私通所生,在襁褓中的时候,也没有人看护,整天饿得满脸是泪,如今反倒心性刚强,立下偌大的功劳。这班兄弟中,因战功被封侯的,只有他一个。我那三个儿子,都是封荫,公孙敬声将来能保得住封荫,就是大幸了。”
  平阳公主忍不住摇了摇头:“当真是五世而斩,也还让人放心,只怕这些第二代的孩子们,无法应对将来的风雨。”
  卫青没有说话,良久才叹道:“本来仕途险恶,连我都觉得,长安城里的风云,比塞上还要多变,长安城里种种隐秘的战争,比平定匈奴还要艰难。”
  平阳公主握住他的手,看见他三十五岁的额头上,已经深深刻下皱纹,她不禁心生怜惜,也叹道:“在这官爵兄终弟及、父子相传的王朝里,家族的力量,不可忽视。你们卫家虽然目前仍是长安城里最强盛的家族,但你们卫家的众多子弟,今后能够依靠的,恐怕只有一个霍去病。卫伉他们三兄弟,虽说不至像公孙敬声那样堕落,但也是在富贵丛中长大的,他们骑射平平,没有抱负,全无乃父之风……”
  卫青没有为她的直言生气,点头道:“你说的是,长乐宫本是卫氏最大的依靠,现在,只怕也难说……”
  “正是。”平阳公主想起卫子夫那张永远带有勉强的微笑的脸庞,“皇后多年失宠,她生的两个公主(按:卫子夫实生四女,但除了后来被杀的阳石、诸邑二公主,余二人失名失传),一个太柔弱,一个太风流嚣张,都难成器,就有见识,也是女儿身,注定了不能作为。太子据呢?整天哭哭啼啼,毫无男子汉的魄力,东宫里,连一个小小的黄门令都敢背着他擅自弄权。那么懦弱的人,偏偏专门有一帮人跟他作对,奏太子不敬、逾礼的弹劾文章,将皇上的桌子都堆满了,左不过是李夫人、王夫人的亲戚和近党,太子就不敢辩驳一句,只会伏地大哭。你们也不敢为他回护一句。《商君书》说过,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作为一代名将,难道你没有读过这句貌似平凡实则深刻的话吗?”
  卫青沉思不语,良久,他忽然闭上了眼睛,叹息道:“我累了,虽然只有三十五岁,但我经历过的战争和政治风云太多,已经令我的心沧桑而疲惫。平阳,你也说过,看了无数宫廷风雨,你不想再重回未央宫。”
  纸窗上映出红色的晨曦,天已经亮了,错过了上朝时间。
  “拿我的手板,叫小黄门去宫里请假。”平阳公主打开房门,吩咐如意。“说卫将军身体不适,不能上朝。”
  如意答应着去了。
  平阳公主心事重重地坐回了妆台前,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不如,我们一起去你的封地,骑着马在你的万户封邑的广阔大地上漫游终老……这真的令我向往。”
  卫青终于披衣起床,站在她的身后,扶着她的肩膀叹道:“我何尝不想如此,但是,每次皇后派人将我叫到长乐宫,都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哀求我,说现在只有我是她唯一的靠山了,我一旦辞去官位,她的下场,将会比陈阿娇还凄凉。”
  “这是真的,皇上周围的人,整天都在说卫子夫和刘据的坏话。”
  “去年,我和司马迁过从,在他府上读到了他新著的《史记》,看了其中韩信的列传后,我登时醒悟,一个没有战场的将军,不如一个田舍郎。”卫青的手,无力地攀住窗棂,“从前,李广的儿子、校尉李敢是我帐下的裨将,如果有小不敬,我就可以将他绑在辕门前斩首示众。但卸甲归田之后,他竟然敢借拜遏之名,闯入长平侯府,身藏短刀,乘我不备刺杀我……而且,大汉的王法,为父报仇的人,可以不追究罪责。连天子也拿他毫无办法,究竟我和他父亲的这些怨隙,起自公事,不是私情,作为三军统帅的我,却被部下这样蔑视。”
  平阳公主想起那个惊恐的日子,身材矮小却强悍过人的李敢,忽然在画堂推翻了茶盘,拔出袖中的短刀,脸上挂着穷凶极恶的表情,一连向卫青扎了七刀。最后一刀,正穿肋骨,被夹在骨缝之间,卫青这才能回过手来,将李敢击倒在地。
  鲜血染红了画堂的浅灰色羊毛毡,是那样触目惊心。
  “霍去病为你在上林苑杀了他,皇上却愿意为去病掩饰。”平阳公主抚慰般地说道。
  “那是因为,皇上钟爱霍去病。”卫青苦笑道,“我卧床一个月,皇上没有片言只字到我的床前,伤好后第一天上朝,皇上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平阳公主垂下了头,离开皇宫已经多年,从前那个幼小的对她深深依恋的胶东王彻,已经长成了满面虬髯、威武而傲慢的君王,每个人和他说话都战战兢兢、不敢仰视,平阳公主也觉得和他越来越遥远。
  “那一天,我独自想了很多,谋士蒯彻劝齐王韩信说: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这句千古相传的话,是个真理。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决定收敛自己的锋芒,克服自己脸上的冷漠神色,再不得罪一个人,不在朝中臧否一个人。”
  “这样韬光养晦的结果,是所有人都说你的从政能力平平,令你失去了大汉丞相之位。”平阳公主摇头道,“权位,这满朝公卿梦寐以求的汉相之位,你竟然轻轻地撤手放开……”
  卫青将头埋在她的肩窝中,淡淡地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武帝手中用过的几个丞相,他们的下场如何?”
  平阳公主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联想之下,她不禁浑身哆嗦。
  武帝手里提拔升用过的几个大汉丞相,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李蔡获罪自杀、青翟获罪自杀、赵周下狱而死……其余被腰斩、弃市的京兆尹、御史大夫数不胜数。
  “他们,无一不是位高权重,深受天下人景仰,”卫青的声音有些忧伤,“位列诸侯,荣宠无二。可是,结果斩首的斩首,下狱的下狱……咱们的皇上,是开汉以来最心狠手辣的皇上,一旦失去他的恩宠,后果不堪设想。”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她不禁想起了母舅、武安侯田酚,田酚在王家的外戚中,本来最受武帝宠爱,但武安侯身故之后,武帝听到别人传说他与淮南王刘安交好,还想帮助刘安成为皇嗣,当时武帝无子,刘安本是顺理成章的第一继承人,只为了这件并不悖情理的事,武帝便发怒道:“使武安侯仍在,族矣!”
  连自己的至亲都能族灭,平阳公主想不出来武帝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在他年龄幼小的时候,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用尽心机、使尽手段扶上大汉天子之位的弟弟,会是这样一种性格,会用这样血腥的铁腕治理天下。
  “其实,汉家最忌惮的,不是内宦,不是宗族,而是外戚,本朝的吕、薄、王、窦、卫五门外戚,吕氏不用说了,全被灭门,现在几乎子弟无存。”卫青的声音仍然浑厚而忧伤,“薄氏本来就贫寒微弱,薄太后死后,孝景皇帝立刻废了无子的薄皇后,薄家的父子兄弟也被削侯,后代沦为贫民。窦氏呢,窦太后死后,窦婴他们立刻式微;王氏是你的舅氏,当朝权贵,也已零落殆尽;我们卫家,难道会有超乎他们之上的幸运吗?”
  卫青苦笑着:“去年北战平息,归来后,我常常在殿上被皇上庭训,全然不留半点情面,入后宫奏事,有几次皇上坐在便桶上,边出恭边听我奏事,全无半点敬重之意。但对别的大臣,他反倒尊敬些,东海太守汲黯每次入见,皇上必正冠相见。所以上月汲黯见了我,说话全无半点敬意,还当面训斥了我两句。门客问我,汲黯以下犯上,大将军为什么不和他计较,我能说什么?我只好说,此人铁骨铮铮,是个忠臣,直言无罪。这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人家倒说我大度。其实我哪有力气与他计较?像这样的沽名之辈,本来就想枉攀权贵,好立自己的威风,明知道皇上绝不会回护我,我怎么能斥责他?一来坏了名声,二来反予人口实,叫人家说我不敬贤。
  平阳公主笑得有些凄凉:“谁能想到,卫氏盛名之下,竟然有这样多的苦衷?你从前令匈奴王畏惧的胆量和勇气,现在却被长安城的暗雨侵蚀得苔迹斑斑……”
  “只有霍去病,还能成为卫氏的中坚。你知道,前天皇上召我入宫,说了些什么话?”卫青推开了纸窗,让外面秋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室内,顿时觉得明朗许多,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他们两人同样显得疲惫而苍老的容颜。
  “无非是北军今冬的粮草和御寒衣物。”
  “不是。”卫青贪婪地吸着窗外清新的空气,“他召我进去,是要我传话给皇后。”
  “哦?”平阳公主有些惊讶,武帝有什么话不好直接对卫子夫说,竟然要卫青转告?
  “近年来,李延年的妹妹在宫中专宠,她又生了昌邑王深得皇上欢心。李家的亲戚朋党,如李延年、李广利等人,都被加以重位。他们在外面散布说,皇上对东宫有废立之想。”卫青从窗外折了一枝墨菊回来,为平阳公主插在平滑的低髻上,“皇后不自安,前日写信给我,我将信送呈给皇上看了,他怔忡半日,才召我入宫。”
  “这些事,你应该事前对我说。”平阳公主有些嗔怪地说道。
  “对你说,你又要添了心思,增了烦恼。”卫青一边叹息着,一边为她髻上那朵菊花找准一个最别致的插放角度,“宫中的事情,你本来不打算过问,为了我的缘故,又要操心,这是何必?何况你早告诉过我一个真理,废立之念,只存在君王的心中,其他人,永远无法妄测君意。李家怀了这种念头,只能令皇上反感。即如当年,其实最想废去太子荣的,是先帝,而不是你,不是皇太后,甚至也不是馆陶公主。”
  “那是真的。”平阳公主的眼前,又浮动着当年太子荣那张平庸而善良的脸,她的心里,立刻充满了因年深岁久变淡薄了的歉疚和痛楚。
  “皇上召我入宫,当着众人,语重心长地说道: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自安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
  “这番话也算出自肺腑了。”平阳公主点头道,“子夫其实不必担这个心。”
  “下午我将这话转给了皇后,皇后涕泪交零,脱去一切簪珥,赤足步行到未央宫,跪谢皇上,我看了那情景,心中很不是滋味。”卫青的眼睛里也微微有些潮湿,“我们一家人活得这样战战兢兢,还有什么喜乐可言?姐姐卫子夫,不管她曾经是个怎样热心权位的女人,她毕竟照顾过我那么多年,而且,我得以伸展胸中抱负,与她有重要因缘……”
  平阳公主向后面伸出手,重重地握住卫青温暖粗糙的手,她安慰地说道:“皇宫,永远是个充满危机的地方,你不必为她担心,就像我当年,从来不真正为我的母亲王皇后担心。因为她有足够的女人的智慧,可以应对这一切。子夫脱簪跪谢,那就是她的智慧和魄力。”
  “我真的想离开这一切,象那年冬天一样,和你在山中独处,外面,是呼啸着的北风,弥漫的大雪,和寂静到极点的山谷。”卫青慢慢放开了她的手。
  “但我们不再有那样宁静的心情。”平阳公主微笑着,抬头去看悬挂在卧室正墙的那幅丝帛《北风》,那一字一句是卫青亲手写的,是她在冬日的下午,怀着安宁细密的心思,一针一针绣将起来的,“即使远在山中,身在江湖,你仍然会挂念着庙堂之事,会挂念你的儿子们,会挂念皇后和太子据……”
  卫青无力地垂下了头:“你说得对。二十年的长安宦涯,已经令我的心变得复杂、烦躁、沧桑、圆滑、世故而灰暗。我不再能离开长安城,这个污秽而繁华的长安城。”
  窗外的菊圃里,将近两亩地的黄灿灿的句话,在秋阳里盛开着,如黄金铺地,如霞色满天,如重锦平展。
  遥远处,一个惊恐的声音在高声叫道:“大将军在哪里?大将军在哪里?霍将军忽然迸发恶疾,命在垂危!”
  “去病!”卫青霍然醒来,猛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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